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間,盡數都是劍和金光,無數劍刺向那張金色大網,看着便聲勢浩大,但不管是劍君還是陳聖,其實都知道,這些劍雖然強,但還沒有到滄海的範疇,充其量就到了登樓巅峰而已。
所謂磅礴劍意,也隻是相對而已。
陳聖的境界是貨真價實的滄海境界,在面對這樣的劍意的時候,陳聖隻是微微招手,那張金色大網的威壓便更加浩蕩,在夜空裏,金光與慘白的劍光交相輝映, 交織成一副極度詭異的畫面。
但很快很快,那些劍光便開始在夜空裏淫滅,很快整片天空就隻是剩下了一片金光而已,這些金光光芒大作,就像是在黑夜裏點了一盞盞燈,無數磅礴的氣機交織在小園城裏。
劍君提着劍,仰頭看着天際。
這之前的第一次試探落下帷幕,劍君大敗。
這本來就不是什麽不可接受的結果,但對于劍君來說,還是很難接受。
他要是在當年那個鼎盛狀态,不說陳聖,或許就連那位道門教主杜聖在面對着這位劍君的時候,也占不到優勢。
他轉頭看着那兩條鐵鏈,臉上沒有什麽情緒,若不是這兩條鐵鏈,怎麽能讓他處于如此境地?
劍君盯着遠處,手裏的萬丈長劍氣暴漲,遙遙看去,真有萬丈長那般。
磅礴到了極緻的劍氣在夜空裏又生出了一道白光,劍君漠然道:“吾這一生,除去辛墳之外,沒有任何人勝過吾,即便你趁吾如此之時出手,也不見得能勝過吾。”
劍君這一生,用天才兩字來形容,那是再合适不過,他本來是俗世帝王,厭倦俗世之後,一心練劍,沒有要幾百年,便在劍道大路上一路往前,把無數劍道上的驚豔人物給甩在了身後,無數劍士即便看着這位劍君有些憤懑,也是沒有任何辦法,隻能眼睜睜看着他遠去。
就連辛墳,最後在看着劍君已經來到身後的時候,也會生出别的想法,從而做了些事情。
幾乎是無敵了一輩子,就曾敗在辛墳身上的劍君現在面對着這位道門聖人,自然而然便不願承認自己不如。
之前的一劍落敗,更讓劍君惱怒,他看着在雲端的陳聖,繼續開口說道:“你們都不知道小園城到底爲何叫小園城。”
小園城爲何叫做小園城,這個問題之前劍君便問過李扶搖,但是李扶搖沒有回答,他便自答過這個問題,小園城之所以叫小園城,是因爲劍君的存在。
這世間的任何事物,存在都有各自的意義,就像洛陽城,就像太平城,就像朝歌城。
小園城的名聲比不上這三座都城,但從某個角度上來說,都是一樣的。
小園城存在,和劍君有關。
陳聖精通符道,之前便已經看出來小園城有些不同尋常,但隻是注意到這小園城裏充斥着的劍意,至于别的,則并沒有發現。
可在劍君開口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陳聖便忽然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
小園城或許是一座囚籠。
劍君身後有兩條劍鏈,是用來困住他的手段,這位劍仙因爲被這兩條劍鏈困住,所以整整數千年都沒能脫困,李扶搖以爲那位辛劍仙的手段就是如此而已,但事實上,隻有劍君知道,小園城便是一座牢籠。
這是一座以劍意織就的牢籠,小園,園字與囚字何其相似。
劍鏈是園裏的枷鎖,園便是外面的囚籠。
陳聖微微蹙眉,那張金色大網朝着下面而去,很快便遇到了某些阻攔,那雪花之上,不知道是誰的劍意落在了上面,在遇到金光之後,就像是沉睡了多年的某些東西,徹底醒來!
一股比之前不知道要強盛多少的磅礴劍意迎上金光!
