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
這不知道是多少人心中堅信不疑的事情,但誰又想過,有一天那從天而降的磅礴大雨會在半空中懸停,然後倒灌而去,重新回到天際。
修士們到了一定境界,便可以改變很多普通人改變不了的東西,滄海修士們一怒,可以搬山,可以動辄便要一座城池從世間消失,但是從未有人聽說過,這個世間有修士能夠讓一場磅礴大雨倒灌而回天幕。
可現在,這幅景象就真真切切的發生在衆人眼前。
之前落在洛陽城裏的那場磅礴大雨,先是在半空懸停,之後便倒灌而去,沒入雲海,衆人擡頭一看,便好似自己身在一片湖底。
而那片湖,就是之前的那場磅礴大雨。
無數修士心中都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朝青秋應當是要在今日離開人間了。
那位舉世無雙的劍仙,整個世間再無敵手的朝青秋,在今日真的要走了!
洛陽城此刻至少聚集了上萬名修士,看着這幅難以用人力造就的景象,每個人的神情都不盡相同。
有一位正好是來自荊南,境界高深,已經到了春秋境,在野修中算是聲名不錯的中年野修,看着這場磅礴大雨往天幕而去的駭然景象,口中喃喃自語,“此等景象,此生能有一觀,不知道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與他并肩而立的是他多年的好友,也是一位野修,境界雖然并沒有他高,但也是個朝暮境的修士,聽着自己的老友開口說出這麽一番話,這位在荊南有着真君稱号的修士笑道:“六千年來,才出了一位朝青秋啊!”
是啊,自從六千年前的那場大戰之後,這個世間,哪裏還出過第二位劍仙,哪裏還有任何一位劍仙能夠像是朝青秋這樣,尚未有離開人間的念頭前,便一人一劍,讓聖人也要避其鋒芒,現在有了要離開人間的念頭,便造就出來這種景象。
這哪裏是一位普通的滄海修士能夠做到的事情?!
有人感歎道:“恐怕就連六千年前的那位劍仙柳巷,也沒有這份能耐吧?”
随着此人出聲,很快便有熟知六千年前那場大戰的另外一位修士開口譏諷道:“柳巷何德何能,能夠和朝青秋相提并論?當年那場大戰,可見柳巷斬殺過半個滄海大妖?”
柳巷當年一分爲二,去尋那成仙契機的事情,并沒有多少人知道,這世上的許多修士,隻當當年柳巷的名聲,不過是以訛傳訛,吹捧出來的。
不過這種事情也不能全然都怪在他們身上,畢竟他們不過是些野修,算是這個修行世界裏,生活在最底層的修士,能知道一些事情便已經算是不錯,要說能夠洞悉這個修行世界裏的諸多秘密,那不太可能。
随着這兩人争論,很快便吸引來很多人的注意,另外一邊,站在長街一頭的一個野修仰着頭,看着那副壯闊景象,轉過頭看着自己師父,小心翼翼的問道:“師父,柳巷到底是誰?”
這對師徒,之前入過霧山,現在又到了洛陽城裏,可以說是很有緣分了。
那個中年野修有些無奈的說道:“你不是想要練劍嗎?怎麽連六千年前最厲害的那位劍仙是柳巷都不知道?”
那個年紀不大的野修一怔,随即張大嘴巴問道:“師父,能有朝劍仙厲害?”
中年野修揉了揉額頭,看向天幕,平靜說道:“有沒有這位劍仙厲害我不知道,反正朝青秋成爲劍仙之後的很多年裏,他們都說他可以比肩柳巷。”
聽着這話,那個野修更是被吓了一跳,“這樣豈不是說這位叫做柳巷的劍仙比朝劍仙還厲害?”
中年野修笑道:“也不見得,現在朝青秋不就被說成,更勝當年柳巷了嗎?”
年輕人砸了砸嘴,看着天幕,心神搖曳,他很快說道:“反正柳巷我沒見過,朝劍仙就是最厲害的!”
