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年,洛陽城便再沒有看到過幾場雪,很快天氣便好了起來,等到數十日之後,春日的第一縷陽光便穿過雲層,落入人間。
李扶搖坐在窗旁,看着陽光照在李小雪養着的兩隻小烏龜的龜甲上,聽着遠處傳來的那些鳥叫聲,聞着不知道從何處飄來的花香,想着要不了多久,這春日風光便要過去,在凡人看來,需要等上一整年才能再看到春了,而對于李扶搖而言,要不了多久,這些鳥叫聲便要變成煩人的夏蟬,再要不了多久便是秋風,秋風過後便是冬雪,然後又是春日。
循環往複,一年又一年。
普通百姓也好,山上修士也好,在時間裏,也總是那麽脆弱。
聖人們有千載歲月,可要是邁不過最後的那一道門檻,還不是會在未來的某一日,成爲一抨黃土。
在這個上面,倒是異常公平。
隻要身處人間,便都要面臨衰老和死亡。
隻是時間快慢不同罷了。
很公平。
窗外有人走過,腳步很輕,應當是不願意打擾到他,李扶搖閉着眼睛,知道應當是自己的那位娘親,年關之前,李父曾經詢問過李扶搖什麽時候娶媳婦,然後在除夕的那天晚上,喝了許多酒之後,李父又說了許多,說是他攢了不少銀錢,随便在洛陽城裏找個小門小戶,彩禮錢都是夠的。
即便是要找個大戶人家,他也一定會支持的。
李扶搖的身份他隐隐約約知道是刑部的供奉,既然是供奉,總該是有俸祿的,李扶搖是山上修士對于這些黃白之物可以不在意,但李父卻是想着,怎麽都要攢起來。
李扶搖不想談這個,加上當晚在飯桌上看到了李母期盼的眼神,便更是有些畏懼在和這兩個人交談什麽,于是在熬過年關之後,李扶搖開始閉關。
修士閉關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三教修士們爲了破境,往往都會選擇閉關,至于時間有長有短,也是取決于很多原因。
有些人閉關百年都不見得能破開一個境界,而有的人可能三五年便能夠破開一個境界。
這些都不能一概而論。
李扶搖的閉關時間其實不長,除了最開始的二十日之外,其餘時間說是閉關,但實際上是養神而已。
當然,也順便養劍。
如果說閉關的初衷是爲了不受李父李母的催婚,那現在這數十日裏,他過着一個人安靜的日子,則是讓他能夠沉下心來想很多。
不僅僅是想那個姑娘而已。
他的劍,劍士的未來,以及一系列發生的事情和快要發生的事情。
都需要好好想想。
練劍已經十年,便已經來到太清境,修士九境,已經走了一半多。
不管怎麽看,其實在百年之間,走到滄海境,從之前的進度來看,不算是特别難的一件事。
可滄海畢竟是人間修士能夠走到的最遠境界,說是不難,便當真不難?
李扶搖想了想,睜開了眼睛,看着就在他眼前的婦人。
李母數年未見之後,發福不少,原本看起來有些油膩,李扶搖回來之後,帶了幾顆丹藥,其中一顆是洗髓丹,是讓太清境的三教修士能夠擁有一個不錯的身子,從而讓修行更快的。
李扶搖給李父李母吃了之後,最爲明顯的便是他們的皮膚更好了,其餘的還真沒有看出什麽來。
好處不會不顯,隻是會在細微處而已。
看着李母,李扶搖沒有說話。
他實在是不該怎麽面對她,無論是在當年的那些記憶裏,還是在之前洛陽城的相遇裏,和自己的娘親,其實關系從來都不怎麽好。
所以李扶搖隻是看着李母,沒有說話。
在遠處,李父和李小雪站在角落,緊張的看着這邊。
李小雪咬着一塊不知道從哪裏拿來的糕點,看着注定看不到的光景,神态淡然。
李父則是有些緊張,他拉了一把李小雪的袖子,問道:“你哥會不會和你娘說話?”
