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笙歌往觀主臉上瞧了一眼,但沒有多說,有什麽人會罵她?
在山上修行的那些年裏,她絕大多數時間都是一個人在自己的洞府裏潛修,不說結怨,就連朋友都沒有,要是說有人恨她葉笙歌,這可能有,畢竟她作爲道種,這些年裏得到的東西,不可勝數,山上弟子們心生不滿,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心生不滿是一回事,真要剛當面去罵她的,還真的很難遇見。
她是道種,她師父是觀主,在山上便是頭一等身份,又是整個世間修行最快的修士,最年輕的春秋境,真要山上弟子當着面罵她,當然是很難的事情。
就算是她把那沉斜山一半的法器都給搞沒了,但踏足春秋境這種事情,足以讓山上說得上話的道人們都不再追究這件事。
所以葉笙歌聽了這句話,就權當沒聽見。
觀主摸了摸葉笙歌的腦袋,印象中自從這個小姑娘開始對修行這件事有些興趣之後,他就沒有做過這麽親昵的舉動了,這當然一來是因爲葉笙歌常年閉關,并不怎麽在山上多走,而觀主也幾乎都在登天樓裏翻閱道卷,所以兩人見面的次數實在是不多,二來便是因爲葉笙歌的性情使然了。
觀主看着她感慨萬千的說道“自古成聖之人,要麽是一路走下去,沒有半點阻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要麽就是毀譽參半,當然了,那種毀譽,到了最後,就都變成譽了。”
這雲端的聖人現在人間傳頌的都隻有賢名,但是在沒有成聖的那些年裏,也并非全部都說是沒有半點過錯,就拿觀主來說,現如今還沒有成爲雲端修士,光是在人間的時候,已經遭受了許多非議,上一次雨霧山,道門裏也有許多人對觀主頗有微詞,也就是觀主的身份地位和境界擺在這裏,要是有朝一日,觀主從人間山上跌落,隻怕這些事情都要被人無限誇大,當然,要是觀主離開人間入雲之後,這樁事情便一定會變爲美談,這個世間的對錯,說到底都不在某個判斷事情的好壞身上,而是在拳頭大小身上。
葉笙歌不願意聽着這些話,見觀主真沒有什麽要說的了,轉身就走。
她的性子就是這樣,放在旁人身上就指不定就會被說上一句長幼不分了。
觀主看着她的背影,随手再抓來一縷雲,在掌心捏成葉笙歌的樣子,這才笑着說道“在這個人間活着,總不會那麽無趣的,你瞧瞧,現在不就要生事了嗎?”
……
……
甯聖駕臨沉斜山,就待在觀主以往常常待着的登天樓裏,觀主爲了躲避這位甯聖,以往幾乎隻要在山上的觀主,現如今在登天樓裏,絕對是找不到觀主的半個人影的。
登天樓裏就隻有甯聖一個人。
甯聖是誰?
是之前整個道門雲端的六位聖人之一,現如今雖說六位聖人有兩位離開了人間,那便更顯得觀主重要了。
早年間便以一點朱砂便名震山河的甯聖這趟來了沉斜山,自然會是頭等大事,因此要不了多久,登天樓外一裏地便聚集了很多道門弟子,要不是山上說得上話的道人們嚴厲呵斥,隻怕是全部人都堵在了那座登天樓外,不說别的,光是出現了這種場景,就連那位觀主也會覺得難爲情,這世間的道門修士,怎麽都顯得這般急功近利?
要想在甯聖面前混個臉熟,自然是有所求的,要是沒有什麽想要得到的,也不會如此。
說到底,眼前的聖人,對他們來說,隻要和自己有些關聯,就是天底下的最好的聖人,要是沒有關聯,那就是個聖人,關他們何事?
