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雨城的那場大雨尚未落到人間,可城門那邊便已經來了個年輕劍士,那人腰間懸着劍,在城門逗留了片刻之後,便閃身到了一處茶棚裏,要了一碗茶,便開始自顧自喝着。
年輕人千裏迢迢而來,顯得有些疲倦,但是那雙眼睛裏還算是神采奕奕,他坐了片刻之後,從遠處便來了另外一人,同樣是腰間懸劍,隻是年紀比起來這個年輕人,要大出很多。
年輕人站起身對那人抱拳行禮,那人回禮之後,也不廢話,便開口說道:“朝先生已經斬了那位雲胡觀的浮雲真人,此刻正往北門去,說是這道城門,須得守住三個時辰,我已經活了幾百年了,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即便是今日死在這裏也不算是什麽大事,可你年紀尚輕,大好前途,怎麽也來了?”
年輕人不是别人,正是劍山言樂,這位被視作除去吳山河和李扶搖之外世間最驚豔的年輕劍士,這一趟遠赴佛土,實在是出人意外。
言樂聽到這一番話,隻是笑了笑,絲毫不以爲意,随口說道:“掌教若不是要坐鎮劍山,隻怕也親自來了,這一次是大事,朝先生領頭,其實掌教也十分放心,即便最後沒有做成,也不算是什麽不可接受的結果,隻要諸位能夠安然回去便是。”
老劍士哈哈大笑,“來了便沒有想着回去了,掌教如此年紀,便已經登臨春秋,想來要不了多久就能成爲登樓境,劍山在掌教手裏,其實我們已經十分放心,這次朝先生相邀做事,我們自然便要來。”
言樂笑了笑,沒有多說,隻是想起此刻的劍山之上,即便是吳山河已經破境成爲春秋劍士,但實際上還有些人不太服氣,他們對于山上的登樓劍士更爲信任,尤其是當年便在白魚鎮有過輝煌戰績的朝風塵。
吳山河想要讓劍山上下真正拜服,并不是一日之功,最起碼都還要很長的路要走。
老劍士正襟危坐,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麽,反正是雙眼一直看着某處,等到半刻鍾之後,這才回過神來,說道:“來了。”
半刻鍾之後,城門那邊,果然是來了兩個人,兩位春秋修士,都是一身讀書人打扮,看着應當是儒教門下的修士,至于是不是,其實也還要兩說。
言樂站起身來,一身劍氣已經提到巅峰,但實際上還是那老劍士率先掠出。
在街道上留下一句老夫去也。
言樂擡眼看着城門,這才默然氣勢,一劍揮出,街道被他斬出一條長長的溝壑,片刻之後,不管是誰來看,都會覺得十分駭人。
言樂提劍而起,加入戰場,至始至終沒有說半句話。
這隻是其中的一處戰場。
此刻的許吏則是推開了一座小院的門。
小院裏有花有樹也有人,許吏站在門後的屋檐下,看着那個負手而立的讀書人。
兩人對峙,言語皆無。
短暫的沉默之後,那讀書人這才感慨道:“這個地方道門和儒教兩方謀劃了百年之久,你們非要這樣硬生生的入局,真是好笑,這種行爲,不是竊賊又是什麽?”
許吏是個粗人,這輩子除去練劍之外,沒有讀過書,也沒有去研究過别的,所以對于這個讀書人所說,隻是全然不在意,腰間長劍緩緩推出而已。
朝風塵讓他來這裏殺人,那就殺人,應當沒錯。
許吏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在出劍之前,忽然咧嘴一笑,“你們的道理真的酸,酸掉牙了。”
對于那讀書人所說,其實沒有半點道理,學宮和道門雖然是各有所求,但是最後都是要在山河有着更高的話語權,想要擁有那麽些話語權,自然是要打壓劍士一脈的,既然如此,怎麽也算不上是有道理。
況且山上的修士,不是人間百姓,講道理的少,在這種時候,更是如此,沒有人願意講道理。
所以當許吏的劍出鞘的時候,那讀書人也明白了,劍光從小院裏生出,片刻之後,那座小院便垮塌了,無數煙塵生出,許吏這才收斂心神,認真起來,他已經很久沒有出劍了,這一次,自然要認真一些才是。
那個讀書人站在煙塵之中,看着這邊,一言不發,實際上即便要說話,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麽。
許吏這位登樓境的大劍士隻認腰間之劍,别的,一概不管。
這是一場生死之戰。
……
……
老儒生站在院子裏,看了看天色,然後想了想,說道:“快要下雨了,你們兩個人也不躲躲。”
下雨了,怎麽躲。
這句話是對枯槁老人和葉飛仙說的,葉飛仙沒有理會,倒是枯槁老人瞅了一眼天色。
三秋先生從屋檐下回到老儒生身前,坐下之後說道:“老先生,我有一問,老先生可否知道答案?”
老儒生捋了捋胡須,說道:“但問無妨。”
三秋先生問道:“儒教和道門百餘年前便在此地布置,所求雖然暫時不同,但目标仍舊是一緻的,這百年布局,也算是耗費了無數心神,才得今日之局面,可爲何劍士一脈,說進來便進來了?”