陳聖揮袖,有金光大作。
那劍意和之前的劍意根本不是一道,兩者之間的差别很大,陳聖隻需要微微感受,便會知道其中差别。
他早看出這劍君是被人囚禁在此處,但從來沒有想過,囚禁他的人,竟然也是一位劍仙。
而且這位劍仙的劍意更加磅礴!
陳聖的金色大網在遇到這道磅礴劍意之後,竟然開始節節敗退,不一會兒,整張金色大網都消散開來。
陳聖身側又有一道符箓緩緩成型,這位道門聖人漠然道:“不管你生前是何等了不起的人物,但現在既然已經死了,那便已經塵歸塵土歸土,在我面前,如何逞兇?”
陳聖說的話其實不是沒有道理,這世間不知道出現過多少滄海修士,這麽多的滄海修士裏,總有很多人會在世間留下痕迹,那麽多已經離開人間的滄海修士,留下一道道痕迹,若是活着的滄海修士都還要退避三舍的話。
這世間就真的沒有那麽多争鬥了。
陳聖身側的符箓金光大作,很快便向着那些個劍意而來。
一個活着的滄海和一個死掉的滄海,高下之争,似乎很是容易得出結果。
當那道符箓壓向那道劍意,那道劍意便開始潰散,片刻之後便有無數劍氣散落。
陳聖看着這幅場景,神情古井無波,
李扶搖站在遠處,也看到了這幅場景。
他有些恍惚出神。
“辛墳,這是我的事情,關你何事?”
劍君攥緊劍柄,磅礴劍意再生,滿天劍意忽然再聚于一線,甚至于那些散落的劍氣此刻都會聚到了萬丈長的劍身之上。
劍君舉起劍。
重重斬向了身後的兩條鐵鏈!
有劍氣遊蕩于天地之間,有劍意起于微末。
砰得一聲巨響。
天地之間,有沖天劍氣從河面生出!
“這才剛剛開始。”
——
沉斜山在今晨起了一陣風。
像是沉斜山這樣的地方,似乎不管起風還是下雨,都沒有辦法讓弟子們覺得驚訝,但是這一陣風起的時候,觀主便已經走出了登天樓。
站在登天樓前,觀主伸手,有一條五彩長河自然而然的在他身側生出,片刻之後,便遠遊而去,在整個沉斜山的天際穿梭。
觀主看着天上的五彩長河,整個人的氣息都十分玄妙。
登天樓這樣的地方,除去他之外,也就隻有聖人能夠在裏面想待到什麽時候便待到什麽時候,觀主在之前葉聖降臨沉斜山的時候,境界便已經很高,這些日子過去之後,觀主既然被說成天才,境界自然又有提升,現如今他是真正走到了最後一步了,一身氣息無比玄妙,似乎在刹那之間,他便能走進滄海。
如果說之前觀主是人間第一人,隻是戰力無人能抗的話,此時之後的觀主,卻是連境界都到了極點,往前那麽移動分毫,都會脫離登樓修士的範疇。
在風裏走出登天樓,觀主站在雲海前的崖邊,等着那陣風吹得他的長發動了片刻之後,觀主便去了那條小溪旁的竹樓前。
站在石上,觀主一身青色道袍迎風而動,若是讓山下的世俗百姓見了,隻怕是又要稱頌一番。
經曆過之前那件大事的沉斜山,山上其實有許多弟子對于他的态度已經有了些變化,許多弟子仍舊接受不了他們敬愛的觀主竟然曾經和妖物有染,雖然這山規當中并無明确規定,甚至于就連葉聖都曾表示這不是大事,但不管怎麽看,有些人就是無法理解,既然無法理解,自然也是無法原諒。
不管觀主依然是觀主,不管山上這些人怎麽想,這些人怎麽看,觀主依然在山上,說一不二。
但葉笙歌不一樣。
