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眼神渾濁,聽到師兄這兩個字的時候,也沒有什麽變化,隻是看着那玉佩裏的人影,歎了口氣。
沉斜山上的老家夥們,其實剩下的和他們輩分相同的,在山上的本來就不多,剩下的幾個,除去雲端的甯聖之外,别的都死了。
老人看着老道,認真說道:“師兄,沉斜山不能落入一個妖物手上。”
他一直認爲葉笙歌就是觀主和那妖族女子的女兒,自然不會允許觀主把沉斜山交到葉笙歌手上,即便她現在如此優異。
這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人和妖,不可能和諧相處。
老道沒有什麽,隻是眼裏的情緒越發複雜,他不問世事多年,這麽些年一直都待在登天樓裏,境界深不可測,不是因爲别的什麽原因,隻是因爲他對當年那些事情,已經完全不想過問了而已,而且由他來看,觀主梁亦才是這個世間最适合做沉斜山觀主的人,若不是如此,他也不會對沉斜山,這麽些年,都不聞不問。
老道看着自己的師弟,沉默了片刻額,才輕聲道:“希望你不要引起太大的風浪。”
說完這句話,老道從自己懷裏拿出來一把不大的銅鏡,放到商葉手裏,平靜道:“不要做出些别的事情來。”
說着話,老道深深的看了商葉一眼,片刻之後,便消失在這裏。
在他消失之後,玉佩裏的老人沉默了很久,然後說道:“你把那道符帶過來。”
登天樓裏不僅有照妖鏡,還有别的什麽東西,那道符就是其中之一。
那道血色的符箓在一方小木盒裏,之前被商葉翻到的時候,他沒有在意,可是現在,在老人開口之後,他才注意到那道符。
“那是什麽?”
商葉問道。
老人說道:“那是符。”
這兩句都是廢話,但既然出現在這裏,都有道理。
老人說道:“那是能讓我離開的符。”
商葉很詫異,“師祖能夠離開這裏?”
老人說道:“以往我覺得這是兩件事,但沒有想到,現在卻是變成一件事了。”
“你把它帶過來,我們去做事。”
做的事情,當然是最重要的事情,商葉沒有問,但把符箓小心翼翼的拿了起來,片刻之後,打開看了看。
再片刻,他問道:“師祖,要這麽快?”
老人說道:“慢不了。”
話音落下之後,整個登天樓氣氛顯得很是古怪。
登天樓忽然很安靜,商葉咽了口水,趕緊離開了這裏。
老道士站在窗口,看着雲裏某處,淡然道:“大風來了的時候,誰都沒辦法,隻看大風過後,誰還在罷了。”
……
……
梁亦陪着甯聖去看了葉笙歌,站在小溪遠處,兩位道門的舉足輕重的人物,看着遠處洞府裏的那個女子,都沉默不語。
依着他們的境界,有些事情,根本不需要太過認真,就能看出這其中的蹊跷。
尤其是甯聖這樣的人物。
“真的不是她。”
甯聖長歎一聲。
當年那女子是梁亦喜歡的,但又不願意讓梁亦爲難,所以才會死,可死便死了,卻是能夠轉世的,梁亦要是想着和她再續前緣,然後把她帶上山,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可葉笙歌不是她。
葉笙歌就是葉笙歌,不是别的什麽女子。
甯聖忽然皺了皺眉。
這是她第二次仔細去看葉笙歌,第一次,隻是随意瞧了一眼,這第二眼,才是真正認真的看了一眼。
甯聖看着葉笙歌,神情複雜。
梁亦平靜說道:“延陵那邊,一直都有什麽有教無類的說法,我之前便覺得有意思,現在也沒有覺得不好,一個人的出身自己無法選擇,别的什麽,難不成便要無限放大了?”
甯聖皺眉道:“如此說來,你帶她上山的時候,就知道了這件事?”
梁亦看着遠處的雲海,然後笑道:“我又不是傻子,這麽小個孩子,在我手裏牽着,怎麽會不知道她異于常人。”
甯聖有些怒意,冷漠說道:“那你還敢帶上山來,真是膽大包天!”
梁亦轉過頭來,看着甯聖,問道:“師叔看着一個道種在你手上,有可能便成爲第二個自己的孩子,會怎麽想,難不成也要想一想,她到底是什麽身份?”
