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注着這一場的城頭之戰的,絕不僅僅隻有閣樓裏的重夜和畢羽,在那座青天君常去的酒樓頂樓,窗口旁,青天君從窗口看出去,看着江面平靜的桑江。
朝青秋坐在桌旁,腰間懸着古道,喝了一口面前的酒。
修士到了一定境界之後,便寒暑不侵,更不用進食,像是到了朝青秋這個境界的修士,更是如此。
過往的許多年的時間裏,朝青秋不說喝酒,即便是水也都沒有喝過。
不是人人都像是青天君這樣,即便是成了滄海,仍舊貪戀口腹之欲。
能看到朝青秋喝酒,也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
這裏看出去,自然看不到城頭那邊的光景,隻是到了他們這個境界,隻要願意,不管城頭發生了什麽,他們都能知道。
青天君笑着問道:“那小子如何?”
之前李扶搖遞出的幾劍,青天君能看出不錯,但畢竟不曾在劍道上有過半點探索,因此更多精妙,即便是自己境界極高,一樣看不清楚。
朝青秋輕聲道:“仍舊在留力。”
青天君開懷笑道:“那小子倒也不蠢,知道胡月隻是開胃小菜,後面還有正菜。”
朝青秋依舊很平淡,“弄不好他便要毀在城頭上。”
“既然是必須走到彼岸,如何不經曆多一些?”
青天君很直白,這個局本來便是他爲了李扶搖而布下的,而最爲主要的便是讓李扶搖多經曆一些東西,在生死搏殺之中走出來,不管是對心境還是别的什麽,其實都很有幫助。
天底下如同青天君這般盡心盡力的老丈人,其實是很難見了。
朝青秋說道:“你們把他的路鋪得太順了。”
李扶搖的路,一路走來,說是難,但是在朝青秋來看,并非如此。
李扶搖的這條路,扪心自問,真的會萬般兇險。
有着兇險沒有人會出手搭救?
青天君平靜道:“他今後的路會更難。”
朝青秋難得調侃了一句,“今天便很難。”
……
……
李扶搖歎了口氣,半個時辰的短暫交手,他遞出不下百劍,戰果極其微弱,除去在胡月的身上留下深淺不一的數道劍痕之外,其餘的便真的沒有有過什麽。
而他被胡月的拳頭打到過四次。
第一次是額頭,然後接着是被一拳打中肩膀,第三次胸膛更是被一拳擊中,到了最後一次,那一拳直接到了李扶搖的小腹。
靈府裏的劍氣如氣海翻騰,在經脈裏四處亂竄。
但總得來說,還是沒有分出高下。
殺人與被殺本就在一念之間。
靈府裏的劍氣被李扶搖一點點攫取,雖說遠未到要枯竭的地步,但顯然也并沒有那麽容易。
胡月的拳頭快速且有力,要避開并不容易。
李扶搖自然還有殺招,不管是尚未去動的劍十九,還是他隐藏起來的那些精妙劍招,都足以讓現在的局勢發生逆轉,可有一便一定有二。
胡月之後,下一個是誰李扶搖并不知道,但是他能夠知道,絕對還有第二個人,沒有人願意放過這個機會。
若是現在把壓箱底的東西全部拿出來,之後會很被動。
李扶搖不是愁無法擊敗胡月,隻是在愁如何用最少的手段,付出最小的代價去擊敗他。
即便是受傷,都不是李扶搖願意接受的。