葉笙歌的身份比觀主來的更爲特殊,所以在往日的那些年裏,觀主不曾告訴任何人葉笙歌的身份,便是因爲這個身份實在是棘手,可到了前些日子,葉笙歌的身份公之于衆之後,事情還是一樣棘手。
葉聖是道門教主,是最爲崇高的聖人,他即便是和那什麽妖族大妖有過一段荒唐往事,也隻會被人說成美談,諸如什麽妖族無人,隻有人族聖人,尤其是我道門聖人才能讓那位聖人傾心的言語肯定已經流傳了出去,葉聖肯定不會在意這件事,葉聖不在意,他似乎隻會在葉笙歌身上動念片刻。
至于道種葉笙歌,對她的态度,似乎便要微妙很多。
這一點觀主無法更改,就連葉聖都沒有辦法。
因爲人心這兩個字,才是這世間最難猜的東西。
自然也最難管。
觀主站在那竹樓前,不曾見到裏面光景,但是也知道發生了什麽,早日的那陣風,讓他聞到了些東西。
那是獨屬于妖族的氣息。
在沉斜山不會有任何一個妖族,有的就是那位道種。
觀主聞到了妖氣,所以才有那麽一條五彩長河落到了沉斜山的天際,爲得便是遮擋。
不讓旁人知曉。
觀主看着竹樓,想了想,溫聲道:“事情有些難辦了。”
聲音不大,但竹樓裏能夠聽得很清楚。
竹樓裏的那個白裙姑娘,身後生着五彩斑斓的尾巴,身後還有一對彩色的翅膀,葉笙歌一向隻愛白裙,從未有過别的,現在身後生出了雙翼,長出了尾巴,不管是誰看着,想來都會很是驚訝。
這位道種,現在還能算成人族嗎?
聽着師父的話,葉笙歌看着眼前的白紙,輕聲回道:“我不太喜歡這樣子。”
觀主就站在竹樓外的石上,看着遠處,唯獨不看竹樓,“生了一對翅膀,以後想着要趕路,便不必浪費氣機,師父看過鸾鳥一族的畫像,知道那雙翼不會難看。”
葉笙歌微微皺眉,然後說道:“我也覺得好看,但不喜歡。”
觀主皺了皺眉,似乎有些不可思議的說道:“這個世間怎麽會有不喜歡漂亮東西的女子?”
葉笙歌沒有回話,實際上她覺着觀主的言語,真的一點都不好笑。
觀主正色說道:“人族和妖族本來就是兩個不同的種族,結合誕下後代,本來便有諸多怪狀,你變成如今這樣,可能是年紀漸長,所以妖族的血脈開始覺醒,也有可能是境界越來越高,所以如此。”
葉笙歌坐在桌前,桌子上的幾隻千紙鶴緩緩離開桌面,卻不離去,隻是在這半空懸停緩行,葉笙歌盯着這些千紙鶴,然後說道:“不是境界的問題。”
葉笙歌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天才,對于自己身體裏的問題,自然也不是一無所知。
觀主想了想,然後說道:“那就是年紀漸長,所以如此了。”
葉笙歌問道:“師父有沒有辦法?”
觀主看着遠山說道:“用符壓制而已,不是長遠之計。”
“除此之外呢?”
葉笙歌看着那些千紙鶴,若有所思。
觀主沒有急着說話,隻是在石上站了片刻,然後走入小溪,往前走了好些步,然後來到竹樓前,輕輕的推開門,看到了這幅光景。
觀主往前走了幾步,伸出一隻手,手裏閃爍着五彩光芒,他把手搭在葉笙歌的腦袋上,那道五彩光芒就開始從葉笙歌的頭上落了下去,很快便讓葉笙歌身後的雙翼收縮了回去,再過片刻,那條長尾也收了回去。
葉笙歌微微蹙眉,她在桌下的手,片刻便已經握緊,但很快便又松開。
長尾收回去之後,觀主并未縮回手,而是一直都把手搭在這上面,片刻之後,這才輕聲說道:“符壓着它,也壓着你,疼不疼?”
