一彎孤月斜懸于某處高樓的檐角,将一抹冷白淡薄的光,遙映在窄巷斑駁的灰青矮牆上。
矮牆下有人在奔跑,披着一頭月色,遠望去如烏發早霜。
腳步聲啪啪清脆,是赤足底接觸地面發出的聲響,脆聲裏喘息粗重,嗬嗬如時刻便要掉氣。
然而那步子卻不停,一直到了窄巷頂頭,再轉個彎,跨過白日裏街坊洗菜刷碗便溺的一道淺淺水溝,轉過一堆碎磚,步子太急,以至于被磚頭絆了一跤,哎喲一聲向前一撲,正撲在一戶人家的門上。
哎喲聲細弱,屬于年輕的女子。
那女子也不起身,就勢扣住門環一陣猛敲,聲響當當,驚破夜的寂靜,夜鳥怪叫着飛起,黑羽遮沒蒼青的天色。
奇的是這般動靜,也沒驚動周邊任何一戶,依舊是死一般的寂寂,連戶主都沒人起來看一眼。
扣門聲愈急,夾雜着女子漸起的啜泣。
“阿尚哥,阿尚哥,你開門,開門啊!”
“我知道你沒睡,你開門啊!”
“阿尚哥,求求你,求求你去和縣尊說,我是你的未婚妻,不能再應王府的召啊!阿尚哥!”
“阿尚哥,你就忍心這麽丢下我不管,你說過要護我一輩子的啊!”
“阿尚哥!求求你開門啊……”
哭聲越來越烈,越來越凄厲,幽幽遠遠地傳開去,遠處一線明滅的燈火,似乎停了停。
忽然便起了一陣風,盤旋呼嘯,嗚嗚逼近,風勢于這平和的春夜裏,淩厲得分外不協調,女子不禁顫了顫,哭得越發慘切,然而那門依舊在眼前,冰冷而巋然地矗立,門縫裏透着一色令人絕望的黑與靜。
女子身子漸漸軟了下去,挂在門環上,似被霜打蔫的花兒,隻剩了低低的嗚咽。
頭頂盤旋的風聲忽然一烈,随即嘩啦一響,似乎有什麽重物落在了這戶人家的屋瓦上,巨響驚得女子吓了一跳,止了哭向上張望,卻被門檐擋住視線,什麽都沒看見。
屋子裏頭卻因此有了動靜。
咒罵聲,起床聲,踢踏踢踏步聲響起,随即一個微啞的女聲,怒聲道:“聞真真,深更半夜發什麽瘋!劉尚讀書三更才睡,你這是要耽誤他進學嗎!”
“劉嬸,劉嬸!”聞真真得救一般拍門大叫,“開門啊嬸子,讓我見見阿尚,我有話和他說!”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說什麽說!”劉嬸冷聲道,“你馬上是要進王府的人了,不要不守婦道,牽扯我阿尚落了不是。”
聞真真怔了怔,哭聲越發大了,“劉嬸,你這麽說,是……是不認我這個未來兒媳了……嗎……”
“由得我認嗎?貴人看中你是你的福氣,我們貧門小戶,憑什麽去和貴人搶人?”劉嬸語氣放緩,“真真啊,嬸子看着你長大,你模樣好性情好,才有今日的好運道,我們不敢阻你前程,也不能觸了貴人黴頭,婚約這事就别提了,你若念着我家阿尚的好,将來得了富貴,别忘了提攜他一把就成。”
“劉嬸,劉嬸……”聞真真絕望地嗚咽,“烈女不侍二夫,我……我不會去王府的……”
“那是你的事!”劉嬸瞬間變了臉,厲聲道,“既然你自己找死,就死得遠遠的,别連累我家阿尚!他是我老劉家三代裏第一個察舉秀才,将來要光宗耀祖,可不能被不知好歹的女人給害了!”
“死……”聞真真抽噎一聲,仰頭看着上方冷冷的月,忽然恨聲道,“叫劉尚出來!他今天不出來,我就吊死在你家門口!”
