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六千年前的那場人妖兩族大戰之後,劍士一脈開始凋零之後,野修一脈尚未有半點起色之前,山河裏的修士的打鬥,大多是用法器對轟。
簡單直接,拼法器也拼修爲,絕對的實力便是取勝的關鍵。
但顯得有些乏味。
一場戰鬥應該包括這些,但絕不僅僅限于這些而已。
謝淮陰是一位正統的儒教修士,但或許是因爲在江湖裏待得時間太過漫長,因此動起手來,更有武夫的韻味,他的本命法器不是琴棋書畫這類的東西,而是那一杆銀槍。
修士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與人近身搏殺,所以不會想着用刀槍劍戟這樣的東西當作法器,可現如今,謝淮陰不僅本命法器是一杆銀槍,也在與厲安近身厮殺。
隻是厲安手持長鞭,也不願意謝淮陰與他距離太過接近。
其實這次入甯府城的三位修士都是太清境,論境界修爲,差距不大,但要是論戰力,溫白樓絕對能力壓其餘兩人,畢竟是從戰場上走下來的戰将,不管是對于形勢的判斷還是那股悍不畏死的氣勢,都并非其餘人能夠比拟的。
而作爲武甯府主的謝淮陰比起這三人,其實境界并不占優,可是本身便有一股用北海一座江湖二十多年打磨出來的天下第一的氣勢,因此直到現在,厲安都不曾占到半點好處。
反倒是一直被謝淮陰壓制。
厲安神情古怪,他與溫白樓一般,隻是因爲這位武甯府府主不過是因緣際會得到一本秘籍,方才跨入了修行大道,因此一直覺得這位北海天下第一,不過如此,才敢如此托大,趁溫白樓和姜酆兩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先下手爲強,可誰知道,謝淮陰不僅難纏,似乎還在告訴他,稍有不慎,自己甚至還會命喪當場。
借着磅礴大雨,厲安伸手抹了一把臉,手上長鞭遙遙向前擊出,如同一條靈蛇穿過雨幕,這一次想要纏繞的是謝淮陰的脖子。
手提銀槍的謝淮陰冷哼一聲,大步踏出,他踩着長街上的積水,隻是腳尖輕點,身形飄然而掠,若不是雨水已經将他的衣衫打濕,僅憑這一手,便當得風采依舊的說法。
長鞭上的磅礴氣機如同驚雷,在謝淮陰耳旁炸開,順帶着許多雨滴襲向謝淮陰,謝淮陰微微皺眉,身形一頓,腳踏牆面,躲過這些雨滴,雨滴濺射到牆面,留下深淺不一的坑洞。
長鞭如約而至,倒像是被公子哥遺棄的良家女子,不離不棄!
謝淮陰持槍一挑,挑飛那條長鞭,随即一槍刺出,在厲安回神之前,卻收槍而返,這還不算完,等到謝淮陰一腳蹬在牆壁上的同時,整個人快速撞向厲安。
長槍槍尖指向的便是厲安心口。
若說之前長鞭如靈蛇吐信,現如今銀槍便是如遊龍入海,兩者之間,差距不下。
厲安臉色大變,急忙收回長鞭想要護住身前,可在纏繞住銀槍之後,謝淮陰沒有半點慌張,隻是硬生生扯着銀槍往後而去,銀槍脫手,連帶着長鞭也是如此。
厲安顧不得虎口迸裂,此時就要往一旁躲去,可誰知道,就在這片刻之間,謝淮陰已經屈膝撞向了厲安的小腹。
厲安臉色瞬間煞白,可是人尚未倒飛出去,便被謝淮陰再拉住一條胳膊,硬生生又被他一拳打中心口。
雄踞北海江湖武道榜首不知道多少年的謝淮陰這一拳,可不是一般人能夠承受得了的,哪怕對方也是一位修士。
一拳下去,打得謝淮陰的胸膛凹陷下去,而在後背凸出一塊。
謝淮陰神色漠然,放開拉着厲安的手,那隻手則是一拳打向厲安的太陽穴。
轟然作響。
山上修士爲何忌憚劍士,現如今又爲何貶低山河之中的野修,其中緣由想來也該有野修善戰一說吧。
同境之争,三教修士若是被謝淮陰這種精通近身厮殺的修士近身,隻怕比厲安的下場好不到哪裏去。
再給這個已經斃命了的修士補上一拳,謝淮陰這才随手将屍首扔出,有些疲憊的站立在長街上。
殺人并不輕松,看起來他并未受什麽外傷,但此刻靈府翻騰,氣機幾乎枯竭,此刻别說來一個太清境,即便是來一個青絲境,謝淮陰隻怕也要慎重對待。
去拿回那杆銀槍,用腳将長鞭踢開,謝淮陰就要轉身走回武甯府。
他得到的線報是有三位修士共同入城,現如今不過一人而已,隻是想着剩餘兩人多半是要分出生死,他便覺得好笑。
兩個國都沒有了的喪家犬,還計較這些做什麽?