葉笙歌沒說話。
觀主繼續說道:“山上的弟子都知道師父是一手有兩門道法的修士,但很少知道師父會畫符,實際上師父在研習符道之後,早就嫌棄這符箓之道太沒意思,很多年都不曾畫過了,可是不畫是不畫,世間若是有任何一位修士敢說在此方面的造詣勝過師父,師父可絕對不依。”
葉笙歌這才微微翹起嘴角,吐出兩個字,“陳聖?”
那位雲端聖人,以一道鬼畫符便讓世間膽寒的道門聖人,想來才是應該這世間修士裏,最爲厲害的符道大家。
觀主皺眉道:“入了雲,那還算是人間修士嗎?”
葉笙歌沉默不語,隻是額頭上汗如雨下,便該知道她此刻承受着怎麽樣的痛苦,天底下的女子大多柔弱,但總會有那麽些并不如此。
葉笙歌從來都不是世俗裏的那些女子,
觀主憐愛的說道:“人族和妖族結合,能夠誕下後代的本來就是鳳毛麟角,像是你娘親和葉聖這樣的人物結合,再誕下如你這般的,更是聞所未聞,所以師父對你,沒有半點辦法,你現如今已經是春秋修士,還會這般,誰能說清楚,以後到了登樓便一定會有好轉呢?”
葉笙歌說道:“入了滄海,便能解決這些問題。”
滄海修士已經是這個世間最強大的修士,不管在什麽方面來看,都說得上是完美的,絕對不會有任何滄海修士會因爲這些問題擔憂,要是說真的有上天這種說法,那麽老天爺打造的所有東西裏,滄海修士,一定是最完美的,這毋庸置疑。
觀主挑起眉,“滄海自然能解決世間一切問題,但滄海之前呢?”
葉笙歌抿起嘴唇,“也要不了多少時間。”
這世間隻怕也就隻有葉笙歌這樣的人敢這麽說了,她這個三十多歲便已經登臨春秋,成爲世間最年輕的春秋修士,天賦和破境速度都是世間第一,甚至還可以說得上是史上第一。
她說能在極短的時間裏擠進去滄海,隻怕也沒有幾個人會覺得不可思議了。
觀主說道:“師父對此事沒有辦法,這應當是妖族血脈的問題,你或許可以去妖土看看。”
說起妖土,葉笙歌很快便想起了别的某個女子,那個女子也是妖族。
觀主用一種特别的情緒看着葉笙歌,想了想,然後說道:“若是不想去妖土,也可以去佛土,那些和尚的某些法門,可能也有用,靈山上的兩位聖人,其實和師父也算是有些交情。”
葉笙歌忽然笑了起來,看着觀主說道:“師父,何時這麽擔憂我了?”
觀主認真說道:“别人不知道,但是師父自己的手段怎麽不知道,師父剛在你身體裏種下的那符箓,别的不會,可疼是真的疼!”
“是小事兒。”
葉笙歌看着那些個千紙鶴,淡然說道。
觀主歎氣道:“你這丫頭,在你心中就沒有一件大事?”