這是他最擔心的事情,李扶搖這趟回來,和李小雪說過話,和他說過話,甚至還喝過酒,可是對自己的那位娘親,可是當真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李小雪咽下一口糕點,有些古怪的說道:“爹,你要是想解決娘和哥哥的問題,爲什麽不親自出面?”
李父皺着眉頭,自然而然的說道:“要是你哥以不成親這件事來作爲條件,我能答應?”
李小雪吃了一驚,心想着您老人家原來還有這麽個打算。
然後她不自覺的往後走了幾步。
這便是想到自己了。
李父沒有注意到這件事,隻是自顧自念叨,“這小子現在都三十了,早該是成家立業的時候了,你就算是能活幾百年,可我還能活幾年,就不知道爲我們想想……”
……
……
李母小心翼翼的說着話,聲音不大。
她這輩子從未這麽的對過一個人,而且那個人還是她的兒子。
李扶搖神情平淡,看着李母,隻是眼裏也沒有什麽情緒,他但凡是表現出些其他的情緒,想來李母都會察覺,可他就是沒有。
李扶搖是一位太清境劍士,李母離着他這麽近,李扶搖是能夠感知
到李母的心跳,甚至血液流動速度的,因此他能判斷李母現在一定很緊張。
想到這個,李扶搖忽然想起一樁舊事,那是在他在第一次離開洛陽城之前的事情,當時他還很小,在某個雨天溜出家門找同伴玩耍,最後一身濕漉漉的回到家裏,他的娘親,也就是眼前這個婦人,便這樣站在屋檐下看着他。
當時李扶搖的心情,其實就和現在的李母一樣。
有些忐忑,有些緊張,還有些無所适從。
要是放在以往,是怎麽都要被打一頓的,可不知道爲什麽,那一天李扶搖不僅沒有被打,甚至自己的娘親還笑罵着爲他脫下了濕衣服,這是不多的一些溫馨場景。
想到這裏,李扶搖微微一笑。
李母有些失神。
李扶搖站起身,平靜道:“告訴爹,我要走了。”
李母有些緊張,有些豐滿的身軀往一旁移了移,她張了張嘴,問道:“要去什麽地方?”
她的鼻子上有些汗珠,在這個初春時節,顯得有些怪異。
李扶搖看着她,輕聲打斷道:“會回來的。”
說完這句話,李扶搖便已經消失了。
帶起一縷春風。
李母有些失神,伸了伸手,然後自嘲一笑。
……
……
洛陽城北一萬裏處,有一座關隘叫做萬劫關,是延陵王朝北方衆多關隘裏的一座,很重要。
一直由北府邊軍裏的蒼鹭軍府鎮守,守将叫做許雁,是延陵王朝的四品武将,功勳卓著。
這位蒼鹭軍府的大将軍,在過往的十餘年裏,一直都是蒼鹭軍府的領軍将領,手底下有兩萬士卒。
萬劫關在延陵王朝的北方關隘裏,不是最爲險峻的一座,也不是最臨近邊境的一座,所以不管如何,想來遇到戰事都不該是萬劫關先遭難。
可在數月前,萬劫關卻失守了。
這座關隘,被數位野修聯手奪了軍府大印,蒼鹭軍府的好些供奉修士竟然都沒能敵得過那些野修。
于是許雁便向洛陽城傳遞了這個消息,洛陽城知道之後,這數月裏也派出了多達六批修士,可沒有一個勝得過那些霸占萬劫關的修士,洛陽城一番探查之下,知道了一個極爲有意思的事情,這些野修不是儒教門下的修士。
都說是野修,那麽便自然應當不是儒教門下,即便該是儒教門下,也不是。
這麽簡單的道理,自然不是什麽什麽有意思的事情。
那麽有意思的事情,就不是這件事。
而是這些野修隻是拿了蒼鹭軍府的大印,然後便沒有做些什麽了。
隻是占了蒼鹭軍府而已。
要是這個都說不上是挑釁的話,那麽什麽行爲才說得上挑釁呢?