院内,劉嬸聽着聞真真如冰似刀的聲音,下意識打了個寒戰。
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萬一這女子怒極發昏真懸了梁……
她猶豫一下,提了燈,往門口走,打算讓人進來再好好勸勸算了,這樣鬧着,給别人聽着也不是事。
她剛走到門口,忽然上頭屋瓦響動,随即什麽東西啪一聲砸下來,正正砸在她頭頂。
劉嬸哎喲一聲,一摸,一手鮮紅,頭頂已經被砸破了。
她又驚又怕又怒,頓時将燈噗一聲吹熄,怒道:“死丫頭,還敢砸我!”氣沖沖轉身就走。
門外聞真真一臉茫然,急忙拍門,“劉嬸,劉嬸,怎麽了?誰砸你?我沒有啊!”
裏頭沒有動靜,她越發着急,将門拍得山響,“劉嬸,阿尚!”
“嚎什麽喪!”裏頭劉嬸的罵聲伴随着重重摔門聲響,“半夜三更跑人門上要死要活,這就你聞家那個整天眼睛長頭頂上的老虔婆調教出來的好家教!今兒個我就不開門了!要死趕緊的!”
砰一聲巨響,裏頭的門甩上了。
聞真真仿佛也被那動靜震着,再也站不住,順着門軟軟滑下來。
她微微仰着臉,濕漉漉的肌膚倒映着冷冷的天光,似一方染了雪霜的玉。眼眸裏一半無盡的水色,一半絕望的深黑。
半晌她輕笑一聲,又一聲。
“原來說過的話不全是真的。”
“原來給出去的就再也收不回來。”
“我還剩什麽呢?”她對自己說,“屈辱至此,顔面掃地,丢了自己的尊嚴也罷了,還連累祖母父母受辱,我還有臉留在這世上嗎?”
“那就去死吧。”
她緩緩抽出了自己的腰帶,一抛,抛在了劉家的門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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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頂下,一個人在懸梁。
屋頂上,兩個人在看戲。
說都在看戲其實也不大準确,因爲文臻并沒有心思觀摩,她從天上跌落,落在劉家的屋頂,跌得七暈八素,滿天的月亮星星都在眼眸裏碎成片片,到處亂飛。
底下的哭泣對話她都隐約聽見,并沒有興趣仔細聽,不過是癡情女子負心漢,趨利避害市井風,從古到今爛大街的梗。
她清晰地知道自己穿越了,那自己三個因爲身懷異能而被研究所圈養的舍友,在逃離過程中因爲誤操作,被吸進了幽邃漫長的蟲洞。
從頭到尾她都努力保持清醒,看見君珂一把抱住了離自己最近的幺雞,看見景橫波拼命亂抓結果一個都沒撈着,看見太史闌閉着眼睛在雲層裏掏摸,雁過拔毛。
唉。
以後誰來給她摘菜,誰來幫她試吃?誰來負責洗碗?
垃圾處理器哪裏買?最新型廚房用具何處購?世界各地食材怎麽搞?
這裏一看就是鳥不生蛋,能讓她研究完成鳥蛋的第三十八種吃法嗎!?
還有,自己穿越蟲洞時都不忘緊緊抓住的箱子背包在哪,那裏面有她安身立命的寶貝。
隻要廚藝還在,她就是穿到原始社會都不在怕的,民以食爲天嘛!
爬起來找了一圈,看見自己那一堆,落在不遠處一個巷子裏,文臻一喜,站起身來。
這一站,沒提防這時代貧門陋戶屋瓦的結實度有限,一腳險些将瓦片踩破,慌張之下腳一滑,又踢下了一塊瓦片,瓦片好巧不巧,落在了劉嬸頭上。
由此打斷了劉嬸的開門打算,然後劉嬸怒罵回屋,底下沒了動靜,文臻便覺得,那姑娘認識到了人性的涼薄,自己回去了。
她小心翼翼以蹲姿慢慢爬起,不想再踩破或者砸碎屋瓦。不想剛一動作,就聽見“啪”的一聲。
但這聲音并沒有出自她腳下。
文臻轉頭。
就看見一彎弦月,勾起一抹飄飛的衣襟。
衣襟質地精美,色呈淡銀,幾近和月色一體,在身後藏藍閃星的天幕之下,鮮明如一抹流光。
因爲衣帶當風的姿态太過優雅曼妙,所以隔了一會,文臻才發覺,真正優雅的其實是浮雕一般凸顯于星月蒼天之間的身形。
那身形颀長。此刻衣衫掠舉,因此緊緻腰線一雙長腿越發清晰,卻是不屬于女子的纖細,也絕無男子的粗壯,隻讓人覺得,每一寸肌骨都精緻,每一分線條都講究。
不愛好文學的文臻,生平第一次無比流暢地從心中流過一句詩。
皎皎玉樹臨風前。
再合适不過。
看不見他的臉,應該膚色玉白,因爲和身後月光融爲一色,似生雪,似有光,隻能感應到一雙眸子目光深而遠,投注于身如有實質,令人心生凜然,不敢逼視。
文臻目光落在那人腳下。
一塊碎瓦。
一時有些不可思議,這人一看就有身手,因爲出現得無聲無息,怎麽可能和她一樣踩破屋瓦。
那麽是提醒她他的存在?