葉笙歌看着遠處,忽然開口說道:“我要去山下走走。”
下山走走,到哪裏去走走,觀主看着葉笙歌,沒有開口,但還是伸手抓過一個千紙鶴,放在手心看了幾眼,然後說道:“不要做什麽傻事。”
說完這句話,觀主隻是收下那隻千紙鶴,然後便從竹樓裏離去了,隻留下一個背影。
葉笙歌看着自家師父的背影,沒做什麽,隻是捂着嘴笑了笑。
這對葉笙歌來說,也是極難出現的情緒。
可笑了笑之後,她又闆着臉。
之前她喜歡就這樣盯着世間許多事情,情緒不顯露出來,是因爲她的性子本來就是如此,可如今闆着臉,卻是疼的。
觀主的符箓自然能夠壓制住葉笙歌體内的妖血,但是代價極大。
這個代價,卻不是觀主自己要付出的代價,而是葉笙歌自己。
葉笙歌現如今靈府裏的氣機至少有一半被那道符箓拿去用于壓制妖血運轉,這位世間最爲年輕的春秋修士,現如今雖然還是個春秋修士,但一定是世間最弱的春秋修士,沒有之一,或許可以這般說,那道符箓就像是觀主給本來就頂天立地走在世間的葉笙歌身上再加上的一塊巨石,巨石壓頂,讓葉笙歌這個春秋修士,自然有些苦不堪言,但是她的天資本來就不低,即便是被壓制住妖族血脈,她一樣能夠走得極快。
可要是之後到了登樓境,這道符箓必然是困不住那些妖血的,到了那個時候,要是那妖族血脈還不停息,又怎麽辦?
恐怕這個問題,到時候去問觀主,讓觀主也有些棘手。
隻是現在不管怎麽說,葉笙歌至少現在不用擔憂那些妖族血脈顯露,隻是有夠疼了而已。
僅此而已。
可又怎麽會是僅此而已。
片刻之後,葉笙歌重新坐到了桌前,她看着桌上僅剩下的幾隻千紙鶴,從筆架上拿下來毛筆,在上面畫了些東西,然後擱筆趴在桌上,不多時,便有鼾聲響起。
觀主其實并未走遠,而是一直站在竹樓的石上,等到聽了鼾聲之後,這才站起身去了崖邊。
看着雲海,這位沉斜山觀主若有所思。
很快身後也有聲音響起,“觀主是在爲笙歌的事情憂慮?”
一襲黃紫,飄然而至。
山上的黃紫道人,也就隻有張守清一人能夠在觀主這邊說上幾句話。
觀主沒有轉頭,就這樣看着雲海,“世人的看法,我不在意,心裏不滿可以,但不要說出來,說出來便是不對,我不滿意了,自然結果就不好,隻是有些事情,并不是這麽簡單的,就像是那個劍山的年輕人,本來我也沒有看出他有什麽好的,可就是這樣的一個家夥,朝青秋對他青眼有加,笙歌更是對他有些别的想法,這樣的年輕人甚至還和妖族不清不楚,他以後真能登臨滄海,成爲第二個朝青秋?”
觀主略微顯得有些心神不甯,在張守清看來,自然也是因爲葉笙歌的緣故。
張守清想了想,然後說道:“朝劍仙離了人間,人間劍士就真的能迎來一場大年?”
相比較起來,張守清對于道門存續,似乎比其他任何事情都要上心,真讓他去談什麽兒女情長,他不願意,也談不好。
所以談到朝青秋,他自然而然便想起了這件事。
朝青秋在的時候,他是世間唯一一位劍仙,朝青秋死了之後,那些劍道氣運從他身體裏盡數都散去,于是便成了一片星空。
觀主感歎道:“之前的天上,挂着的是一輪明月,雖然耀眼,但未免太過單調,現在是一片繁星,雖說不知道那些星星,最後有幾顆能夠真正的閃亮起來,但總歸是一副不同的畫,似乎也會有了些意思。”
朝青秋沒了,月光沒了,但是很多星星卻有了亮起來的可能。
隻是這世上真的沒有幾個人會想得到,這夜空裏,有一顆星星,還是叫朝青秋。
就像幾乎世間沒有人知道朝青秋還活着這件事一樣。
觀主看着雲海感歎道:“像是朝青秋這樣的人,都不在雲端了,入雲的事情,自然對我來說,又少了幾分興趣。”
觀主這句話說的很是直白,朝青秋在世間的時候,天底下不知道多少三教修士都想在滄海大敗這位劍仙,以證明三教并不劍士差,但是在朝青秋成爲滄海的數百年裏,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辦到。
觀主是道門第一人,是雲端之下第一人,也是舉世皆知的天才,他自然也生出過這個想法,隻是現如今,這個想法,也隻能擱淺了。
遠山有朵雲,籠罩在所有人頭上,整日都有人想着要把這朵雲給趕走,可最後沒有一個人能夠成功,就在所有人都絕望的時候,這朵雲卻是自己飄走了。
明明這朵雲隻要願意,還能在天上待上成百上千年的。
想到這裏,繞是觀主都覺得有些感傷。
他擺擺手,囑咐道:“笙歌要下山去,不管是去何處,若是有山上弟子生出别的想法,你都來告訴我。”
張守清微微皺眉,有些驚異的問道:“觀主準備如何做?”
