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常林從來都沒有想過。
那就是當真的和杜一舟撕破臉皮之時,自己的這個大哥,會怎麽做。
依着他之前的想法,自己的大哥雖然說是一直以一副讀書人的姿态來管理山寨,可杜一舟能夠當上這山寨大當家,本身便很能說明問題。
可真的等着這一天來到的時候,常林卻并不慌張,他知道杜一舟有很多東西沒有告訴他,也知道杜一舟有很多東西隐藏得很深,但他并不擔心他會一言不合的便将他打殺,畢竟自己的這位大哥是個讀書人。
于是常林在短暫失神之後,便想着要去打開寨子大門,讓自己白天聯絡的那些個兄弟進來。
可杜一舟還是叫住了他。
杜一舟神情古怪,“大哥還是舍不得?”
杜一舟搖搖頭,他随手抛過來一壺酒,輕聲道:“我隻是在和你探究另外一個可能。”
常林沒有猶豫,接過酒壺之後,便喝了一口,他一點都不擔憂杜一舟在酒裏下毒,因爲那本來就不是他的行事風格,一起在山上待了這麽些年,有些東西,常林很相信自己的判斷。
杜一舟借着月光,擡頭看了幾眼至今都還躺在屋頂上的李扶搖,然後才說道:“你要做第一把交椅,給我說一句,我便讓給你了,這沒什麽好說的,要讓其他寨子裏的人進來了,今晚過去,寨子即便沒有了我,可還是你的寨子嗎?”
“即便是你能保住寨子,但最後手下那些兄弟真的會服你?”
杜一舟看着常林,笑道:“你好好想想,要是覺得甯願這樣,就去打開寨子大門。”
常林又喝了一口酒,沉默片刻之後,才平靜道:“大哥有什麽高見?”
時至今日,他仍舊願意喊杜一舟一聲大哥。
杜一舟笑起來,眉目之間的那顆痣在笑容中,顯得有些奇怪,他開始說話,“你要是現在去喊醒寨子裏的那些兄弟,告訴他們,寨子被外人觊觎,已經準備今夜攻打山寨,然後你再領着他們殺出去,把之前你叫來的那些人給一網打盡,這樣一來,今夜之後,你的名望便要勝過我,我再說把大當家的位置讓與你,誰不服?”
“想來不會有誰不服,你要做大哥,很簡單,隻是取決于你要如何去做,是拿外面寨子的那些賊人性命來換,還是自家兄弟的性命,外加一個不好的名聲來換?”
杜一舟站在月色中,不緊不慢的緩緩開口,并未有半點急迫之感。
常林能懂他,他又何嘗不懂常林。
在屋頂的李扶搖忽然把背後的劍匣解下來,用一塊幹淨布條,擦拭着那柄青絲劍。在小雪送人之後,隻有一柄劍的李扶搖做起這種事情來,時間要省去不少,但他依然做的很認真,而且不僅是認真擦拭着這柄劍,也是在認真看着下面的正在發生的事情,也在認真想。
杜一舟的這個提議,不管怎麽看,都要比之前常林的設想要好過太多,所以常林在很認真的思考。
杜一舟很清楚的知道,常林思考的内容,不會是什麽關于兄弟們的性命之類的東西,他隻會思考,做什麽選擇會更有益處。
沉默很久,常林開口問道:“大哥你想要什麽?”