老儒生沒有急着回答,反問道:“你知道這世間最會下棋的該是誰嗎?”
三秋先生一怔,随即想到一個人的名字,低聲說道:“延陵國手,顧師言。”
老儒生搖頭道:“他們的棋盤,不過是黑白兩子,争得是一局棋的得失,可是真會下棋的那些個人,則是以人間爲棋盤,落子便是在争人間。”
“那是一盤前所未有的大棋,棋局自然是朝青秋撺掇的,這個人坐在一方,不管對面是哪一位要來坐下,都注定必須和他厮殺。”
老儒生笑道:“此刻你覺得,誰才有資格做到朝青秋的對面?”
如此一言,其實算是震撼人心,三秋先生驚異道:“難不成是葉聖和周夫子?!”
“小了。”
老儒生冷笑道:“朝青秋的這局大棋,自然是面對的除去劍士之外的所有人。”
朝青秋什麽人,那是整個人間,最強之人,手筆不會小。
老儒生說道:“這局大棋到底是什麽東西,現在與你說也沒有什麽意思,隻說幾件事,自己琢磨,第一件事便是朝青秋在青天城劍開天幕,再一件是朝青秋舉世皆知的他要離開人間,最後一件則是在洛陽城斬殺數位滄海。”
這三件事,不管是哪一件事,都算是十分厲害的,可沒有太多人想到,那隻是朝青秋的落子,這幾顆棋,達到的效果,便已經讓人間多事,不複之前了。
“除此之外,朝青秋落子在别處,便要散碎太多了,你說這是儒教和道門在百餘年前便開始謀劃的局,怎麽沒可能是他在百餘年之前,便已經落下了一子,今日便要收官?”
老儒生說到這裏,砸了砸嘴巴,好似有些遺憾的說道:“這樣一個人,要是身爲儒教修士或是道門修士,隻怕人間局勢,現在更是複雜,可偏偏成了個劍士,這樣勞費心力這才将局勢變得如今這般,實在是可惜。”
“不過即便如此,也足以了。”
三秋先生臉色已經煞白不已,老儒生三言兩語,便涉及到了雲端之上的事情,他一介春秋修士,想要去管雲端之上的事情,也是有心無力而已,但是這些話,倒是足以讓人心神激蕩了。
老儒生譏諷道:“這一局棋雖說是朝青秋落子在後,有着隐秘一說,可是沒有那靈山說的老和尚幫他,一樣沒有用。”
說到這裏,老儒生歎了口氣,“不過那老和尚說是幫他,實際上還是在幫自己,佛教教主,掌管靈山,還有那盞燈籠,要不是非要到了撒手的時候,誰又願意真的把手松開?”
三秋先生嘴唇顫抖的問道:“依着老先生所見,聚雨城裏的根基被破之後,别的呢?”
儒教和道門謀劃了這麽多年,肯定是不止聚雨城一處而已。
老儒生冷笑道:“你這蠢貨,隻要聚雨城暴露了,就相當于這些龌龊事被人掀開了,沒有人是傻子,想不到這之後還有些别的地方?”
“隻要這裏一但結束了,真正的大事才會發生。”
老儒生所說的真正大事,除去是雲端之事之外,便真的不可能是别的事情了。
雲端上一定會來聖人,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三秋先生臉色蒼白,不再說話。
老儒生拿起之前已經喝得幹幹淨淨的酒碗,這又仰頭倒了倒,實在是沒有酒之後,才笑道:“還是朝青秋,雖然離開人間,但還有無數後手,劍士一脈若是還不能起來,便真的浪費了這家夥一番苦心了。”
言語之中,老儒生對朝青秋其實推崇備至,雖然朝青秋已經離開人間,但是依然如此。
老儒生歎息道:“你若還活着,才是人間最有意思的事情。”
——
北海風大,有個少年架船出海,船上有個女子相伴。
船是買的,女子則是心甘情願跟着他的。
坐在甲闆上,還是樂意一身白袍的少年拿着一根青竹魚竿,看着海面上的浮頭,隻是心思全然不在這是不是能夠釣起魚來。
女子在船艙裏熬着一鍋白粥,香氣四溢。
隻是她的注意力,都在那個白袍少年身上。
可能是憋了半個時辰,女子實在是憋不住了,這就是開口笑道:“你這哪裏像是來釣魚的?”
白袍少年沒有轉頭,隻是已經回過神來,看着自己手裏的魚竿,笑道:“釣魚不難,釣一條大魚才難。”
這是北海,有着整個人間最大的魚,鲲。
很多年前,他還是這個世間無敵之人的時候,便在這裏斬殺過一位成就滄海的大妖,那大妖便是一條魚。
白袍少年看着海面,想起當年的那樁舊事,這才說道:“你要是當年在北海,看到那條魚,一定會吓得說不出話來。”
女子婉約一笑,“事情我都聽過,說朝先生你啊,那個時候便已經是世間無敵了,一衆聖人都來看着你斬殺大妖。”
這個白袍少年,便是朝青秋。
朝青秋搖頭說道:“他們不管是來逼着我殺人的,那一日我一定會出劍,隻是那一劍落到誰的頭上,說不準,最後還是隻能落到北冥身上了,我殺過好些滄海,但隻有對他,算是有些愧意。”
朝青秋難得如此。
女子輕聲道:“朝先生一直說要自在,如今算是自在了嗎?”