洛陽城的供奉,最爲出彩的那幾個人因爲某些原因不願意出手,其餘的供奉出手也沒有什麽作用,所以最後趁着李扶搖回到洛陽城,延陵皇帝便将這件事交給了李扶搖。
李扶搖成爲洛陽城的供奉已經有數年時間,但這樁事,是李扶搖第一次爲洛陽城做事情。
意義不凡。
要是以後李扶搖能成爲某個世間修士都知道的劍仙,這就是一樁美談。
……
……
萬劫關距離洛陽城一萬裏,要是騎馬,得十幾日,若是乘馬車,便更慢,至于步行,至少便得幾個月才行。
可修士們大多有法器,即便是沒有法器的,自身修爲不低,也能提氣而掠,反正不管怎麽說,都很快。
劍士禦劍更快。
從洛陽城到萬劫關,李扶搖隻用了半日。
隻是到了萬劫關之後,他卻沒有立即去找那位現在一直住在城頭上的許雁,反倒是在城裏的一處面攤吃了一碗蔥花面。
邊境艱苦,李扶搖一直都知道,可艱苦便艱苦,李扶搖也沒有想到,竟然在這個地方,連一碗雞蛋面都沒有。
吃完了那碗蔥花都少的得可憐的面條。
李扶搖走上城頭,腰間挂着的那枚玉佩起了很大的作用,很快李扶搖便被人領進了城頭臨時設立的軍營裏。
見到了那位許雁将軍。
身爲延陵王朝的正四品武将,許雁戰功卓著,在屍山血海裏滾過,什麽場面沒有見過,唯獨是之前這些日子,才是他人生裏最糟心的幾個月。
眼看着一個個洛陽城來的修士被人從那座軍府裏丢出去,眼看着那些人帶着嘲諷的眼神看向這邊,許雁已經怒不可遏,要不是知道自己不是那些人的對手,隻怕他早就抛開一切,往軍府去了。
見到李扶搖之後,許雁皺着眉頭看向李扶搖身後,然後有些狐疑的問道:“洛陽城便讓仙師一人前來?”
洛陽城已經讓好幾撥人來過這邊了,但每一波修士,到這邊之後,無一例外,都是被人扔出了那座蒼鹭軍府,無一例外。
而從他們身上得到的消息,說得那些野修最多不過是太清境而已。
要不然延陵皇帝也不會把這件事交給李扶搖。
而之所以要讓李扶搖開春才來,是因爲過去的那個冬天,是延陵皇帝打探消息的時間。
一切都有因有果。
蒼鹭軍府裏有兩位太清,三
位青絲,說是野修,不過是掩人耳目而已。
都是正統的儒教修士。
延陵王朝被儒教治理,爲什麽會出現這種事,大抵便是因爲延陵皇帝從來都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人。
自然要小懲大誡。
不過延陵皇帝當真願意?
那自然不可能,所以有了李扶搖。
李扶搖看着那位許将軍,問道:“今夜将軍可否鬧出點動靜來?”
許雁問道:“仙師要怎麽做?”
李扶搖看着他,說道:“除了殺人,還能做些什麽。”
是的,他來萬劫關,除去殺人,還能做些什麽。
許雁看着這人如此年輕的容貌,原本覺着是個駐顔有術的山上神仙,怎麽都不是個腦子拎不清的人物,可怎麽這說起話來,那麽簡單直接?
當然是要殺人的,但就這麽沖到那座軍府裏,當着那幾個修士亂殺一通?
李扶搖看着許雁的眼睛,皺眉道:“當然不能這麽殺,這樣我也打不過。”
兩個太清,三個青絲。
不太好對付。
許雁的眼神落到李扶搖背後的劍匣上,心想着你是個劍修,應當對付他們也沒有那麽容易。
“那要我們做些什麽?”