中年野修點頭感歎道:“可不是嗎,世間還有千萬劍,人間再無朝青秋。這位劍仙啊,要真離開了人間,咱們這個人間,真的要暗淡許多了。”
過往的那些年,不管三教聖人如何忌憚,不管三教修士如何懼怕,不管世間如何厭惡,朝青秋一直都是世間最閃亮的那顆星辰。
他是世間最耀眼的光。
他是世間最鋒利的劍。
他是世間最驕傲的人。
他是世間最苦的人。
……
……
在過往不管朝青秋是什麽,在今日之後,那都一定會變成過去。
因爲他真的要走了。
洛陽城裏傳來一聲聲歎息。
有人想着,像是朝青秋這樣的人,離開人間之後,也會在另外一個世間成爲一道明亮的光吧?
是啊,他畢竟是朝青秋啊。
洛陽城裏有很多劍士。
不止是那座小院裏的那幾位登樓而已。
此刻許多劍士看着那副駭然景象,心中都無比難受,前些日子霧山裏出現了一位劍仙,有劍士大哭,覺得世間終于多出那麽又一位劍仙了。
有了那位劍仙,劍士一脈終于有機會回到當年的那個輝煌年代了。
可誰都沒有想過,就在那位劍仙出現在人間不久,朝青秋就要選擇離開人間了。
若換做旁人,一定會變成自私的代名詞。
可這個人是朝青秋。
他在過往那些年裏,便爲劍士做了很多。
他可以繼續爲劍士做更多事情。
他也可以不再爲劍士做事。
沒有人有資格能評判他,沒有人可以怪他。
沒有人!
那位曾在霧山裏大哭的年邁劍士眼眶濕潤,他站在一處湖畔,淚流滿面。
他看着天上,跪下之後,認真磕着頭,他無比認真的說道:“劍士吳葉,恭送朝劍仙!”
聲音不大,并未傳出多遠。
但在洛陽城裏,很快便起了很多聲音。
在洛陽城動的一座牌樓裏,有個原本喝的大醉的劍士,忽然睜開眼睛,從窗口看出去,看到了這幅景象之後,當即跌跌撞撞的跑出牌樓,當然是沒有忘記他手裏的那柄劍。
他跑到長街上,又哭又笑,狀若瘋癫,沿着長街一直往前跑去,一直跑,嘴裏一直都念念有詞。
他跑了好幾條街道,最後跑到了很多修士眼前,他在長街上當街跪倒,聲嘶力竭的喊道:“劍士周某,恭送朝劍仙!”
聲音之大,傳遍長街。
讓無數修士都心底一顫。
喊出那句話的周某,很快便泣不成聲,就好像是用光了這輩子所有的力氣,他趴在街道上,淚流滿面。
他低聲哽咽,“朝劍仙,朝劍仙,您要走,可這個世間不能沒您啊!”
聲音不大,因爲這些話,隻能讓他自己知道,絕不能讓朝劍仙知道。
是啊,朝劍仙已經爲劍士們做得夠多了,誰能忍心說出讓他留下的話來?
朝劍仙,可您要走,真的要走了?
我們怎麽辦啊。
……
……
洛陽城裏沒有了雨,但是誰都能聽到那些話。
或許在樓上,或許在街角,或許在某處湖畔,總有聲音傳出來。
那些話彙聚成一句,就是恭送朝劍仙!
這個世間的劍士有多少,這個洛陽城裏的劍士有多少?
不知道有多少。
李扶搖從椅子上站起來,就在屋檐下。
雨停了。
想來要不了多久,那位劍仙就要遞出一劍,撕開天幕,然後就這樣潇灑離去。
朝青秋離開之後,屬于他的時代便要終結了。
到時候又将開啓誰的時代呢?
