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會在夜裏趕路,在夜裏行走的人,大多都很急,因爲他們要去某個地方,所以才要披星趕月,就是怕不能在既定的時間裏走到某個地方。
這世間趕路的人很多,但是很少有人趕着去送死都在夜裏疾行的。
但少不是沒有,就比如現在這一位,就趕着要去死。
這是一個頭發花白,一身灰袍的老人,他腰間懸着一柄劍,那柄劍很舊了,劍鞘上的花紋有些都開始淡化,看着便知道這柄劍來到這個人間也好些年月了,他身上的灰袍也有些舊了,看着不太像是灰色的,而是上面積滿了灰塵,這才變成了灰的,但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這個老人的腳上踩着一雙草鞋。
一雙草鞋。
這是很難理解的事情。
怎麽會是一雙草鞋。
老人的神情很平靜,他走在山林裏,走在湖面上,走在他要走過的所有地方,也沒有說話。
那雙草鞋不知道伴随着他走過多少路程,但現在看着也很新,穿着舊袍子新草鞋的老人,不知道從何處而來,但是要去的地方非常明确,他要去大餘境内。
大餘境内有很多宗門,但是能夠讓他上心的,也就隻有那座叫做劍山的地方,畢竟他自己也是個練劍的,練劍的去劍山很正常。
但他不是去劍山學劍的,而是送死的。
這樣說好像也不太準确,準确的說來,他去劍山,不管怎麽說,都是要死的,但至于是老死還是被人殺死,那不一定。
他閉關練劍練了很多年,後來不知道怎麽的,竟然睡着了,這一睡便是數百年,直到某一日,有一道劍鳴将他喚醒,他這才知道了,世間發生了什麽樣的變化,原來這世間又有了一位劍仙。
當時他在洞府裏感受到那一聲劍鳴之後,便看到了那一劍,那一劍一定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強一劍,他隻是個登樓劍士,知道自己攔不下這一劍,所以什麽都沒做,但是在那個時候他生出了想法,那就是自己可不可以成爲劍仙。
爲了這個想法,他開始嘗試,嘗試去破境,畢竟他站在登樓境已經很多年了,睡了一覺浪費了數百年光陰,但這并不是全然沒有裨益,至少他的境界又高了許多,但是這不足以讓他破境成爲滄海。
但他還是嘗試了好幾次,但每次都失敗了。
最後一次,他差點死在了洞府裏的時候,看到遠處有些金光,等到金光散去,有個道人來到他身前,救下了他。
那個道人是個滄海修士,老人很清楚。
所以他沒有生出不該生出的想法,就靜靜等着死亡。
可那道人卻沒有出手,隻是問他,要是死,希望老死還是戰死。
老人當時沒說話。
于是那道人又問道:“你認識孟晉嗎?”
孟晉這個名字,在他睡去之前,他便聽過,所以他自然知道。
“既然不能滄海,爲何不看看自己是否是人間登樓第一?”
這是那道人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這句話讓老人琢磨了很久,最後他覺得有道理,這樣默默老死不是個好結局,要死也不能如此死去,于是他穿上了那件幾百年都沒有穿過的袍子,穿上了那雙草鞋,帶上了那柄劍,離開了洞府,往劍山而去。
劍山上有孟晉,這應該是登樓裏的最強手,所以他要去問劍。
當然,他知道這事情并沒有那麽簡單,但也不會太過在意,當然,你無法讓一個快要死去的人想太多事情。
他們也不必背負什麽責任。
……
……
老人走的很快,但也不是隻知道埋頭趕路,他在這一路上看了許多這數百年裏沒有見過的風景,心情越來越好,自然胸中的劍意也越來越濃烈,等到快要臨近大餘邊境的時候,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的狀态是這數百年來最好的時候了。
在之後的一個月夜,他在某座湖邊停下了腳步。
因此他看到此刻的夜空挂着兩輪明月。
世間不可能有日月同輝的事情發生,也不可能在一片夜裏出現兩輪明月。
所以微微沉默,他腰間的那柄劍便出鞘了。
劍鞘很舊,但是那柄劍卻顯得十分明亮,看着一點都不像是一柄很多年不曾出鞘的古劍。
那柄劍出鞘帶着劍光,從湖面掠過,撕開一大片湖水,然後落到了遠處的明月上。
明月依舊明亮,劍光卻散了去。
在明月面前,這劍光好似便有些微不足道,實在是不足以被人提起。
老人沒有多說話,隻是草鞋重重的踏在地面,一股磅礴劍意便散發開來,那些劍意席卷湖水,很快便有一柄巨大的水劍出現,對着那輪明月,便是一劍刺出。
磅礴的劍氣盡數卷去,看着景象便極爲壯觀,像是這樣的景象,隻怕是沒有幾個人能夠無視。
但是湖邊出現的那個中年道人便沒有去看。
他一出現在湖邊,老人便注意到他了,隻是沒有說話,那輪明月任誰都看得出來,不是真的,既然不是真的,那就隻能是現在這個人施展的道法了。
道法無窮,能施展出來一輪明月的卻是隻有那位沉斜山的觀主一個人。
老人收劍而立,他時日不多,不願意把最後的生機都浪費在這裏。
“你是誰?”