朝青秋搖頭道:“自在這種事情,真的是很難了,至少現在自在不了,要是那個小家夥能走快一些,另外的小家夥們也趕上來,然後我們再做成一件大事,那就真的是自在了。”
女子能夠聽出那言語裏的小家夥應該是李扶搖,但是對于别的,卻實在是聽不出來。
她想要說些别的,朝青秋卻對她比了個手勢,然後随意一抖魚竿,便有一條差不多一人多長的大魚被他扯上船。
等到大魚上船之後,朝青秋這才說道:“說點别的。”
“我曾在佛土做過點事情,原本隻是随手爲之,但誰想得到,這時間一發酵,便變成了另外的樣子,現在可能有好些人都在罵我。”
說到這裏,朝青秋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有好些人在罵他。
那肯定趙聖之流的。
女子沒說話,隻是眼神溫柔。
“不過那個老和尚一定會感謝我的,要不是我,他這個靈山之主,倒是做到頭了。”
朝青秋雖然變成了如今這個樣子,但言語之中,這還是人間大事,可不是一般的滄海修士能夠有他這種格局的。
女子看了一眼那條大魚,想着之前朝青秋在洛陽城外幾步便恢複了許多境界。
朝青秋将魚竿随意扔在甲闆上,笑問道:“想不想看看那條大魚?”
“嗯?”女子一頭霧水,不知道朝青秋在說些什麽。
朝青秋哈哈大笑,船艙裏自有一劍掠出,進入北海海底,半個時辰之後,遠處海面上,有一尾大魚出現在海面上。
古籍有雲,“北冥有魚,其名爲鲲,鲲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
這就是一條鲲。
女子張大嘴巴,整個人說不出話來,這是一條鲲,有這麽大啊?
而朝青秋第一次露出的溫柔的神情。
——
靈山是佛土最高的山,所以站在山頂便能看出去很遠很遠,這座山的山頂之處有一座藏經樓,和沉斜山的登天樓相仿,裏面都有許多經書。
禅子此刻便站在藏經樓上,他是佛土禅子,平日甚至能夠聽聖人講經,想要站在藏經樓裏翻看經書,其實再容易不過。
隻是這一次和平日裏登樓看書不同,他是陪着人來的。
那個人叫慧稠,是這靈山的主人,是佛土的主人,也是這世間佛法最高深之人。
站在慧稠身後,禅子神色平靜,不顯得慌張,也不曾激動。
慧稠僧随手翻開一本經書,然後說道:“觀樓,你知道現在山下在發生些什麽嗎?”
禅子雙手合十,輕聲應答,“觀樓不知。”
慧稠僧也沒有賣關子,直白開口說道:“此刻山下,有好些人在殺人,殺伐的聲音,已經傳到我耳朵裏了。”
禅子輕聲稱贊,“師祖佛法高深,觀樓不知何日能到此地。”
慧稠僧笑道:“你的資質不比那位道種差太多,她現如今入了春秋,你比她年歲要長,雖然都在春秋境,但應當還是不敵她,這世間的争鬥,若說你和她之間真要争的話,也隻能放在滄海裏了。”
禅子微笑不語,此言不錯,他想要和葉笙歌争高下,的确是要在滄海境界裏才行。
慧稠僧繼續說道:“我之前讓你去霧山參禅,你回來之後,從未說過什麽,我也不曾問,可今日須問你一問,你可參透了什麽?”
禅子坦然道:“弟子動心了。”
慧稠僧問道:“是男女之事?”
禅子坦然點頭。
“那女子是誰?”
“學宮讀書種子顧緣。”
慧稠僧轉身看着這位被佛土寄予厚望的弟子,然後忽然笑了,“我想起一個故事,将與你聽聽。”
禅子沒說話,隻是靜靜聽着。
“佛陀弟子阿難出家前,在道上見一少女,從此愛慕難舍。佛祖問阿難:你有多喜歡這女子?阿難說:我願化身石橋,受那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淋,隻求她從橋上經過。佛陀:阿難,也便隻是經過了,此刻你已化身成了石橋,注定隻與風雨厮守。這一切你都明白,仍舊隻爲那場遇見而甘受造化之苦。阿難,你究竟有多喜歡那從橋上經過的女子,令你舍身棄道,甘受情劫之苦?”
慧稠僧說道:“你可知道阿難是怎麽做的?”
佛陀問阿難的這件事,在佛經裏有所記載,但是沒有說最後那位高僧阿難是如何回複的。
禅子沒有去回答阿難怎麽做的,反倒是說道:“師祖,若是換做弟子,想來便要去做一做石橋,若有來世,再看看是否有錯。”
慧稠僧歎氣道:“其實阿難比你更聰明,他隻是陪着那少女走了一世,等到少女死後,這才回歸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