都說不清楚。
李扶搖按住腰間青絲,輕聲感歎道:“天地再大,對朝劍仙來說,也就是一方池塘而已。”
葉笙歌沒有說話,隻是扭着頭,看着那副壯闊景象。
這世間,再無另外一人能夠有如此大手筆了。
想到這裏,葉笙歌下意識的轉頭去看了一眼李扶搖。
李扶搖感歎之後,緩步走到了小院裏。
卻在院牆上看到了那個白袍飄飄的朝青秋。
他腰間懸劍,看着就像是一尊雕像。
李扶搖沒來由的想起了那座柳巷的雕像。
朝青秋看着李扶搖,輕聲問道:“沒有了朝青秋的人間,還有誰呢?”
葉笙歌下意識想起了另外的那位劍仙,但沒有說話。
李扶搖沉默着不說話。
朝青秋看向李扶搖,微笑不語。
李扶搖泛起一絲苦笑。
朝青秋繼續說道:“六千年的小年裏,才出了一個朝青秋,那如今的這個大年,一定會出很多劍仙,但是誰會是最奪目的一位?”
李扶搖深吸一口氣,輕聲問道:“那我想試試,朝劍仙您看行不行?”
朝青秋開懷大笑,笑聲傳遍洛陽城。
朝青秋爲何發笑,恐怕會是很多修士要去猜測的事情。
朝青秋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繼續說道:“當年在北海,青天君讓我看看能不能傳你一劍,我說你我劍道不同,不要強求,現在我還有一劍,要傳給世間劍士,你看看能不能學。”
李扶搖對着朝青秋認真行禮,“恭送朝劍仙。”
聲音也不大,隻是小院裏三個人能聽見而已。
朝青秋點點頭,腰間古道被他緩緩拔出鞘。
動作很慢。
因爲這一劍,會是他這數百年裏,出過最認真的一劍。
……
……
朝青秋這輩子共有兩次出劍斬天幕,但兩次的目的都不是真要斬開天幕,離開人間。
第一次他在青天城斬開天幕,是因爲想看看天外是個什麽光景。
第二次在白魚鎮出劍斬天幕,則是爲了讓那些聖人們知道,他朝青秋想離開人間,那便能離開人間,你們這些不想死,也沒辦法離開人間的滄海,都要靠我朝青秋!
這位劍仙很早便告訴過這個世間,有我朝青秋在,有我朝青秋的劍在,這個世間就什麽都有可能。
我要做的事情,以前我便能做到,但隻是時機不到而已,現在我要去那件事了,所有人都隻能看着。
朝青秋一直都是個異類,他與衆不同不在于他天生便如此強大,而是在于他每日都比昨日更強大,如此便可想而知,當年便已經能出劍斬開天幕的朝青秋,在如今劍道境界強大到了何種境地!
他走了數百年,便走到了人間最高處,那是真正的最高處,不是說他比其他的滄海修士要高,而是說這位劍仙走到的是人間所能容的最高處。
既然走到最高處了,那還能做些什麽呢?
既然無法繼續向前,那便離開好了。
那便離開好了。
如此随意。
隻能是朝青秋。
朝青秋終于出劍!
這是整個世間最強的一劍,甚至這一劍,在人間有了劍士開始,有了劍開始,這一劍都能排進前三。
他朝青秋,這位六千年裏的最強者。
出劍了!
這一劍輕描淡寫,看着好像是朝青秋拔劍出鞘,就是朝着天幕遞出一劍,然後便收劍入鞘,但實際上在那一瞬之間,朝青秋這一劍,就有了數不清的劍意在其中。
李扶搖癡癡看着這一劍。
初時這一劍并不覺得有什麽威勢。
直到某一刻,有一片落葉從小院外飄落到小院中,那片落葉被風吹動,落到了小院裏。
僅僅一瞬間,那片落葉便成了齑粉。
葉笙歌微微張口,很有些驚訝,這才後知後覺,原來這小院裏都是劍氣。
那是世間最鋒利的劍氣。
朝青秋微微一笑。
踏天而上。
整個人出現在洛陽城裏所有修士的視線中。
無數修士都崩緊心弦。
等着朝青秋出劍。
可就在這個時候,從李扶搖身處的那座小院開始,有劍氣漸漸的蔓延開來,從小院開始,蔓延到整個街道,從整個街道,蔓延到半座城。
然後是整座城。
可這不算完。
劍氣竟然開始從洛陽城裏蔓延出去。
那些鋒利的劍氣,攪碎了所有飄蕩在空中的東西。
落葉,以及别的什麽……
這一劍是朝着天幕遞出去的,但是卻沒有立即朝着天幕而去,反倒是劍氣四散開來,竟然是有蔓延到整個世間的趨勢。
這一劍何其強大。
忽然,洛陽城有劍鳴聲起。
洛陽城裏有多少劍士,這個洛陽城裏便有多少劍在顫鳴。
那些劍在對那個人表達臣服,表示傾慕。
劍鳴聲此起彼伏!