胡月神情漠然,出拳之時仍舊在積蓄氣機的胡月總算是找到一個絕好的時間,曾李扶搖遞出一劍的同時,重重的砸向李扶搖的胸膛。
依着這個一拳的力道,要是真砸實了,李扶搖這胸膛即便不被砸穿,那五髒六腑也要被生生錘爆。
修士最重要的地方其實和普通百姓沒有什麽區别。
那顆心依然是決定生死的東西。
隻是當他這一拳來到李扶搖胸前的同時,一道巨大的青色劍罡在城頭生出,一道長數丈,寬數尺青色劍罡從天壓下。
如此震撼人心的景象,一驚生出,城頭底下的風呂便笑出了聲,“這小子,還真是有一套。”
王富貴站在原地,不言不語。
當那道青色劍罡硬生生壓下的同時,便是蘊含磅礴氣機的拳頭與之相遇。
漫天劍氣瘋狂鎮壓而下。
胡月在這道劍罡之前,顯得極度渺小。
胡月神情凝重,片刻之間,有一聲虎吼傳入衆人耳。
“吼……”
城頭出現了一頭巨虎,身形巨大,長着大口,一雙大眼盯着眼前的劍罡。
劍罡碾壓而下,直面這頭巨虎。
如同實質的劍罡直接斬向虎頭。
毛發亂飛。
片刻之後,隻聽見砰地一聲。
劍罡碎裂,但那些碎片卻都嵌入了巨虎身上。
鮮血橫流。
無數人都擡頭看着胡月的慘狀,臉上神态各異。
誰也沒有想過,可以說得上是一代表着妖土最厲害的幾個年輕人之一,竟然還是沒有比得上那個山河劍士。
憤怒再度蔓延在他們心中。
一劍之後,李扶搖已經是臉色蒼白,再無法在短暫時間遞出第二劍,胡月深深看了李扶搖一眼,卻是沒有敢繼續出手,化作人形之後,從城頭落下。
噗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然後他陰沉的看了李扶搖一眼,随即便轉身,離開此地。
今日之敗,恐怕是要比當年被青槐打落桑江還要更丢人。
當着這麽多人的面,竟然被一個年輕劍士生生打落城頭,如何不丢人?
風雪大作,李扶搖緩緩直起身子,看着城頭下,然後當着這些人的面,往嘴裏塞了一顆丹藥。
這無異于是挑釁。
很快便有一個妖修縱身躍向城頭,可才至一半,便被一道磅礴劍氣硬生生擊落。
摔在地面,生機斷絕。
李扶搖用這樣強硬而直接的方式讓他們知道,自己尚有一戰之力。
不是什麽小魚小蝦的都可以招惹的。
無數人眼含怒火,西丘更是想着提刀而上,可很快便微微低頭。
有人在他心頭說了些什麽。
他低聲道:“謝叔父點撥。”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也很快消失在這裏。
風呂拍了拍王富貴的肩膀,嘿嘿笑道:“沒想到,這家夥壓箱底的東西都沒有用出來就已經勝過了胡月。”
王富貴稱贊道:“不錯。”
風呂頓了頓,忽然扭頭看向别處,皺眉道:“有這麽不要臉?”
王富貴沒有轉頭,實際上即便如此,他都已經知道遠處的情況,依着他的境界修爲,除去這城中的幾位滄海與登樓之外,還真沒有任何人能夠瞞住他的感知。
……
……
閣樓裏,重夜站起身。
城頭上勝負已分,重夜便在這個時候站起了身。
畢羽問道:“真有這麽不要臉?”