杜一舟覺得有些好笑,但是看着常林的神情,想了想,便輕聲說道:“或許隻是想看看,你們會怎麽選擇,怎麽去做。”
常林咬了咬牙,最後下定決心說道:“我選後者。”
杜一舟沒多說話,隻是從懷裏拿出了一包藥粉,丢給了常林,然後笑道:“醒酒藥,半刻鍾就夠了。”
常林抱拳,然後轉身離去,看樣子就要去将那些個兄弟都喚醒。
杜一舟看着他離開之後,便也來到了屋頂,就坐在李扶搖身旁。
坐下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他驚訝的發現,李扶搖身旁的那壺酒,至今都還是滿的。
李扶搖沒有喝酒。
李扶搖把青絲劍放回劍匣,重新系在背後,然後才問道:“好像這挺有意思,好像又沒有意思,反正我沒看出來現在對我有什麽意思。”
杜一舟歪着頭想了想,平靜說道:“這本來就是我這麽些年落得最後一子,想的便是要結束這局棋,不過恰好遇見了公子,便想着和公子一同看看,不過也沒想過會讓公子都看清楚。不過看看,沒有壞處,或許以後再遇見一些心煩事,想想今天就會覺得很有意思。”
李扶搖看着這個讀書人,想着自己之前遇到的那些讀書人,皺了皺眉頭,沒有多說什麽沒有意義的廢話,隻是看着底下,想着之後會發生的場景。
杜一舟忽然說道:“甯師妹與你喝過酒?”
李扶搖點了點頭。
杜一舟的神情便莫名其妙的有些古怪,似乎能和甯映雪一起喝酒,是一件事絕對不尋常的事情一樣。
半刻鍾的時間很快便過去,這邊也沒有再來人,隻是在夜色之中,隐約可見,有數十人往一處而去,而且在短短一刻鍾之後,便響起些殺伐之聲。
那些聲音在寨門外響起,時不時聽着有重物落在地面上的聲音,那是有人身死,杜一舟始終面無表情,而李扶搖則是臉上有些惆怅。
等到半柱香之後,厮殺聲漸漸響起,寨子門口這邊才有火光生出,但是那些火把卻在夜色之中,越來越遠,最後不可見。
隻有一人,再度回到寨子中。
身材高大的常林來到這屋子下面,朝着屋頂上杜一舟朗聲道:“大哥,今日之後,您仍舊還是大哥。”
李扶搖輕聲道:“他似乎想通些什麽,覺得自己本領低微,怎麽看都是争不過你的。”
杜一舟笑道:“也有可能是以退爲進。”
兩人交談,都是壓低聲音,杜一舟更是早早便放出一縷氣機将其阻斷,以免被常林所聽見,因此常林現如今仍舊不知這兩人的交談内容。
杜一舟平靜道:“既然說好了,那大當家位置就是你的,跑不了的,等着他們回來我便宣告消息,日出時分,我和這位李公子便一同下山,從此之後,山寨姓常。”
常林表情陰晴不定,看向屋頂的杜一舟,動了動嘴唇,但并未說話。
杜一舟知道他在擔憂什麽,但也是耐着性子沒有出聲,更沒有其他什麽的動作。
李扶搖看着這場景,覺着有些無趣。
算計人心這種事,他本來就不願意去做,在洛陽城裏是不得不爲,到了洛陽城之外,他更喜歡用手中的劍說話,這般算計來算計去,隻怕對劍道也并無裨益。
杜一舟縱身跳下屋頂,去和常林說了些什麽,聲音不大,要是仔細聽,李扶搖肯定能聽見,不過他沒有這個想法,他甚至覺得在這裏待到明日天明都有些困難。
在屋頂上趟了半夜,聽着下面的動靜從嘈雜變得安靜,最後睜眼看的時候,常林已經在和寨子裏的一衆兄弟把酒言歡,而杜一舟則是獨自帶了一壺酒,往遠處走去。
李扶搖仔細看去,寨子裏如今已經多了很多東西,想來就是到其他寨子裏去搶的。
歎了口氣,好像這個故事到了這裏也就結束了。
正想着起身,不知道什麽時候,身旁便多了一位女子。
李扶搖轉頭一看,失聲道:“甯院長?!”
此刻出現的女子,自然是甯映雪。
她看向李扶搖,然後理所當然的說道:“我知道你說服不了他,所以我肯定要親自來。”
李扶搖苦笑道:“既然甯院長要親自來,何必要讓我白跑一趟?”