也随着那道劍氣蔓延開去。
以洛陽城爲圓心,朝青秋的那一劍向四周而去,很快便來到了一片深山老林之間,在那深山之中,有一座石洞,洞裏有個盤坐的老人。
他膝蓋上有柄劍。
當劍氣從洞口出現的時候,這個老人就睜開了眼睛。
他看到那道劍氣之後,眼裏滿是不可思議的神色。
“這是……一位劍仙?!”
朝青秋成爲劍仙已經是好幾百年前的事情了,這個老人卻是一點都不知道,可想他在這石洞裏閉關了多少年。
他看着那道劍氣蔓延過來,将他整個人籠罩在其中,而且勢頭不減,繼續向前而去,便很不解的說道:“你要做什麽呢?”
沒有人回答他,因爲這道劍氣也不可能對他說些什麽話,他隻能看着劍氣蔓延開去。
劍士一脈,一直都有一劍,劍氣能夠縱橫多少萬裏來衡量一位劍仙的戰力高低的說法,可到了六千年前,一直被說成是世間劍道第一人的柳巷,一劍也至多九萬裏而已。
朝青秋這一劍,隻怕是遠不止九萬裏了。
若真以劍氣長短來算,朝青秋無疑已經要比柳巷強太多了。
沒有人知道朝青秋這一劍要做什麽。
但是老人卻是聽見自己的那柄佩劍開始顫鳴。
它竟然也在對這道劍氣,或者說是對放出這道劍氣的那個人表示臣服。
老人本來自己已經是一個登樓境,佩劍也不是凡品,即便是一位劍仙站在他身前,他即便不敵,倒也是敢刺上一劍的,不會有拔不出劍的事情,更不可能有自己的佩劍會表示臣服的事情出現。
“你究竟要做些什麽?”
那老人的白眉在劍氣裏飛揚,他眉頭皺的很深,他很是不能理解,這位劍仙到底要做什麽。
想着這事,老人走出石洞,要去看看那位劍仙,可是才踏出石洞,便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他本來是在深山老林中潛修,本該是一片山林,但誰知道,此刻走到石洞口的時候,眼前卻是一片懸崖。
他就站在絕壁之上。
那道絕壁絕不是天然形成的。
絕對是有人拿劍削出來的。
這毫無疑問是那位劍仙做的事情。
可是那位劍仙這個時候在什麽地方?
難道光憑一道劍氣,便将這裏削成一片絕壁?
……
……
劍氣臨北海!
那道劍氣從山河而來,很快便到了北海。
北海的那間茶舍裏,魏晉正趴在櫃台後打盹,茶舍裏有幾個北海本地的百姓正在喝着茶,他們不過是普通的百姓,自然感受不到這裏的劍氣。
但是魏晉僅是瞬間便瞪大了眼睛。
他低頭喃喃道:“朝青秋?!”
然後下一刻,魏晉便到了後院,那顆樹下站定,一身磅礴劍氣瞬間奔湧而出,讓底下的那柄劍不能發出半點聲音。
可是片刻之後,還是有劍鳴聲從地底傳了出來。
魏晉無力的跌坐在地下,看着天幕,喃喃道:“你到底要做什麽啊!”