既然知道不能憑借境界去虐殺那幾位修士,那就需要一些别的法子,比如計謀。
修士之間的計謀并沒有多大的作用,但實際上有些小的計謀,或許能幫個不錯的忙。
李扶搖想了想,然後說道:“鬧出個大動靜,讓他們有人有一個人出來探查便可,不管是太清還是青絲,隻要一個人就行。”
“然後給我一壺酒。”
這個計劃說的很模糊,恐怕就連李扶搖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麽施行。
那個許雁将軍倒是若有所思。
時間對于修士來說,真的很快,李扶搖不過閉眼休息了片刻,便已經是夜幕降臨了。
外面明月高懸。
大帳裏,許雁看着李扶搖,神情凝重。
李扶搖看着他,問道:“怎麽了。”
許雁開門見山說道:“我傳了封信過去,說是洛陽城來了個朝暮修士,讓他們趕快離去。”
這是陽謀。
不管朝暮修士是真是假,總是需要人來認證的。
所以今夜一定會有個修士過來。
大概率會是一位太清境修士。
李扶搖看着許雁,忽然說道:“你是第六位。”
軍府裏有五位修士。
許雁是第六位。
許雁皺眉道:“你在說些什麽?”
李扶搖說道:“洛陽城裏有許多人心向學宮,那麽邊軍呢,總不可能一個都沒有的。前面出現了這麽多事情,總不能和你都無關,我想想,洛陽城也是應該知道的,隻是沒有告訴我,是在考驗我?”
李扶搖說的有些多,沒有注意到許雁的表情。
他看着許雁說道:“我聽說有句話叫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你呢,聽過沒有?”
許雁看着李扶搖,說道:“你很聰明,前面那些山上的家夥都沒有一個看破過。”
李扶搖歎了口氣,“所以他們都死了。”
其實李扶搖最擔心的事情不是這個,而是另外的。
他站起身,按着腰間的高樓,看着許雁,問道:“你是延陵人,爲什麽要替學宮做事呢?”
這是李扶搖很想知道的一件事,但是沒有得到答案。
許雁拿起刀,對着李扶搖。
李扶搖看着他,片刻之後大帳裏出現一道劍光。
李扶搖提着酒壺走出了大帳,坐到了城頭上。
這個世間的事情,總是那樣的無趣。
夜色不錯,月光照着大地上,就是沒有星光。
李扶搖知道那些星光看着不遠,其實并不在人間。
朝青秋當時和他在青天城的城頭上閑聊,說起星光的時候,便直言那些星光在人間之外,隔着很遠,或許是另外的人間。
當時李扶搖問有多遠,朝青秋隻說一劍揮出,劍氣不可及。
朝青秋的劍一劍能夠長達數萬裏,甚至能夠達到九萬裏之長。
九萬裏已經是極遠,可還沒有到那些星光所在之地,那麽星星離人間到底有多遠。
當時李扶搖還問了另外一個問題,“星星上會不會有人?”
既然朝青秋提出星星或許是另外的人間,那麽那個人間裏會有修士,如果有修士的話,那些修士的境界又有多高,會不會有劍士。
這些都是未知數。
李扶搖忽然覺得想起那些事情,有些意思,便喝了口酒。
酒自然是被許雁下了毒的,隻是對于修士來說,這些毒,有沒有都沒有兩樣。
要是毒便能毒死像李扶搖這樣的修士,那麽山下百姓對于山上修士,也沒有那麽忌憚了。
喝了幾口酒,李扶搖看着遠處,忽然說道:“最後還是得出劍才行。”
遠處是一片夜色,夜色裏自然不會什麽都沒有。
有個書生站在夜色裏,看着這邊的李扶搖。
李扶搖看着他,問道:“有意思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