觀主一身道袍随風飄蕩,聽着這話,笑了笑之後,這才說道:“我也才不過這麽一個徒弟,葉聖也不過這麽一個女兒,誰又能讓她受委屈呢?”
說完話,觀主又說道:“我在人間待不了多少時間了,以後沉斜山到底誰來做主,想來很多人都想知道。”
張守清默然無語。
觀主轉過身,看着這位黃紫道人,笑道:“守清,你在山上與我最爲親近,我走之後,山上你打理如何?”
張守清聽得此言,悚然大驚,他有些不敢相信的往後退了幾步,這才滿臉不可置信的說道:“觀主,如此怎可,守清不過春秋,怎能堪當大任?”
觀主一臉雲淡風起的說道:“既然如此,那便隻能快些成爲登樓才是了。”
成了登樓,才在人間,真正有了說話的本事了。
——
黃近下了山。
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這位學宮讀書人,其實之前也不過是某個小國的讀書人而已,當初上學宮,是爲了讀書,爲了救國,那個地處偏僻的周國,就是他的家鄉。
也是他去學宮的原因。
但是在之前,他沒有想過要上山這件事。
他當年去少梁城參加科舉考試,爲很多事情,但大概最主要的目的,還是因爲想要娶到自己心儀的那個女子,所以這才想着要高中之後,光耀門楣,就能風光娶她。
可他怎麽都沒有想過,在自己去少梁城的時候,自己喜歡的那個女子,卻是不得不嫁給了别人,可嫁便嫁了,被他黃近知道之後,他一樣能夠不要那所謂功名而去搶親,雖然直到最後他都沒有能成功的見到自己那心愛的女子最後一面,但對黃近來說,如此去做了,也算是可以接受了。
女子身死,再無至愛,黃近這才開始做些平日裏想着以後在做的事情。
去學宮讀書是一件事,但最終的目的卻不是如此。
因此黃近上山之後,整日都在藏書閣讀書,沒有研習過什麽術法,自然也說不上修士,在山上讀了差不多十年書,黃近下山了。
這件事周宣策知道,也沒有攔着,他隻是看着這個已經不太算是年輕的年輕人,說了一番話。
當然,依着周宣策這樣的人物,很少有學宮弟子能夠聽到他說這麽多話,能夠讓周宣策欣賞的人本來就不多,當年有三個,現在有一個。
沒人能留下黃近。
宋沛也好,還是顧緣也罷,都沒能讓黃近改變心意。
黃近挑了一個天光不錯的日子,就這樣下山了。
下山去往何處,黃近心裏自有打算。
洛陽城在做些什麽事,他知道,所以他很想去見見那位皇帝陛下,若是那人真的如他想的那般,是一個明君,那麽他黃近,就要把自己這一身的學問都賣給那位皇帝陛下。
世俗裏總有些有意思的俗話,大概就是什麽學得文武藝,賣于帝王家之類的,雖然俗氣,倒也貼切。
至于那位皇帝陛下看不看得上這件事,黃近不擔心。
隻是去洛陽城前,黃近要先去一個别的地方。
茱萸鎮。
這是大周疆域裏的一個小鎮,知道的人,恐怕不多。
黃近記得很清楚。
當年他急匆匆趕來,但最後還是沒能見到那女子一面。
今日重遊此地,背着油紙傘的黃近沒有太多感慨,這座茱萸鎮因爲十年前鬧鬼的事情,已經沒了住戶,走進這座小鎮的時候,滿眼荒涼,街道上生了許多雜草,有的草甚至有一人高,那些院子更是時不時能見幾隻鳥從庭院裏飛出。