……
……
那道劍氣從洛陽城開始蔓延出去,看着架勢就是要蔓延到整個世間,要是有人從雲端往下看的話,絕對會看到一道淡青色漸漸覆蓋整座山河,乃至整個世間的局面。
隻是在雲端的人,卻沒有幾個。
有的那幾個,都是聖人。
杜聖和甯聖此刻在洛陽城的雲海裏和葉長亭對峙,自然也能看到這幅景象。
可也還有另外的聖人趕來。
在雲端某處,金光出現,有位老道士抱着一柄拂塵出現在這裏,他看着很是蒼老,但是一身氣勢,卻是如同滄海般廣闊。
道門六位聖人之中,葉聖的境界修爲最高,也是說話最管用的那位,這位劉聖卻是年紀最大的那位聖人,他已經老的不成樣子,在往日裏,這位聖人從來沒有從雲端離開過,直到之前某次,他來過一次人間。
但也很短暫,這位聖人很老了,想要多活些日子,那便需要少生事,隻有少生事,才能盡可能的多活些時日。
他站在雲端,看着那道劍氣從洛陽城而出,逐漸蔓延到整個世間,便歎了口氣。
在遠處還有另外一位聖人,他的身側有一道符箓飄在半空,他看着這幅景象,平靜說道:“朝青秋這斬天一劍,卻先在人間遊走,也說得上用心良苦了。”
朝青秋說最後一劍要讓整個世間的劍士看看,所以他這一劍,便從洛陽城開始,蔓延到了整個世間。
那些劍氣哪裏隻是劍氣而已,那些劍氣裏包含着的是他朝青秋這一輩子的劍道真意。
這些劍道真意,别說到底看到了多少,即便是鳳毛麟角,都是一筆不可多得的财富。
這畢竟是劍仙的一劍。
劉聖緩慢的直起身子,看着那道劍氣,然後才緩慢說道:“這一劍才起了個勢,便有如此威勢,等到了真要離開人間的時候,該是何種壯闊風景?”
陳聖平靜道:“這一劍的威勢不知道如何,但是我知道你肯定會很高興。”
朝青秋一劍斬開天幕,是千年難得一見的盛事,但是最願意見到這一幕的,還是那些垂垂老矣,快要離開世間的聖人們。
比如眼前這位。
朝青秋斬開天幕,他們若是膽量足夠,便可以跟着朝青秋一起離開人間。
要知道,不止是六千年裏,而是整個有修士開始,便沒有任何一個修士離開人間是用一劍斬開天幕作爲離開方式的。
古籍裏記載的那些滄海修士,境界到了滄海的臨界點,便自然會經曆劫難,從而離開。
可不知道爲什麽,到了朝青秋這裏,這位劍仙便要選擇如此決絕的辦法,而且最主要的是,即便他選擇這麽決絕的辦法,也都沒有人會質疑他斬不開天幕。
畢竟前面兩次,已經證明了,朝青秋要斬開天幕,不難。
陳聖漠然道:“你若是離開了,局勢有變化。”
劉聖悠悠道:“這個世間,又不是隻有我一個人要死了。”
是的,這個世間要死的人很多,但是最令人矚目的,還是那幾個人而已。
道門聖人裏,劉聖的壽數到了最後,很可能會死去。
儒教裏面,那位有隻秃筆的常聖,也要死了。
這位聖人在看到人間的那道劍氣之時,便走下了雲端。
沒有要多久,這位常聖便來到了一座小城的學堂外。
那隻筆在他懷中,他站在學堂的窗外,看着學堂裏的景象。
有個教書先生正在教孩子們念一篇文章。
裏面有好些精彩句子。
常聖站在窗外,安安靜靜的聽着,平靜無言。
那篇文章是他數百年前寫的,流傳到世間之後,已經被很多修士奉爲圭臬,裏面很多精彩句子都廣爲流傳,但其實那些句子,常聖都不喜歡。
他最喜歡的其實還是最後那句,“生死如常。”
那是他最喜歡的一句,卻不是最好的一句。
因爲寫出這句話的他,也不能做到生死如常四個字。
他如何能夠淡然的看待生死?