這句話和某個在城頭下看熱鬧的大黑驢,如出一轍。
這句話或多或少有些傷人,若是被胡月聽見,隻怕又要争鋒相對,而重夜僅僅是微微一笑,然後說道:“他這麽厲害,你也看到了,我隻想把他打下城頭去,怎麽說在妖土,也不能讓人族劍士嚣張。”
重夜說的話,畢羽想來不太相信,尤其是這一番已經明擺着是敷衍的言語。
“你現在出手,等會站在城頭下的就是我,要不然你就等着我先出手,然後你再來和我或者他打過。”
這是畢羽給出的答案。
他現在對李扶搖的興趣要比重夜大得多。
他甯願先和李扶搖打一架,至于最後會不會輸給重夜,不是他關心的事情。
重夜搖頭,“勝過來,比不上勝過他。”
畢羽眼神微冷,他漸漸有些明白重夜的想法了。
他和現如今的李扶搖打上一架,勝過李扶搖的幾率很高,而自己應當也不會受多大的傷,那這樣說來,依着畢羽的性子,應當也做不錯出手的舉動,就隻能等着他和自己的公平一戰。
那麽這也是最開始事先推演出來的局面。
不管如何,總是要和畢羽打一架的。
那麽打敗李扶搖這件事,至少會讓重夜的聲名更上一層樓,即便是最後他輸給了畢羽。
也不算是什麽大事。
在這件事上,隻要重夜現在走出去,他便是那個會獲得絕對利益的那個人。
畢羽很不恥重夜的行事風格,但是也不得不佩服他把握局勢的能力。
年輕一代,無人能出其左右。
他讓開身子,讓重夜走出閣樓。
他走出閣樓,來到風雪中的城頭下。
引來了一陣陣驚呼。
之前胡月出手,便已經讓他們覺得今日不會太普通了,之後雖然胡月被李扶搖用劍斬落城頭,可誰都知道,要是胡月不敵,那個劍士便更能勾起那幾個人的好奇心。
現在果不其然,重夜來了。
這位在之前曾和胡月有過一場大戰的年輕人,看着城頭的李扶搖,面帶微笑。
忽然,在他身後有人開口,“重夜。”
重夜聽着有些熟悉的聲音,轉過頭去,看着一身同樣是黑袍的風呂。
風呂笑着說道:“等着我。”
雖然是笑着開口,但風呂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裏盡是冷意。
重夜臉色微變,在他的謀劃裏,從來沒有這頭大黑驢的一星半點,因爲他既然之前沒有出現在青天城,那便是說他對這個熱鬧不感興趣,至少對這所謂的百日期限,是沒有半點興趣的。
可誰知道,他認爲沒有想法的風呂,此刻就站在這人群中,對着他說,等着我。
這無疑是在告訴他,你要是敢趁人之危,老子等會就把你捶下來!
其實在那幾個人當中,重夜除去最開始忌憚青槐的修行天賦之外,現如今最爲忌憚的既不是胡月,也不是畢羽,反倒是這個看着吊兒郎當的風呂。
重夜臉色微僵,輕聲道:“風兄何出此言?”
風呂笑了笑,然後直接破口大罵,“老子就是想說你不要臉,你不要臉,等會兒老子也不要臉,看誰比誰更不要臉。”
重夜歎了口氣,“總不能讓一個外族劍士如此耀武揚威。”
風呂懶得和他多說,轉過頭冷笑道:“扯你娘的卵。”
王富貴站在一旁,始終微笑不語,他算是已經接受了風呂的性子,但是蘇晚還真的沒有。
它在王富貴耳邊低語道:“先生,這位真是你朋友?”
王富貴笑了笑,光以心聲答道:“臭味相投罷了。”
這樣一句話,把蘇晚堵得再說不出一句話。
它本來在自家先生這裏讀了書,性子便極其溫和,要讓他做出什麽過分的舉動,也實在是做不出來。
王富貴轉而笑着說道:“其實并無大事,讀書人胸中有些詩書那是自己的,可沒說要有了這些詩書便要想着跟着那些寫就這些的前人靠攏,自己是個什麽性子,自己應當是要有些自知的,到底該怎麽樣去活着,還得自己去研究,但需知道一點,内在才是一切。”
蘇晚聽來這樣一番話,随即低聲笑道:“多謝先生點撥。”
讀書也好,修行一好,能夠一朝頓悟,總是好的,隻是這種機緣,想來便是可遇不可求的存在。
這不僅需要有人提點,還需要自己恰到好處的悟透,條件苛刻,誰那麽容易就能弄清楚了?
重夜深吸一口氣,轉身掠上城頭,既然已經走到這裏了,如何能夠退後半步?