你溫白樓是昔年的楚國第一名将不錯,又是一位沙場萬人敵,可又如何,楚國現如今都變成了梁溪治下的楚州,楚國百姓都已經成了梁溪人,你還揪着不放是爲什麽?
不覺得是個笑話?
念頭一起,思緒便有些發散,或許是因爲如此,那個懸劍少年在他身前五十步之内以後,才被他發現。
謝淮陰提着銀槍,看着那個不多不少正好在他身前五十步懸劍少年,面色淡然。
眼前那人也是一位修
士,隻是懸劍,有兩分劍士的味道。
隻是讓謝淮陰忌憚的不是他,而是在遠處百步左右,背負劍匣,撐着油紙傘的青衫年輕人。
少年是常臨,年輕人是李扶搖。
兩人都是劍士。
站在原地,常臨開門見山說道:“秘籍,常家。”
謝淮陰皺了眉頭,很快想起那樁陳年舊事,如果沒有當初那件事,他甚至可以拍着胸脯說,我謝淮陰行走江湖這麽多年,從來沒有做過半點虧心事,可那件事,卻的的确确是他做的,即便不是他的本意。
實際上連常臨都是他放走的。
謝淮陰問道:“你便是當初那個孩子?”
常臨沒有說話。
謝淮陰忽然轉頭對着某處行禮,輕聲道:“先生,拜托了。”
有個頭發花白的年邁儒士其實早就到了這裏,隻是一直在一處屋檐下喝酒,此刻聽到謝淮陰開口,才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看了一眼遠處撐傘的青衫年輕人。
老儒士譏笑道:“哪裏來的小貓小狗?”
李扶搖看着那個老儒士,有些無奈,運氣真的有些差了。
還有一個太清境?
——
甯府城外城,磅礴大雨之中,有個中年男人從魏府走出,來到長街上,本意是要去那座位于内城的武甯府,可才走出魏府,便看到長街那邊有個披甲男人騎着一匹通體如火炭的大馬,手中是一杆大戟,就這樣靜靜等在這裏。
中年男人刹那之間便失神,看到此人,仿佛便看到了當年楚國還在鼎盛時期,他和皇帝陛下在那座點将台上,看着他縱馬而來,一臉的意氣風發。
當時溫白樓才多大,不到而立之年吧?
難怪皇帝陛下當年念叨着最多的便是溫白樓是天上将星下凡,是要助楚國成就不世基業的。
一個不到而立之年便已經名震四野的将軍,和一個雄才大略的帝王,兩者相遇,若是沒有梁溪延陵大餘這三座大山,想來是能建立起來不世基業的。
隻是時勢如此,怪不得什麽。
姜酆沉默片刻,沉聲道:“溫白樓,楚國已亡,你我都是喪家犬,一定要分出生死?”
溫白樓大戟在手,“若是你和我一般,自然不殺你,可你終究是吃着主人家的骨頭,卻還要咬上主人一口的瘋狗,不殺你,我心難安。”
姜酆笑道:“大廈将傾,自然要尋安身立命之處,即便是陛下在世,隻怕也能理解我姜酆的所作所爲。”
溫白樓淡漠道:“陛下能理解,那又如何,若是楚國未必,又知道了你的行迹,難不成還要護你周全?”