做不到的。
他相信這個世間也沒有人能做到。
歎了口氣。
常聖要轉身而走。
忽然學堂裏傳來了聲音,“先生留步。”
是那個教書先生走了出來。
常聖停下腳步,看着他,想聽他之後說些什麽。
常聖一身讀書人打扮。
那個讀書人朝着常聖拱手,問道:“先生如此打扮,想來也是飽讀詩書之人,在下這些日子一直有個疑難未解,不知道是否可以和先生探讨一二?”
常聖想了想,覺得有些意思,于是便伸手說道:“拿來。”
他沒有說可以,也沒有問是什麽。
他就隻說了一個拿來。
說了這個,也就夠了。
他能夠成爲這個世間的聖人之一,真不是因爲修爲足夠了而已,他寫得出那麽些好文章,自然也不是因爲外人捧他而已。
那教書先生一怔,倒也沒有覺得這面前的讀書人太過自負,隻是很快便拿出一本儒家典籍,放到常聖手上,
常聖看了一眼,便覺得有些無趣。
那本書正是他當年尚未踏足滄海之前所寫。
距今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千多年。
那教書先生看着常聖這個樣子,小心翼翼的問道:“先生可是有問題?”
常聖平靜搖頭,便開始說起這本他當年撰寫的典籍,一字一句,都是精要。
他并未問那教書先生到底是哪裏不會,隻是把整本書都講了一遍,時間也很短,不過半個時辰而已。
教書先生聽得如癡如醉,最後在常聖閉嘴之後,由衷贊歎道:“先生大才!”
常聖沒有說話。
把書放回到教書先生手裏,教書先生又問道:“敢問先生大名?像是先生這般的人物,一定會是我延陵的大儒才是。”
常聖本不願多說,但是想了想,卻還是吐出了三個字,“常行言。”
那教書先生先是一怔,就要張開喊一聲常先生,但片刻之後恍然大悟,看着常聖說不出話來。
常聖神情平靜到了極點。
那教書先生當即跪倒,沒有半點猶豫。
他整個人的表情都很激動。
他是讀書人,讀了一輩子的聖賢書,可從來沒有想過有一日真的能夠在這裏碰見聖賢。
這是人生第一次。
或許會是最好一次。
而且這位聖人還親口給他講了半個時辰的東西。
這是何等的榮幸!
他跪在地上,淚流滿面。
“晚輩讀書人張躍,見過常聖人!”
常聖沒有說話。
像是這樣的讀書人,他要是願意,他每時每刻都能遇見。
隻是遇見了又有什麽意義呢。
他看了人間一眼,眼裏滿是眷念。
朝青秋對人間已倦。
但是他還是願意一直都待在人間。
這或許便是他和朝青秋的不同之處。
隻是他也得離開了。
朝青秋是因爲倦了,所以要走,他則是因爲不走,便要死了。
這是他唯一有可能離開人間的辦法。
也是唯一能夠不死的辦法。
他笑了笑。
生死如常。
到底都不如常。
……
……
當那些劍氣已經蔓延到整個人間的時候。
不知道有多少劍士都已經知道了是那位劍仙要做些什麽了。
但要做些什麽呢。
誰都不是那位劍仙,誰都不清楚的。
洛陽城裏。
朝青秋已經懸停半空,就在那雨幕下面,他仰頭看着天幕,知道那一劍已經到了他想要的地方,他笑了笑,然後繼續往雲端之上而去。
穿過雨幕。
這雲端之上是一副極其怪異的景象。
磅礴大雨,就在雲端之上往天幕而去。
朝青秋一直往天幕而行,最後停在了某處雲海。
看了一眼,回到了雲端上。
葉長亭盤坐在雲海裏,看着朝青秋落到身旁,平靜開口問道:“這個時刻了,又舍不得了?”
朝青秋笑道:“倒也不是,隻是那一劍還有些時間,我還想與你說些廢話罷了。”
葉長亭搖頭道:“你不願意等我百年,我也不願意和你說廢話。”
朝青秋貌似驚訝的問道:“你真能在這裏待上百年?”