也不像,因爲那人看的根本不是她,好像是她腳下的瓦。
他看看她腳下碎瓦,再看看自己腳下碎瓦,再看看四周,滿意地點點頭,然後上前一步,輕輕一踢。
又一塊屋瓦落下。
文臻悟了——這怕不是個神經病吧?
那人又用目光丈量了腳下和四周,終于滿意,道:“好了,終于齊整了。”
文臻看看他站的位置——屋頂正中。
再看看落下的瓦,以他爲軸心,一左一右,兩邊各落了一塊。
精準得很,因爲缺口兩邊剩下的瓦都是六塊。
這家夥大半夜跑屋頂上碎瓦踢瓦,就是因爲她之前壓碎一塊瓦又不慎踢落一塊,所以特意搞個……對稱?
有病吧?
那人似乎根本不在意她怪異的眼神,微微偏頭,眼光并沒落在她臉上,忽然道:“聽。”
聲音微微低沉,文臻沒來由地覺得和這星月夜色很搭,讓人想起穿過浩浩夜空的風,掠至遠山,雪因此簌簌地落,天地卻越發靜而遠。
她下意識便因此集中注意力,然後她聽見夜蟲輕鳴,聽見劉嬸絲絲吸氣,聽見腳下,屋檐之下,一點細碎的,無法捉摸的聲響。
文臻有點摸不着頭腦,心底卻有些隐隐不安,探頭對屋檐下看,底下黑沉沉,看不出究竟。
“救不救?”他問她。
文臻更加莫名其妙,然而此刻靈光一閃,脫口而出,“救!”
錦衣人似乎有些詫異,遙遙地看了她一眼,文臻又覺得心中一緊。
爲防止被神經病推下屋頂啥的,她悄悄扣緊了一塊尖利的碎瓦。
神經病忽然又道:“可惜,遲了。”
文臻已經不打算理他了。
錦衣人也不打算理她了,擡腳,便如走平路一般走下去,一邊走一邊道:“你反應太慢,欠她一條命。”
什麽鬼!
他一腳走了下去,沒入檐下的暗影裏,又道:“也欠我一個人情。”
啥?
我是誰?我在哪裏?我在做什麽?
他站在劉家的大門口,微微仰頭,似乎在看什麽,道:“又不齊整了。”
文臻還沒反應過來,忽然身子一斜,一個倒栽蔥栽了下去,天旋地轉之中,忽覺腳上一緊,再睜眼,天地都倒了個個兒。
眼前是泥地,她掙紮着眼睛往上看,看見青色的檐角,和一方被檐角割裂的天空。
身子晃蕩,撞在什麽硬硬平平的東西上,砰砰作響。
好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自己被倒吊在了一處門檐下。
果然是神經病!
好在手中碎瓦沒丢,她腰力不錯,一使力翻身而起,拿着碎瓦要去割腳上的繩子。
那動作超級費力,做了一半她力竭将落,忽覺不對,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對面悠蕩,她擡眼一看。
對面,劉家,一模一樣的門檐,一模一樣的大門,一模一樣的門梁正中的位置,悠悠蕩着一個人。
那人頭發披散,鞋掉了一隻,脖子以一種詭異的姿勢垂下,一陣風過,風吹開她遮面的長發。
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文臻腦中轟然一聲。
砰地落下。
腦袋撞在門闆上。
金星四濺。
暈過去前一霎,她腦子滾滾奔過,一萬匹羊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