姜酆沉默片刻,想起與那位楚國亡國皇帝的相知相遇,當年未曾招惹到梁溪之前,他何嘗不是一心一意想着要爲陛下開疆擴土,共造這萬世基業。
君臣之間,光是促膝長談便不知道多少次,他姜酆,何曾忘過?
可雄圖霸業也好,名留青史也好,終抵不過活着兩字。
溫白樓翻身下馬,拍了拍那匹馬的腦袋,後者一路小跑而去,然後在街角停下,溫白樓不再多言,拖戟而走。
大戟在長街上硬生生拉出一條溝壑,況且溫白樓大步向前之時,更是每一步都好像有人在擂鼓一般,氣勢之足,顯然是比那位北海江湖第一人還要強烈。
一人是獨占江湖鳌頭,便有了一種同境無敵之姿,一人是常年身居沙場,在千軍萬馬之中厮殺,更是有一種千軍萬馬不可擋的氣勢。
實際上兩人之中,一人持戟一人提槍,若是生死厮殺,隻怕觀感會極爲不錯。
隻是現如今,溫白樓要殺的則是那位昔年楚國國師,現如今的太清境野修。
待到走進那姜酆身前之後,溫白樓一戟橫掃,姜酆若是被這一戟打中,隻怕當即便要變作兩半,可惜他身子一扭,身形倒退數步,大戟去勢依舊,直接将長街旁的一顆有百年樹齡的大樹攔腰斬斷,大樹倒下,溫白樓一踢樹身,大樹便向着姜酆激射而去。
府内,那個曾經能在北海江湖裏排進前十的武道巨擘,現如今已經踏上修行大道的魏仙,看着不遠處長街上的場景,笑着稱贊道:“那位披甲将軍,當年一定是位無雙猛将,在戰場上隻怕當得上萬人敵的說法。”
魏家家主魏迎春站在自己這個兒子身側,他武道境界尚且不高,但眼力不差,總是見了這麽個打法便該知道,這等武夫要是沒有在千軍萬馬中厮殺的經曆,斷然氣勢不會如此。
“曾聞當年楚國名将溫白樓,善使大戟,每戰必身先士卒,且謀略亦是世間第一流,乃是一位真正的名将,當年楚國那位皇帝,若是沒有此人,隻怕也打不下那大好疆域。”
大雨磅礴,父子兩人站在屋檐下,倒是并未淋雨,魏仙點頭附和,“軍中戰将,所選兵刃必然是以長爲先,可大多用刀用槍,敢用戟的,若不是武藝絕倫,安敢如此?”
魏迎春笑着點頭,看着這一場大戰,心裏倒是有些舒适,雖說還指望着姜酆将那位武甯府主給斬殺,可畢竟是
卑躬屈膝這麽些日子,看着姜酆被人壓着打,心情也不能算差。
魏迎春開口問道:“仙兒何時去取謝淮陰的項上人頭?”
魏仙皺眉道:“父親真以爲那位武甯府主的人頭這麽好取?”
魏迎春有些疑惑,“不是說謝淮陰不過是一介武夫,仙兒既然已經走上大道,爲何不能?”