葉長亭幹脆直接的回答道:“若是我尋到那人,我自然就要離去。”
那不是百年或者不百年的事情。
葉長亭要不要離去,全然在于他什麽時候能夠找到那人。
要是找到了,他自然就會離去。
朝青秋問道:“那你可有眉目?”
葉長亭說道:“反正那人不像是吳山河。”
朝青秋笑了笑,沒有繼續追問,反倒是說道:“趁着還有些時間,你倒是給我說說,你的那個世道,到底如何。”
葉長亭看了朝青秋一眼,難得有了些笑意,“想聽?”
朝青秋點點頭。
葉長亭認真想了些時間,然後說道:“那個世道裏,再無滄海。”
朝青秋皺眉道:“那你算什麽?”
葉長亭沒有搭理朝青秋,繼續說道:“劍士的處境比現在好很多,幾乎每隔一些年,便會出現一位世間無敵的劍士。”
朝青秋這次聽明白了,“你是其中之一?”
葉長亭沒有說話,反倒是說道:“要是你身處那個世道,也不會覺得開心的,隻是你的擔子沒了而已。”
朝青秋問道:“爲何不開心?”
“仍舊是世間無敵,仍舊是無人相抗,你會很開心?”
朝青秋笑了笑,倒是搖了搖頭。
要是那樣,也挺無趣的。
朝青秋說道:“所以最好的世道,還是六千年前,即便柳巷一枝獨秀,但也不能遮擋其他人的光彩。”
葉長亭說道:“我們都身處在那麽一個不太完美的時代。”
朝青秋若有所思。
這一次沉默很久,都沒有再繼續說話。
葉長亭說道:“我們還有一場比劍沒有完成,你走之後,便再無機會,所以我想向你問一劍。”
朝青秋現在所處的是一個微妙的時間,誰也不着調斬開天幕之後,朝青秋要遇到什麽,要是此刻比劍,讓他受傷了,隻怕對之後的朝青秋不太好。
朝青秋卻沒有任何猶豫,說了聲好。
葉長亭沒有起身,隻是淡然道:“看劍。”
說着話,朝青秋伸出了兩根手指,朝着遠處的杜聖。
磅礴劍氣瞬間離開手指,将那位聖人轟飛。
杜聖那面乾坤八卦鏡擋在身前,卻沒有能阻止這道劍氣!
數百丈之後,那位聖人才駭然的止住往後退的勢頭。
朝青秋心有靈犀,對着另外的那位甯聖也是一指伸出。
同樣的劍氣從指尖迸發出來,很快便将甯聖也轟飛。
隻是這一位,足足倒退千丈之後才停了下來。
這比劍以兩位修爲境界相差不遠的聖人倒飛出去的程度作爲參照标準,最後還是朝青秋勝了。
朝青秋看着葉長亭,嘴角有些笑意。
葉長亭默然無語。
朝青秋說道:“差不多了。”
葉長亭說道:“直到現在,你都沒有告訴我你到底要如何離開人間。”
朝青秋搖搖頭,平靜說道:“因爲我也不知道。”
葉長亭看了他一眼,默然無語。
朝青秋深吸一口氣,離開這裏。
這位劍仙走到雲端,對着腰間那柄劍說了句話。
然後那些本已經蔓延到整個人間的劍氣就瞬間從四散的人間聚攏,就好像一張大網,被人鋪開之後,瞬間又收了回來。
劍氣重聚洛陽城。
很快便變成了一條線。
那道劍氣變成一條線之後,瞬間便從洛陽城沖天而起。
氣沖鬥牛。
雲海瞬間翻騰!
無數人都看着那道劍氣沖着天幕而去。
原來這就是一劍。
無數人仰頭。
看着那道淡青色的劍氣直沖雲霄。
再片刻。
劍氣便到了天幕之前。
朝青秋看着劍氣。
于是那一劍便和天幕相撞。
沒有任何停頓。
那一劍便已經撕開了天幕!
