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名單很快便被人念了出來,上面的名字很多都是他們沒有聽過的,但有那麽幾個,卻是大部分臣子們都知道的。
比如王偃青。
王偃青住在洛陽城裏的簡陋小院裏,不是什麽達官貴人,但是很多人都知道,皇帝陛下和他的關系很好,時常會去那裏下棋。
王偃青不是一個普通的讀書人,要不然也不會有陛下這麽賞識。
很多人都知道,他是刑部供奉。
刑部供奉有多少,沒什麽人知道,但他們都知道,刑部供奉就是修士。
普通百姓喜歡喊這些修士爲神仙,他們這些大臣更喜歡稱呼爲仙師。
延陵皇帝喜歡叫山上人。
但不管怎麽說,洛陽城裏皇帝陛下惹不得,這些修士也惹不得。
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情。
王偃青既然在這份名單裏,豈不是說這裏面的名字,都是修士?
刑部供奉一直都是洛陽城裏大臣們知道,卻沒有見過,更不知道名諱的存在,但爲什麽今日那位皇帝陛下會要這麽直接就把名單給他們知曉。
似乎還需要延陵皇帝來解答。
等着太監把這些名字都念完之後,延陵皇帝才看着大臣們說道“你們都怕學宮,我知道是爲什麽,不是因爲那裏的先生們學問大,也不是因爲那裏的先生們講道理的水準高。而是你們怕死,先生們可以教書,也可以講道理,但是他們也有不教書,不講道理的權利,他們更有用拳頭打人的權利,我們這些人,不過是凡夫俗子,你們整天高呼什麽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可誰又能活這麽久?”
“朕是不能的,你們也不能,你們怕的那些先生們活得會長一些,但活這麽久。”
“朕要告訴你們,先生們會死,先生們不講道理的時候,要打人,但是朕和你們,都沒有理由,也沒有必要看着先生們打我們而無動于衷,甚至受到先生們的壓迫,朕的父皇,當初把皇位傳到朕手裏的時候,說了幾個字,他說勿與學宮做對,朕一直都沒有當真,因爲朕不願意有人站在我們的頭上,所以這些年,朕做了很多事情,但即便做了這麽些事情,一樣好像是沒有什麽用,畢竟先生們太多,太厲害。”
“你們肯定不知道什麽叫青絲境,什麽叫朝暮境,更不知道你們天天燒香磕頭的那些個聖人叫滄海境。”
“前些時日有人說這下着血雨是朕做的不對,所以上天的指責,其實這哪裏是什麽指責,不過是聖人們死了,所以天地哀歎一番罷了。”
“你們知道這人間局勢,知道延陵和大餘,還有梁溪三足鼎立,知道三座王朝便是世俗裏的主宰,可你們知道今日死了多少聖人?”
“指不定你們在家裏供奉着的畫像,上面的那位聖人今日就真的死了。”
說到這裏,延陵皇帝面帶微笑,他看着臣子們說道“朕從今天開始就要擡起頭來做人,你們這些低着頭的,要是不跟着朕一起擡起頭,就自己滾遠些,朕很不想看到你們。”
“你們怕學宮是怕先生們的拳頭,朕不怕,朕也沒有什麽
先生們的拳頭,朕有的,你們很快就知道了!”
……
……
延陵皇帝在朝堂上說的那些話,不知道會有多少傳出去,但是在那些話傳出去之前,延陵皇帝便做了些别的事情。
工部在朝堂散後便接到了旨意,說是要印發一些東西。
負責這個工作的,便是新任的工部尚書嚴海,這位昨日都還隻是普通的工部的一位員外郎,現在便成了工部尚書的年輕人,很認真的看着宮裏來的那位公公,興奮的搓着手。
當然還有些緊張,皇帝陛下在朝堂上說的那些話,他知道一些,但是知道的不多,現在緊張隻是因爲這是皇帝陛下布置下來的第一個任務,要是辦不好,會不會被皇帝陛下當場革職?
這誰都說不清楚。
嚴海看着那位公公問道“公公可知道那是什麽?”
那位面白無須的公公抱着被黃絹裹住的東西,搖頭笑道“嚴大人,這可是陛下的都在意的東西,奴婢可不知道。”
嚴海雖然是才成爲工部尚書,但是也足以讓他知道許多皇宮裏的規矩。
他點點頭,然後接過來那東西。
然後認真的翻開,僅僅片刻,他的臉色便變得十分難看,就像是有人逼着他吃了一個死老鼠一樣。
這上面的東西,是随便印的?
嚴海看着這位公公,很認真的問道“陛下真的是這個意思?”