風呂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冰冷。
王富貴始終臉上挂着笑意。
——
青天城是建在江面較爲窄的一段上的,因此城裏便有桑江緩流而過,之前青槐在橋上打了胡月一巴掌,便把胡月打落桑江,便是因爲這樣。
現如今,那個拿着竹棍的姑娘,就倚在那座橋上,神情平淡。
這裏離着城頭很遠,她聽不到那些城頭的争鬥聲,也聽不見其餘的那些聲音,城頭聚集了很多人,因此城裏其他地方便很安靜。
她的眼前隻有雪花飄落,她的眼前隻有尚未結冰的江面。
她的心裏其實隻有那個年輕人。
隻是她卻不想去看城頭的那邊的事情,她從山河那邊回到妖土的時候,不知道聽了些什麽言語,說是男女相處,女子應當嬌弱一些,像是她這般比男子境界還要高的,便會給男子很大的壓力,不知道是誰說的,反正她聽了便上心了,于是在之後,她的境界便走的緩慢了很多。
這是她故意的。
她若是想着一心往前,隻怕現在都還是站在衆人身前,不管是重夜還是畢羽,亦或是胡月,都不可能是她的敵手。
可爲了李扶搖,他選擇慢下來。
不知道這麽是不是對的,但是仰頭看着那個年輕人的時候,青槐很高興。
隻是現在,她有些後悔了,要是自己沒有慢下來,此刻她可以站在城頭上,對着所有人說,這是我青槐看中的夫君,你們誰也欺負不得!
那樣似乎,也很不錯?
青槐笑了笑,隻是現在自己隻能在這裏,默默想着那個家夥能不能勝過那幾個人。
她知道自己的小心思,她卻不知道李扶搖的小心思。
他不知道李扶搖因爲路過酒肆的時候,就是因爲聽到過一句女子不會喜歡喝酒的男人,在那之後,李扶搖飲酒便喝的極少了,偶爾一次,都是要在極爲重要的場合才喝上一些,幾乎從未醉過。
這是李扶搖的小心思。
藏在兩個年輕人心中的心思,從未告訴過旁人,從未彼此傾訴過。
但他們還是彼此喜歡着。
這真是一件極好的事情。
青槐敲了敲竹棍,莫名其妙有些生氣。
橋的那邊忽然出現一個豐神如玉的男人。
男人手裏托着一個茶壺,有翠綠的茶葉在身側環繞。
除去白茶之外,不會有人會如此作派。
青槐扭過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白茶走過來幾步,輕聲道:“妖君的信便是妖君的意志,不得不遵從。”
這算是白茶對之前事情的解釋。
青槐扭過頭,皺眉道:“那爲何是兩顆妖丹?”
這指的是之前送還的兩顆妖丹。
白茶說道:“之前那樁事,本來便要不了這麽高的報酬,既然沒有做到後面的事情,前面的退還也在情理之中。”
青槐哦了一聲,興緻不高。
白茶問道:“爲什麽不去城頭看看?”
青槐沒有回答。
她想着這關你什麽事情。
白茶看向青槐,苦笑道:“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白茶号稱知道妖土的絕大部分事情,能辦到的事情也極多,因此旁人想要知道什麽,便要付出些東西。
而當白茶想要得到旁人幫助的時候,自然要付出什麽。
能夠辦到的事情極多,那不能辦到的一些,必定是極難的事情。
既然是極難的事情,代價便更高。
青槐看着白茶,來了些興緻,随口說道:“說說。”
……
……
酒肆裏的陳嵊睜開了眼睛,在賣酒婦人驚異的神情中,他認真的刮了自己的胡子,然後拿出一件幹淨衣衫換上。
最後他把那柄白魚劍煞有其事的别在腰間。
賣酒婦人很驚訝,問道:“你要做什麽?”
陳嵊看向她,解釋道:“連累了徒弟,總要再問他做些什麽才是。”
“他要是死在了城頭,我總得殺幾個人才是。”
陳嵊的答案簡單直接。
但是在有好幾位滄海都在城中的情況下,要殺人,無異于白日做夢。
陳嵊肯定知道,但是不以爲意。
就這樣轉身走出酒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