甯聖漠然道:“你自己便是一個道種,就該知道,這并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情。”
道種對于人間修士,尤其是對于道門修士來說,都是了不起的資質,但這種資質更是百年難得一遇,也就隻有梁亦和葉笙歌這對師徒才是怪胎,能夠在百年之中,出現了兩位,而且這兩位還是師徒。
因此甯聖說這些話的時候,還真的是很淡然。
梁亦看着天邊,就像是看着什麽有趣的地方一樣,沒有急着說話。
甯聖冷漠道:“她是你的女兒。”
這是很笃定的說法,梁亦是道種,他喜歡的女子是妖族女子,葉笙歌是女子,這看起來便很和情理。
尤其是梁亦還那麽維護她,恐怕說她是梁亦的女兒,再正常不過了。
梁亦看着甯聖,搖了搖頭。
甯聖很快便甯了心神,他看着梁亦,想了很久,然後說道:“我不管她是什麽,隻要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别人也不知道她的身份,這件事便打住,以後大不了不讓她入雲便是,人間修士,再如何驚豔,都沒有作用,倒是你,今日要是不随我入雲,也不行了。“
甯聖神情平靜,但是說的很清楚,要是梁亦不随他入雲,那麽他也隻好要做些事情了。
梁亦擡起頭,看着自己的師叔,有很多感慨,但所有的話變作一句話,還是一句,“師叔,你變了。”
這個世間的人大多數都要變,不僅人要變,這個世間都在變,所以這該是很正常的事情,甯聖離開人間去了雲端之後,怎麽都會發生改變,再加上時間的發酵,甯聖不再是當初的甯聖,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甯聖沉默道:“師叔是爲你好。”
梁亦笑了笑,沒有說話。
沉默一會兒之後,梁亦看着遠處,平靜拒絕道:“師叔不管以什麽來要挾我,我也不會入雲,至少在現在不會的。“
甯聖皺眉道:“你就一點都不怕事情敗露,你那徒弟性命不保?”
梁亦沒有說話,隻是順着溪水看向遠處,然後平靜道:“師叔不會做出這種事情,那便不是什麽大事。”
甯聖怒道:“梁亦,你若是一味這般,遲早一日要後悔的!”
梁亦想了想,想起了那個月色下的女子,想起了那個當年不管不顧便要和他一起在世間行走的女子,平靜道:“我這輩子已經做了做後悔的事情,其餘事情,就算是再後悔,應當是都不如當年那一樁的,所以沒有什麽可怕的了。”
說完這句話,梁亦看着甯聖,認真說道:“師叔要我入雲,那是師叔的想法,可我便是我,不願意爲師叔想。”
這就是觀主的态度,是這位道門第一人的态度。
甯聖看着他,沒有說話。
片刻之後,繞是這位聖人也有些不解的說道:“人間舍不得,你到底是舍不得些什麽呢?”
對啊,人間舍不得,觀主到底是舍不得些什麽呢?
若是那女子,自然早已經作古,人都不在了,還有什麽舍不得呢?
若不是那女子,也不該是對别人舍不得。
觀主笑道:“舍不得的,是眷戀。”
朝青秋要離開人間,是因爲倦意,觀主不離開人間,是因爲眷戀。
甯聖想了想,決意不再多說,隻是看向登天樓,平靜道:“就算我不做什麽,也難保别人不做些什麽。”
就在這須臾之間,甯聖便已經感覺到了有人入過登天樓,至于去做什麽,他也很清楚,畢竟在很多年前,甯聖便是這個沉斜山的修士之一,登天樓裏有照妖鏡,這個時候有人想着去取,是爲了什麽,他更清楚。
山上沒有妖,要照妖鏡做什麽?
觀主也知道山上的局勢,他沉默片刻,然後說道:“師叔不做什麽,别人做些什麽都不重要。”
觀主畢竟是山上最厲害的人物,隻要沒有甯聖這個滄海聖人從中插手,他有自信擺平山上所有的事情,不管是誰掀起的風浪。
都沒有用。
甯聖沉默片刻,然後說道:“大風要起,攔不住的。”
“我攔得住。”
觀主出聲,但随着出聲的,還有遠處的鍾聲。
這是黃昏時刻,沉斜山響起了鍾聲。
鍾聲很大,很快便傳了出去,傳到了很多人的耳朵裏了。
沉斜山上有口鍾,是第一代觀主留下的,隻有最重大的事情,才能撞動那鍾,很多年了,這鍾都沒有響過,當年朝青秋來到沉斜山,一樣如此,當然,朝青秋來沉斜山,是因爲鍾沒來得及響。
不是因爲别的原因。
那這一次,鍾會是爲什麽響呢?
肯定是一件大事。
甯聖聽着鍾聲,忽然間便有了笑意,“你看,他們多快啊。”
觀主則是面無表情,看着遠山某處說道:“是挺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