那位公公有些不高興的說道“陛下的意志,怎麽會有錯!”
嚴海繼續硬着頭皮問道“公公能不能帶我去見見陛下?”
那公公皺眉道“陛下好像也知道嚴大人的反應,奴婢出宮的時候,陛下便說了一句話。”
嚴海問道“什麽話?”
“陛下說,嚴大人要是不願意,那便把這位子讓出來,這個天底下,有的是人想坐這個位子!”
嚴海聽着這話,如遭雷擊,臉色蒼白。
他咬着牙說道“公公放心,既然是陛下交代下來的事情,嚴海怎麽都要把它辦了!”
……
……
血雨還沒有停,但是除去洛陽城民間之外,再也沒有傳播什麽天譴的消息了。
整個洛陽城都很安靜。
隻能聽見雨聲。
延陵皇帝坐在禦書房裏,對面站着的是那位最出彩的三皇子。
這一對父子,從來都是不同的。
但是能夠這樣站在一起,次數不多。
那位三皇子看着自己這位父皇,率先問道“父皇到底有什麽後手,但憑有一位儒教聖人離開人間,便敢做出這麽些事情,我看不太像是父皇的性子。”
延陵皇帝笑了笑,然後說道“今日不談這個,朕先問你,你是否覺得學宮在後,我們世世代代都低着頭是很正常的事情?”
之前延陵皇帝和三皇子關系不和,便是因爲如此。
一位心向學宮,一位早就想和學宮脫離關系了。
三皇子皺眉道“不如此做,還有别的辦法不成
?”
他盯着延陵皇帝的眼睛,就像是之前那些年裏喜歡直谏的臣子一樣,似乎非要延陵皇帝承認自己做錯了,那些臣子才會收手。
延陵皇帝眼裏有些慈愛,但是很少,他看着自己的這個兒子,笑着說道“朕要做的事情,自然是有過思慮的,要是一直都是失敗的結局,那朕爲何非要不依不饒的去做?”
三皇子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的情緒平複了一些,這才問道“那父皇到底有什麽想法,還請明言。”
延陵皇帝搖搖頭,
他不願意多說,自己的想法,他早已經說過,就是要人間和山上兩不相見,不會相見,就不會生出什麽惡感來。
三皇子說道“父皇您的這些動作,很快便會引來學宮的重視,到時候有先生們來到洛陽城裏,父皇您怎麽應對?”
延陵皇帝微笑問道“學宮有誰要來?”
三皇子冷聲道“掌教大人統領儒教修士,您覺得那位掌教大人能允許父皇如此胡鬧?”
三皇子用了胡鬧兩個字,可見他内心是有多麽憤怒。
當然也不會僅僅就是憤怒。
還有很多别的。
比如不相信。
延陵皇帝沒有怎麽說話,他隻是等着三皇子說完這些話之後,這才說道“是不是胡鬧,朕不想多說,但是學宮有掌教大人,洛陽城也有昌谷先生,朕爲何把那些名單拿給那些大臣們看,便是爲了讓他們知道,我洛陽城一樣有修士!我延陵一樣都是有人的!朕爲何非要讓嚴海去印發那些關于修士的東西給百姓們看,那就是朕要告訴他們,這些被他們說成神仙的仙師,不過也是人,不過是些厲害些的人罷了!”
“都低着頭,那就是習慣了,朕就是要讓他們知道,他們口中的仙人,沒有那麽多仙氣!”
延陵皇帝冷笑道“山上的修士們,不過和山下的我們差不多,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什麽都有,朕今日就是要趁着人間生亂,做朕多年之前便一直想做的事情。”
三皇子看着如此激動的延陵皇帝,整個人都顯得有些古怪。
他搖搖頭,“學宮不止是學宮,那是儒教,有着千年的底蘊,父皇,你想得太簡單了。”
這位皇子從一開始,到現在都不願意相信延陵皇帝能夠成功。
延陵皇帝歎了口氣,忽然便沒有了興緻。
他原本因爲在自己做了這麽些事情之後,自己這個兒子會有所改變,即便沒有改變,至少也會不同往日。
可是他還是如此。
延陵皇帝眼裏有些倦意。
他不願意多說什麽了。
雞同鴨講,誰也說服不了誰。
他看了三皇子一眼,平靜的招了招手。
很快便有侍衛走了進來,然後帶走了三皇子。
三皇子沉默着離開。
他眼裏卻是有很多情緒,隻是延陵皇帝也不想知道,他就沒有表露。
延陵皇帝重新坐回到原位,然後看着窗外的血雨,平靜的說道“擺駕,朕要去摘星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