這麽容易?
這隻怕是無數修士心中的想法。
朝青秋的劍道修爲是高,但沒有人想過竟然有這麽高。
這道天幕,竟然如此輕易便撕開了。
天幕之後,是些絢爛光彩。
看着比之前要更好看許多。
朝青秋仰頭一看。
停頓片刻,這位劍仙便升空而去。
這是他第一次要去到天外。
之前都是用劍斬開,禦使飛劍在天外。
朝青秋在衆人視線裏,走進天幕,去到天外。
此起彼伏響起很多聲音。
但更多的還是贊歎。
這位劍仙,如何不值得贊歎。
他畢竟是世間第一個用這種方式離開人間的人。
那道劍氣未散。
天幕仍舊有一個口子。
雲端上的聖人都在看着。
但沒有人有動作。
天幕已經被斬開。
這正是離開人間的好機會。
但不管是這聖人們,還是大妖們,都沒有人出現在天幕之前。
這是一條未知的路,所以誰都不敢輕易去做些什麽。
葉聖和周夫子并肩而立在雲海某處,看着那道被撕開的天幕,都很有感慨。
葉聖問道:“天外有什麽?”
周夫子說道:“我也不知道天外有什麽。”
他們雖然都是這個世間最了不起的聖人,但是卻沒有去過天外,也不知道天外到底有些什麽。
這種事情,隻有朝青秋可以知道。
因爲他已經去了。
葉聖說道:“要是天外真有些什麽不可知的東西,朝青秋能應付嗎?”
周夫子說道:“天幕之外,應當還有一段路,那段路之後,便是真正的長生之處,當年的那些前輩,應當也是如此。”
“朝青秋的境界本來已經不低,爲何他不走前人的路?”
周夫子笑道:“那你問朝青秋去。”
葉聖搖頭道:“我們見不到他了。”
是的,朝青秋自從今日離開人間開始,便再不會有人能見到他了。
這位人間的傳奇,便真的要結束在人間的日子了。
真的都是過往了。
……
……
青天君來了洛陽城,不是一個人。
他站在街頭,看着朝青秋的身影漸漸消失,忽然就歎了口氣。
這個世間,他的朋友不多,朝青秋算一個,可能也是唯一的一個。
隻是這個朋友,從今以後都要看不到了。
在他身側,是個老人,那老人很老,身上長着很多斑點,看起來很是吓人。
他用渾濁的眼睛看了看天幕,然後對青天君說道:“妖土日後,還須你多費心,你什麽時候才能改了你的性子?”
那老人很是無奈,但多是淡然。
都要離開人間的人了。
哪能不淡然。
青天君沒說其他的話,隻是平靜道:“師父一路走好。”
師父?!
衆人都知道青天君起于微末,但誰知道這位妖君還有一位師父。
況且妖土一直很少在意師承的。
那老人笑了笑,身體便開始發生變化。
如同枯木逢春。
一頭白發開始變黑。
一臉的斑點慢慢消失。
他變得年輕。
沒有了皺紋,也沒有了衰老之相。
片刻之後,他就如同一個年輕人一般。
他看了青天君一眼,笑着問道:“如何,師父年輕的時候還算是長得俊俏吧?”
青天君沒有說話,在他的視線裏,隻有兩道金光出現在雲端。
那想來也是兩位要離開人間的聖人。
青天君有些感歎。
這離開人間,當然是這麽多人都想做的事情。
可真的膽敢嘗試的,還是那些命不久矣的聖人而已。
天幕尚未閉合,所以這是他們離開人間的好時機。
青天君還沒有說出些什麽。
忽然之間,天幕那個口子裏,竟然出現了一道劍光!
一道帶着毀天滅地氣息的絕世劍光!
ps:在碼字的時候,正好地震了,我是距離當年汶川地震之後,又一次清楚的感受到了地震的感覺,我的電腦屏幕和椅子都在搖晃,不過還好,祝願你們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