有所求,自然才能生事,沒有求,世間便一片安甯。
有個年輕道士站在人群後方,看着遠處隐約可見的登天樓,他叫商葉,是沉斜山的二代弟子,但他們的那一脈,在山上活得很是艱難,所以商葉也沒有得到過什麽上佳的資源,這次甯聖來到沉斜山,不知道有多少山上不如意的弟子希望被甯聖看中,不說傳他衣缽,光是指點幾句,便一定會受益匪淺。
商葉雖然在山上也過得不好,但卻沒有這個想法,他站在人群裏待了一會兒,便站起身向着某處走去,很快便沒有了蹤影。
沉斜山的藏書閣這些日子裏沒有什麽人,畢竟所有人都在關注登天樓的事情,自然沒有什麽弟子還願意在藏書閣裏待着,商葉走到藏書閣裏,平靜的推開一個書架,然後走了進去。
洞口幽長,但很快便能走到盡頭,商葉推開那扇青銅門,又看到了那個在血池中的老人。
老人閉着眼,呼吸平穩,就好像是睡着了一樣。
商葉緩緩跪下,把這些日子的發生的事情都給說了一遍,然後等着自己的那位師祖發話。
老人睜開眼睛,滿頭白發随即被風吹動,他看着眼前的這個年輕道士,沉默到了極點,半響之後,老人開口問道“甯聖到了山上,你不覺得這是個機會?”
商葉的頭埋在地面上,聽着這話,輕聲道“甯聖住在登天樓裏,弟子沒辦法靠近,再說,甯聖貴爲雲端聖人,這次又是來請觀主入雲的,隻怕不會聽信弟子的話。”
老人漠然的看着他,冷笑道“甯聖不是什麽蠢貨,要是葉笙歌的身份真的如老夫所想,是個妖孽,那麽即便是梁亦都無法保住她,一個天生道種,冠絕山河的年輕天才,有朝一日竟然成了個妖孽,你說有意思嗎?”
老人的聲音異常寒冷,就像是冬天的飛雪,讓人覺得遍體生寒。
“這一旦坐實,就是沉斜山,乃至整個道門的醜聞,隻怕甯聖不會将此公布出來才是。”
商葉皺着眉頭,很是擔憂,就算是讓甯聖知道了,隻怕甯聖爲了沉斜山,也不會開口說些什麽,這位道門聖人,總不會讓整個道門都蒙羞的。
而現在觀主梁亦又是最有希望入雲之人,要是這樁事情沒有公布出來,聖人們若是不在意,那麽觀主入雲不也是正常的事情。
或者聖人們還想着以這件事作爲把柄讓觀主入雲,然後秘密丨處決了葉笙歌便是,到了那個時候,不僅是葉笙歌,可能知道了這件事别的什麽人,都要被處理,他商葉也跑不了。
老人也想到了這一層,他看着商葉說道“既然如此,那自然要把事情盡數都告訴山上人,逼着甯聖出來主持公道,那麽到時候沉斜山自然會發生改變。”
商葉爲難道“師祖,前面找的那些證據,隻怕不足以證實葉笙歌的身份。”
葉笙歌的身份很是特殊,要是沒有十分确切的證據,那麽不管說什麽,都不能對她做些什麽,要說她是妖孽,那麽便一定得拿出确鑿的證據來。
老人看着商葉,沉默了片刻,這樁事情,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讓葉笙歌顯形,隻要葉笙歌能夠顯出原形,那麽一切都不需要多說,那就是實打實的妖孽,觀主也不能做些什麽,可葉笙歌現如今已經在沉斜山這麽些年,從沒有任何人覺察到她妖族的身份,山上除去觀主之外,可不是沒了登樓境的修士,可那些大修士都沒有辦法看透,隻怕是葉笙歌被觀主施了什麽秘法才是。
既然是别的修士都沒辦法看透的葉笙歌,他們即便指正,也沒有任何辦法。
老人沉默片刻,輕聲說道“你忘了山上的照妖鏡?”