甯映雪又是一臉理所當然,“你反正也沒什麽大事,到處看看也行,再說了,要是你能成,我就可以不用親自來見我這個笨師兄了,見他一面,又要費好些口水,也很麻煩。”
李扶搖仰起頭,“可不管怎麽看,這個麻煩,甯院長你又攤上了。”
甯映雪拿出随身攜帶的酒壺,喝了一口酒,想了想,然後笑道:“我來這裏,其實不一定是來找我那師兄的,還有件事,想着要告訴你,你聽不聽?”
李扶搖轉頭看了看那個酒壺,然後後者遞過來,李扶搖聞了聞酒香之後,再遞回去,這才輕聲笑道:“爲何不聽?”
甯映雪點了點頭,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可不願意你再叫我甯院長,下次見面,再這樣稱呼,可别怪我當着外人的面打你一頓,青絲境的劍士,即便劍氣淩厲,可我要打你,也不難。”
李扶搖苦笑不已,他從一開始就沒有看出來甯映雪的境界修爲,又知道她年紀輕輕就能成爲延陵北疆四大書院之一的院長,肯定不是一般人,隻是從未成過敵人,所以也就沒有過多思索,現在聽到她說出來這番話,李扶搖除了苦笑,也沒有說什麽。
甯映雪又喝了一口酒之後,才緩緩說道:“山河之中的儒道兩教外加上西方佛土那邊的佛教,每隔一段時間,在某位聖人遺迹開啓之日便要派門下年輕弟子去那處遺迹各自尋找機緣,聖人畢竟是聖人,雖然不知道那位聖人是否身死,又爲何會留下洞府,隔一段時間便打開一次,但既然是有,那好東西不會少,三教修士自然都眼饞,這一次梁溪那邊,沒有派出預料之中的道種葉笙歌,反倒是隻是派出了一個名不經傳的年輕人,延陵這邊自然還是讓顧緣去了,然後佛土有一位禅子也去了,按理說,最好的東西肯定便會在這兩人手中,可是不知道爲何,那位年輕人的運氣好的有些不正常了。”
“他自知與顧緣和那位禅子争不過,便獨自尋了一處之前數百年間已經被着找過很多次的側室,抱走了一個普通香爐,誰又知道,這香爐之中竟然有一爐聖丹。”
說起聖丹的時候,她明顯說得慢了些。
李扶搖知道這意味這什麽,這世間的三教聖人,沒有一個不是博學之人,世間的術法,雖然不一定都會,但至少會得很多,煉丹一事,雖然可能并不熟悉,可聖人們若是願意以自己的精血作爲藥引,也能練就聖丹。
聖丹對聖人倒是沒有什麽作用,可對于這世間其餘的修士來說,并不簡單。一顆聖丹,便足以掀起一陣腥風血雨。
聖人拿它無用,但其餘修士有這一顆,不僅相當于多出一條命,而且對于修行也大有裨益,隻要不是什麽登樓境的大人物,其餘修士拿着聖丹,絕對有用。
李扶搖狐疑道:“難不成消息走漏了,但那位道門弟子,不可能無人同行吧?”
李扶搖至今都記得之前遇見顧緣的時候,她身旁的周宣策,雖然周宣策不敵那位魔教教主,魔教教主又不敵老祖宗許寂,可世上哪裏來的這麽多魔教教主,哪裏來的那麽多老祖宗許寂。
周宣策便已經算是儒教極爲厲害的人物了,至于道門那邊,即便是派出一個不如周宣策的大人物爲那道門弟子同行,也不會差到哪裏去的。
所以李扶搖才覺得要是就這樣這聖丹就被搶奪了,才會有些意外。
再說了,那位觀主現如今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誰敢明擺着搶沉斜山的東西?