“梁亦。”
老人看着梁亦,沉默着不說話,梁亦的身份即便是他這樣睡了數百年之後,醒來也一樣知道。
因爲有些人實在是很重要,并不是一般人。
梁亦站在湖畔,看着這個穿着草鞋的老人,平靜開口道:“記得很多年前,有一座劍道宗門叫做天水門,就在梁溪境内,那座劍道宗門和别的劍道宗門沒有什麽不同,唯一不同的,就是那裏的劍士,都穿着一雙草鞋,隻是在數百年前,已經斷了傳承。”
老人靜靜聽着梁亦說話。
梁亦說道:“道門對梁溪的掌控遠超你想象,對于那天水門裏的弟子都有記載,他們何時歸天,何時離開人間都有記載,唯獨對那位末代宗主,一點都不知道。”
“隻是我要是沒記錯,你該叫落千言。”
梁亦看着落千言,“既然銷聲匿迹了這麽些年,怎麽又想到要出來了?”
落千言還是沒說話,隻是始終積攢着劍意。
梁亦看着落千言,平靜說道:“你知道我是誰,你若是不告訴我你的去處,你今夜或許就會死在這裏。”
死在劍山和死在這裏其實都是死,但是差距卻很大,落千言又是個隻想死在劍山的人,所以他開口說道:“去劍山。”
“做什麽。”
“比劍。”
這就是答案。
這本不必說假話,因此梁亦也明白。
“我很老了,該死了。”
這句話裏透露出來的滄桑意味,隻有感同身受的人才能理解,梁亦雖然也是登樓修士,但是他很年輕,因此他也不太明白這裏面蘊含的滄桑意味。
但他還是收手了。
那輪明月暗了下去。
梁亦看着落千言問道:“向孟晉出劍,有幾分把握。”
其實即便是梁亦,對孟晉出手,也一樣的說不上一定會勝,孟晉在登樓境界裏的時間太過長遠,不是一般的修士能夠比較的。
落千言聽到這個,顯得有些興奮,“你不明白,我們都是劍士,比劍的時候不僅要看境界高低,還要看劍道高低,所以說不定我還能勝過他。”
“機會很大。”
落千言的眼睛裏閃爍着光芒,就像是今夜的星光落在了他的眼眸中。
梁亦不再說話,他爲何離開沉斜山,那是因爲有消息說這位天水門的宗主重現人間,他需要搞清楚他是爲什麽,可現在來看,這隻是某個老人最後的瘋狂,而且這瘋狂還是要劍山來承擔的,所以這和他無關。
這該是道門願意見到的。
梁亦想到這裏,便讓開了身子。
落千言沒有再看他,隻是在地面上留下一個腳印,整個人便不見了蹤影。
劍氣随即消散,再也看不到。
或許在别的地方還能看到,但是梁亦不在意。
他轉身朝着西邊而去,葉笙歌早在之前很久便離開了沉斜山,說是要去佛土,梁亦特意晚她許久下山,但是也要去看看,這一趟他不走太多路,就在山河邊界停步,但是要是有人敢在山河裏對葉笙歌出手,這一次,他什麽都不管,就要将這些人出手打殺。
不講半點情分,實際上也沒有半點情分可以講。
……
……
星光落在劍山腳下,李扶搖看着遠處,很快就看到了有個懸劍老人走上了劍山。
在星光下,他一張老臉上沒有千裏跋涉的疲倦,隻有興奮。
李扶搖站在言樂身旁。
言樂微微皺眉。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老人看着這兩人,片刻之後露出了贊許的眼神,“果然是劍山,一個朝暮一個太清,都是極好的苗子。”
然後老人認真問道:“這裏是劍山?”
李扶搖沒說話,言樂在點頭。
老人笑了笑。
然後在星光下,以雄渾劍意震蕩出聲,“天水門末代宗主落千言,問劍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