人族有很多精通煉器的修士,他們大多數都是很厲害的修士,但卻都喜歡煉器,而且一輩子都放在這上面,因爲有他們的存在,所以這個人間的修士絕大部分都有自己的法器,那自然是因爲數量足夠,才會出現這個局面,在這些法器裏有高低之分,就像是聖人的聖器,一定會是這個世間最好的法器,而除去聖人們的法器之外,其餘的法器也有高低之分,除去這些之外,還有很多特别的法器,比如道門的很多法器,是專門爲儒教修士鍛造的,人族也有很多法器是專門爲妖族打造的。
最有名的那一件,是葉聖的鎮妖碗,在他的那個碗下,不管是滄海大妖還是别的什麽,都無處遁形。但鎮妖碗隻有一個,不會被旁人拿着。
所以這世間還有别的什麽法器。
六千年前大戰之前,妖族便已經起了心思,所以派遣了很多妖族高手來到山河,那些妖族高手境界高妙,又有秘法,隐藏自己的真實身份顯得很容易,人族在發現了這個事情之後,便有煉器大師開始研究起來一種能夠讓妖族顯出真身的法器。
那就是照妖鏡。
同世間一切法器一樣,照妖鏡的品階也有高下之分,品階夠高的法器,在滄海之下的一切妖族都無所遁形,而不知道爲什麽,世間品階最高的照妖鏡,就在沉斜山。
這就是機會。
商葉想着之前山上傳的沸沸揚揚的那件事,有些苦澀的說道“師祖,沉斜山一辦的法器都被葉笙歌帶走了,也不知道有沒有這一件,若是照妖鏡都被葉笙歌帶走了,而且還已經将其毀壞了,那自然也沒辦法了。”
老人搖頭道“這個東西不會放在那地方,所以不必擔心。”
商葉問道“那照妖鏡在什麽地方?”
老人說道“登天樓裏。”
商葉沉默了,登天樓裏有那位甯聖在,不論什麽舉動都不可能瞞得過他的眼睛,而且就算是沒有他,登天樓裏也有無數陣法,他這個境界注定是進不了其中的。
進不到這裏面,就說明這個事情沒辦法做。
那至少告訴他們,得換個想法。
老人沉聲道“沉斜山現在是梁亦的天下,沒辦法,隻有請出那照妖鏡來。”
商葉說道“師祖,這是個死局。”
老人沉默不語,甯聖是他們需要用到的棋子,但是必須要在之後才行,在事情還沒有說清楚之前,甯聖是沒有用的。
商葉皺眉道“師祖,那到底是什麽秘法,才能讓人人都看不清她的身份?”
老人沉默片刻,忽然說道“那可能不是秘法的問題,有可能她的身份更加奇怪。”
是妖族便足夠奇怪了,那還有更加奇怪的說法,那是什麽?
商葉看着老人,想不到真正的情況。
“人族和妖族的後代,有可能繼承父母雙方的最優之處,若梁亦便是她的父親,梁亦的天賦有目共睹,再加上一個不俗的妖修,能夠生出一位天生道種,不是什麽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甚至葉笙歌的天資比天生道種更高的緣故,便是如此。”
“而且要是人和妖的後代,她便有一半人的血統,那麽不被人發現真身,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商葉之前一直推算這位道種是觀主在世間尋到的妖族,因爲看其資質,所以帶回沉斜山回來,不顧人族和妖族之别教導,但是那個時候商葉也很有些疑問,觀主行事雖然放浪形骸,但不見得就真的會無視這人族和妖族之别。現在老人一番話,反倒是讓商葉想明白了一些,要是觀主真是和妖族有一段荒唐往事,那麽把葉笙歌帶回山上的事情便完全說得清楚了。
有理有據。
觀主也不是無情之人,自己心愛女子所産下的子嗣,他難不成會置之不理?
老人繼續說道“葉笙歌要不是人族和妖族的後代,怎麽可能會學習道法的時候,沒有半點阻礙。”
老人這一番話,已經快要接近真相。
商葉隻覺得通體冰寒,要是事實真是如此,那不僅是葉笙歌要被處死,就連觀主梁亦入雲一事都要擱淺。
隻怕連這個觀主都做不下去了。
老人漠然道“當務之急,找到照妖鏡。”
“實在帶不出去,便隻能禀告甯聖,把你找到的證據都告訴他,若是杜聖還活着,來到此地,這件事便好辦太多,甯聖對妖族的态度一向模糊,不知道他到底會作何決斷,但這件事已經不能再隐藏了。”
“梁亦把持着沉斜山的日子,應當是到頭了才行。”
老人說着這些話,整個人的表情都變得極爲猙獰。
商葉看着自己這位師祖,沉默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