背着油紙傘的黃近雖然沒有能成爲那所謂的山上修士,但在學宮這樣的地方待了十年有餘,見識一點都不差,自然不會因爲這般便生出懼意,他緩慢朝着前面走去,依着自己的記憶,自然而然的朝着某座庭院走去,不多時,便至門口。
那座庭院,大門早在多年前就被人推倒,現在大門處已經生出許多雜草,讓前行都變得有些困難,黃近默然不語,隻是緩緩前行,很快便來到這座小巷深處的院子裏的某個屋頂前,屋頂上的灰瓦都已經破碎不堪,看着便是一片破敗之感。
黃近站在原地,撐開油紙傘,收回視線,就随地而坐。
隻是這個地方,身旁正好有一枯井。
坐下之後,黃近微微一笑,從懷中拿出一物擺在身前,這才緩緩笑道:“荷華,十年不見,可曾安好。”
去學宮求學,總不能光看些那些治世方面的書籍,總得再看些别的東西才行,黃近總歸也是知道,這女子魂魄早已經散盡,若不是已經轉世投胎,就是已經魂飛魄散,反正不管是哪一樣,他黃近都沒有什麽可能再見那女子一面了。
知道是這個結局之後,要是說黃近一點都不傷心,那隻怕是假的,可傷心歸傷心,也隻能接受不是?
黃近坐在原地,絮絮叨叨說着些自己這十年從未對旁人說過的話,
他的聲音輕柔,就像是身旁坐着那個他一直都心心念念的女子一般。
黃近滿臉都是溫柔的神色,看着便讓人覺得十分幸福。
“求學不苦,無你也不苦,隻是無你之後,覺着人間難行而已。”
“還有便是不敢去想當年事,想起便心如刀絞。”
黃近仰着頭,然後扭頭看着身旁的枯井,想了想之後,這才說道:“荷華,你若是還在,便可以看看這十年之後的山河與十年之前的山河到底有什麽不同了。”
黃近把手放在枯井上,笑着說道:“回首舊事,滿是感歎,但終究還得往前走上一段路的。”
說着話,想着舊事,時間自然而然的便過去的很快,要不了多久,便能看到日頭西斜,殘陽如血,分外凄冷。
黃近笑道:“不可在一地停留不前啊。”
說了這句話之後,黃近便站起了身,油紙傘舉在頭頂。
往前走了幾步之後,黃近不曾轉頭的說道:“走了,世間風景我再替你去看看。”
——
劍山這些日子還算是太平,那位劍山老祖宗許寂的師尊孟晉上山之後,也并沒有什麽特别的舉動,他除去在當日上山的時候替趙大寶取過一劍之外,便再沒有做過什麽讓人矚目的舉動,這位在山上輩分最高的老人,這些時日,很是安靜。
但不管如何安靜,他依然是這個山上輩分最高的那人,貴爲劍山掌教的吳山河,仍舊每日還需要去孟晉住處請安,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别的劍士也會來此請安。
當初盛京出山的時候,便有這麽多人力請那位做劍山掌教,便是看中盛京的境界和輩分,當然,除此之外,都不用多看,盛京就已經能被人推出來做劍山掌教。
現如今這位孟晉,說起來,當年聲名,還要比盛京更盛。
似乎世間的劍士裏,都有這麽一個現象,容易在衆人口中,出一對絕世天驕,現如今的山河裏,被反複拿來比較的,自然就是李扶搖和吳山河這對師兄弟,這兩位,一人曾一人一劍去妖土,挑落無數年輕妖族,另外一人更是年紀輕輕,就已經成了劍山掌教,這兩位,自然是山河裏最爲璀璨的兩位劍道新星,隻要不出意外,至少這兩人,都是能夠走到登樓的。