甯映雪平靜道:“你想都想不到,林紅燭出手了。這位魔教教主,搶奪了這一爐聖丹之後,沒有做什麽大事,就是把它們盡數都扔進北海了。”
李扶搖一怔,随即覺得很奇怪,這也有可能是林紅燭用的障眼法。
甯映雪笑道:“事情不會有假,因爲有一個讀書人當場親眼所見。”
李扶搖一怔,随即問道:“誰?”
提起這個人,就連一向随性的甯映雪都認真起來,她正色道:“學宮掌教,蘇夜。”
這個名字的确有些不同,山河以三教爲尊,其實說到底,還是儒道兩教的天下,聖人高坐雲端,對世間諸事都不會上心,那真正有話語權的不過就兩個人,沉斜山的觀主梁亦,以及京口山的學宮掌教蘇夜。
一位是道門領袖,一位是儒教掌教。
兩位都有絕對大的權力,絕對能被人尊重。
即便不是發自肺腑的,至少要表面上尊敬。
“既然蘇掌教親眼所見,爲何蘇掌教不出手把那些丹藥撈起來?”
既然是聖丹,就算是蘇夜對那些東西沒有興趣,可怎麽來看,留給學宮學子們,也是極好的。
甯映雪輕聲道:“聽沒聽過一句話,‘北冥有魚,其名爲鲲。’”
李扶搖神色古怪。
甯映雪一拍腦袋,原來是忘了這一茬。
“北冥便是北海,北海裏真的有魚,叫做鲲。鲲真的很大,大得無法想象,這種異獸,本來不該出現在山河當中的,隻是六千年前的那場大戰,讓妖土和山河之中出現了一個大峽谷,後來這峽谷灌滿了海水,便成了北海,然後妖土内亂,最後一位鲲族的妖土巨頭重傷不治之後,鲲族便離開了妖土到了北海。一呆就是六千年。”
“除去聖人之外,沒有修士能在海底擊殺一頭出身便是春秋境,成年便是登樓境的鲲。”
“登樓之後是滄海,鲲之後,是鵬。”
“鲲族要想有朝一日重返妖土,拿回屬于他們的東西,族内便必須出現一位大妖,現在雖說沒有任何消息可以表明,北海裏會有鲲化鵬,但即便是蘇掌教,出手也未見得能成功。畢竟境界太高,驚動了北海裏的鲲,都不好辦。況且林紅燭既然敢把那些聖丹扔進北海,蘇掌教出手,也很有可能會被林紅燭阻攔。”
李扶搖一怔,随即說道:“那丹藥在北海,一定會吸引不少修士去搶奪。”
甯映雪點頭,“而且前幾日,便有消息說,在北海上,有修士運氣不錯,撈起了一顆聖丹,雖然之後那位境界低微的修士便選擇把聖丹賣給了梁溪某座道觀,但也極大的鼓舞了這些修士前往北海,畢竟現如今那些聖丹,是無主之物。”
李扶搖點點頭,對于這些東西,并未有太多的想法,這麽多修士,那麽些丹藥,就算是他想要,也八成沒什麽機會,讓他出海去撈,他還怕驚動了海裏的大魚,到時候撈丹藥不成,命也丢了。
不過甯映雪接下來的一席話,讓李扶搖若有所思。
“聖丹驚動了不少大人物,他們雖然不會親自出海,但在岸邊,已經明碼标價,那些個修士要是有幸撈起來一顆,就可以賣給他們,不僅如此,因爲臨近妖土,就連妖土都派出了人,至于劍士嘛,可能也有。”
李扶搖眨了眨眼睛,随即笑道:“我本來就要一路向北去。”
甯映雪看了一眼這小滑頭,有些失落,“我要不是已經決定要南下,我肯定也要去看看。”
李扶搖一笑置之。
去北海看鲲,是他練劍以來早就想好的,隻不過之前他也知道,不一定能得償所願,可現如今北海這麽熱鬧,好像就是再告訴他,非去不可了。
看鲲也好,還是湊熱鬧也好,最要緊的是有可能看到那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