魏仙灑然一笑,“我之前說是要取謝淮陰頭顱,不過是說給姜酆聽的罷了,今夜若是他不能走出這條長街,咱們父子便當此事再沒有發生過,老老實實在甯府城待着便是,不用多費心力。”
魏迎春緊鎖眉頭,神情古怪。
魏仙并未解釋,隻是看着長街上那場大戰,歎了口氣,“若是把他放到戰場上,才真是人盡其用啊。”
長街上,一直都占據上風的溫白樓大戟橫掃,再度将地面撕裂出一條溝壑,對面的姜酆已經飄然後撤數十步,在長街上端坐,身前是一架古琴。
面對着這位昔年的楚國第一名将,姜酆撥弄琴弦,發出聲響,有數條銀線破空而至,劃開雨幕,呼嘯而至。
溫白樓沒有掉以輕心,他和姜酆是老相識,早在當年便知曉他是善撫琴,當得國手一說,成就了山上修士之後,溫白樓以大戟作爲本命法器,他便是在思考姜酆是用什麽,後來轉念一想,除去琴之外,應當沒有他物。
現如今交上手之後,發現果然如此。
當那數條銀線不分先後的掠至眼前的同時,溫白樓腳尖在長街地面上一點,往後退去,大戟上蘊含磅礴氣機,重重擊向這些銀線。
同樣是以氣機造就,這些銀線如同細針,刺破溫白樓的磅礴氣機,轉瞬之間便來到眼前。
這讓溫白樓皺了皺眉頭,但随即便大戟回敲,如同一把錘子重重的錘在銀線之上。
對面撫琴的姜酆撫琴手指被割破,出現血絲。
溫白樓與他幾乎是同時走上修行大道,可這一位有十餘年的戎馬生涯,見慣了生死,走起那條大道來,不見得會比姜酆快上幾分,但實際上,總要勝出一些。
溫白樓當年領軍鑿陣是世間第一流,現如今成了修士,也不見得會差些。
大戟上的月牙勾住數條銀線之後,溫白樓手臂上青筋暴露,卻不是往後倒去,反倒是咬牙前奔,大踏步往前之時,長街上都留下了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
何謂舉世無雙的戰将?
溫白樓當得起如此稱呼。
再度臨近姜酆身前,溫白樓重重揮戟砸下。
魏仙苦笑道:“回去睡覺吧。”
魏迎春一怔,随即明白了自己兒子的言下之意,歎了口氣,轉身向院子走去。
——
當常臨抽劍,劍指那位武甯府主的同時,李扶搖在遠處已經把那柄青絲握在了手中,隻是仍舊一手持劍一手撐傘。
磅礴大雨中,那個老儒士看着提劍站在遠處青衫年輕人,一拂袖,便是狂風暴雨。
李扶搖緊握青絲,一劍劃破雨幕,然後便靜靜的看着那老儒士。
兩人的第一次試探就此結束。
李扶搖并未顯露出太多,就連那老儒士也是如此,并未顯露出真正的修爲境界,但既然是謝淮陰都要喊上一聲先生的人物,顯然不會太差。
而且之前李扶搖已經完全可以判别,這就是一位太清境的儒教修士。
既然如此,法器呢?
三教修士打架,可不算是一般野修,法器至關重要,比如之前李扶搖在小邑樓擊殺的那位太清境修士,便有一副山河萬裏圖,這個老儒士,又會是什麽?
就在李扶搖思考的同時,老儒士的大袖微招,一方古樸硯台已經到了手中。
随着他一隻手往上托舉,無數雨水被吸入其中。
李扶搖感受着那股磅礴氣機,再不猶豫,扔掉油紙傘,提劍前掠。
老儒士自持境界高深,又覺得李扶搖不過是一介野修,初時并未在意,直到雨水如劍,滴落眉間的時候才蓦然一驚。
可爲時已晚,李扶搖一劍已至。
劍氣激蕩,劍意勃發。
就在這個時候,硯台裏之前吸收的雨水盡數化作墨雨流出,在李扶搖身前弄出了一條如墨長河。
劍刺入墨河便好似遇到了阻力。
再難前進分毫。
李扶搖皺着眉頭,靈府裏劍氣大作。
如同九天銀河一般傾瀉而來,氣勢磅礴,擋無可擋。
老儒士總算是有些驚駭,他看向李扶搖,驚懼道:“你是劍士?!”
李扶搖默不作聲,青絲劍在墨河裏難動分毫,可是背後劍匣裏還有一柄劍十九。
李扶搖這些日子雖然養劍之時故意厚此薄彼,但劍十九畢竟通靈,又是他主動選的李扶搖,故而伴随着一道響亮的劍鳴聲,劍十九出鞘!
落到了李扶搖另外一隻手上。
誰看見過這天底下的劍士左手一柄劍,右手一柄劍的?
唯獨李扶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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