雖然世間大多數劍士對于李扶搖的觀感要差很多,但攔不住他的天資,自然也不能強行便把他遺忘。
但對于李扶搖和吳山河這兩個人,想來是更多人願意看着有朝一日,吳山河登臨滄海,成爲劍仙的。
而在這兩個人之前,這個世間的兩位号稱絕代天驕的劍士,是朝青秋和許寂,朝青秋已經成了這六千年來的第一人,光彩奪目,許寂雖然沒能滄海,但也是這個世間難得的一位登樓劍士,劍道修爲不可謂不深,而且又是劍山老祖宗,雖然及不上朝青秋,但是絕代雙驕的說法,也算是勉強站得住腳。
那在朝青秋和許寂之前的山河裏,擔得上絕代雙驕說法的兩位劍士就是盛京和孟晉,這兩個人,都出自劍山,在這兩個人的時代,世間所有劍士都及不上他們兩人,這世間所有的劍士都要甘拜下風,而在這兩人之中,孟晉又是一直壓着盛京的。
若不是他在壯年之時便離開劍山去往世間遊曆,找尋成爲滄海的可能,這個世間隻怕關于他的事迹,還要多出不少,現在孟晉重新回到劍山,自然會讓不少人生出遐想。
想得最多的,不是别的什麽,自然是孟晉重掌劍山的可能。
這位老祖宗的師尊,現如今劍山掌教吳山河的師祖,是最适合的。
适合程度,甚至還要勝過當初的盛京。
吳山河做劍山掌教這些日子,雖然并未生出過什麽問題,但問題在于,吳山河還是太年輕了,已經是朝暮境的吳山河,雖然足夠驚豔,但是坐在劍山掌教這個位子上,還是不管怎麽看,都覺得讓人要差了些意思。
暮光漸濃,趙大寶坐在山間的一塊巨石之上,身前不遠處,是滿頭白發的孟晉,趙大寶滿頭大汗,正在默默的運行師祖傳下來的一套劍經,他之前已經拜了陳嵊爲師,但是那個境界不低的師父,整日不見蹤影,他正是惆怅的時候,可誰知道這就又遇到了自己的這位師祖,這位師祖卻是和師父陳嵊不同,見了趙大寶之後,不僅取劍這些時日甚至于還一直帶着趙大寶,不讓這個小家夥到處亂跑。
趙大寶正在努力運行劍經,孟晉卻是睜開了眼睛。
他的前方出現了一個男人。
那個男人邋裏邋遢,看着便讓人覺得觀感不佳。
孟晉看着他,眼睛裏是欣慰。
他很多年前有很多朋友,很多親近的人,但是經過這麽多年之後,他的朋友們都死了,甚至于弟子也死了。
弟子的弟子,還活着的,也就這一個了。
陳嵊看着自己這位師爺,沉默着便跪了下去,認真行禮。
孟晉坦然受之。
片刻之後,他平靜道:“你有兩個好徒弟,比别的人都要強。”
他說的别的人,自然是陳嵊的師兄弟。
陳嵊聽到誇贊,沒有什麽太高興的神态,隻是說道:“都是運氣。”
的确都是運氣,不管是李扶搖還是趙大寶,能夠收他們做弟子,都是運氣。
但運氣有時候,很不好說。
孟晉點頭,“一塊璞玉,卻不知道雕琢,自然是運氣。”
這說的自然是趙大寶的事情。
當年收李扶搖,讓李扶搖去劍山學劍,現在收趙大寶,趙大寶已經在劍山,陳嵊還是不管。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撓頭,很很久便正經起來。
“想問您一件事。”
孟晉看了陳嵊一眼,“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