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扶搖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遇到一夥山賊就算了,可偏偏那一夥山賊和任何說書先生嘴裏的那般蠻橫與兇殘也沒有任何相同之處,特别是那個走在最前面的瘦小漢子與其說是一位山賊,還不如說是一位讀書人。
“在下杜一舟,是個……山賊。”
這是眉間有痣的瘦小漢子,對着李扶搖說出的第一句話。
這很讓人奇怪,在李扶搖做說書先生的那些年裏,嘴裏說出的很多故事,都離不開山賊,可是故事裏的那些個山賊,名諱都極爲粗犷,不知道是那些個寫就這些故事的讀書人故意爲之,還是說做山賊之後,便要将名字改做成這樣一類的。
不管怎麽說,久而久之,人們都願意相信,一個山賊的名字應該叫做什麽麻子,而不願意聽到山賊有着一個好聽的名字。
所以即便是李扶搖,在聽到杜一舟三個字之後,也有短暫失神。
“在下原本也是一位讀書人,在家鄉那邊也是有些名氣,隻是幾次科舉不中,便覺得有些氣餒,後來更是聽說不中的原因不是因爲我自己,而是那監考官員将在下的試卷與一人調了包,才導緻在下幾次不中,在下一氣之下,便提了一把長刀,沖進那狗官府邸,将他大卸八塊,殺了人之後,便聽人說,這仙岩書院是山上神仙待的地方,這就想着要上山去試試看能不能成神仙,最後沒能成,也不是什麽大事,那我也不知道到底該去往何方了,也就落草爲了寇,這些年打劫過路行人,倒是也從未傷人性命。”
“隻是前年從這裏路過一位山上神仙,咱們兄弟都知道不好惹,也就都沒有出手,可不知道爲何偏偏被那人上山打傷了好些兄弟,更有幾位兄弟沒熬過那個寒冬,就這樣死了,後來聽說那位山上神仙就是仙岩書院的山上神仙,可知道了就知道了,也沒膽子去挑釁什麽啊。”
“當然,當時咱們就立下誓言,要是再往這過的還有讀書人,搶完錢财之後,一定要打一頓。”
在杜一舟絮絮叨叨說起這些年的事情的時候,在他身後的一衆壯漢雖說臉上都帶着無奈,但總歸沒有出言打擾自家大哥的興緻,隻是他們本來就和自家大哥不同,不是什麽讀過書的讀書人,這些話即便是耳朵聽出繭子來之後也不會有什麽感觸,最多就是覺得大哥過的不容易罷了。
李扶搖牽着馬,等着這位看着像是讀書人更甚于山賊的瘦小漢子說完他的故事。
杜一舟興許是很久沒有看到過能夠這麽平心靜氣聽着他說這些事情的人了,顯得興緻頗高,“遇見一般普通百姓,我們隻劫錢财,說不定最後還要留下一些,以供他趕路,遇見像是你這種隻行走江湖的,我們一般是各自比鬥一番,輸得留下銀錢,赢了便讓你離去便是。”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不止一次看向李扶搖背負的劍匣。
李扶搖一怔,随即笑問道:“要是赢了之後的江湖大俠,不依不饒,非要将你們趕
盡殺絕呢?”
氣氛一時間有些尴尬,杜一舟有些尴尬的說道:“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
李扶搖拍了拍馬頭,輕聲笑道:“想來這家夥也是因爲吃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才導緻口吐白沫。”
杜一舟坦然道:“畢竟有一衆兄弟需要吃飯,自然要做些事情來維持生計。”
李扶搖點點頭,他很能理解,即便是讀過書,知道聖賢說過的那些道理,可在活下去的這個極其重要的問題面前,不是人人都能謹守道理,更不是人人都願意守住那個道理的。
李扶搖在那個寒冬過去之後,銀錢用完之後,尚未找到生計之前,自然也想過其他的很多事情,想過很多東西,那些個能讓他活下去的辦法,說出來,肯定是要被一些讀書人訓斥的。
不過若是因爲害怕便讓人打消活下去的念頭,肯定也是不可能的。
雲端上的聖人不多,世間的聖人也不多。
李扶搖想了想,從懷裏掏出一個錢袋子,又想了想,從錢袋子裏拿出了幾粒碎銀子,放在身上,然後把錢袋子向杜一舟扔去,同時說道:“要是還覺得不夠,就真的要打一架了。”
掂量了幾下錢袋子,杜一舟把它随手扔給了一旁的壯漢,杜一舟看了看李扶搖身後的劍匣,“我想你肯定有一柄好劍,也值不少錢。”
李扶搖沒來由的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才開始說書的時候,總喜歡讓那些個劍客說上劍在人在,劍亡人亡的話,雖然現如今來看,有那麽一些好笑,但實際上當時才說出口的時候,喜歡聽的人,很多。
李扶搖的性子算不上差,但也絕不可能把自己的佩劍交給一個山賊,聽到這句話之後,他隻是笑了笑,然後才說道:“劍不能給你。”
杜一舟認爲這是這個才出江湖的年輕人最後的臉面,因此想通之後便要讓人爲他讓開道路。
今日的收獲已經算是不錯,那袋銀子,應該也夠兄弟們一兩月的衣食無憂了。
可片刻之後,李扶搖卻是出言阻止了這件事,他說他也想上山看看,看看他們平日裏是怎麽生活的,當然,他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不僅是杜一舟,就連那些個壯漢,都覺得很奇怪。
這個世間,沒有初出茅廬的江湖大俠就願意和山賊走在一起的,哪怕這山賊有多麽不同,因爲畢竟是山賊,跟山賊走在一起,會對自己的名聲有着極其不好的影響。
當然,除去江湖大俠之外,其餘的人更不願意。
杜一舟都有些爲難,要是這年輕人是官府的諜子,上山的目的就是爲了摸清楚他們的行蹤,然後對他們下殺手又當如何?
事情的可能有很多。
隻是最後看着李扶搖的眼睛,杜一舟莫名其妙的同意了這個請求。
雖然在那一瞬間之後,他就覺得有些後悔。
身後的兄弟們本來心思便說不上活絡,隻是以爲大哥有些欣賞這年
輕人而已。因此并未表現出什麽來,隻是在拿着那個錢袋子之後,常林領着幾個人下山去買糧食。
常林是山上的二當家。
也就是之前那壯漢。
二當家領着人下山,剩下的人和李扶搖一起牽馬走在山道上,隻是相隔極遠,在李扶搖身前的,隻有杜一舟。
李扶搖看着這個眉目有痣的漢子,想着之前靈府裏劍氣探查到的東西,直白道:“在仙岩書院讀書的那些年裏,如何,可順心?”
杜一舟沉默不語,他之前隻是看出來李扶搖是一位修士,但境界如何,或許是因爲他腰間的那張符箓的原因,看得并不清楚,當然,也很有可能是因爲是自己境界低微的緣故。
所以他願意讓他上山,好好看看到底是爲了什麽。
當李扶搖直白說出仙岩書院的時候,他知道,他之前的那些話,李扶搖一句話都沒有當真。
也是,沒有任何一個人會相信一個山賊會叫做杜一舟,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會相信一個修士和踏踏實實當個山賊。
無論怎麽看,李扶搖都有不當真的理由。
杜一舟想了想,輕聲笑道:“我想不到你怎麽會知道我,即便是甯師妹告訴你一些事情,但她爲何又會讓你來尋我。即便兩者都有可能,爲什麽甯師妹爲什麽會告訴你這些。”
李扶搖想了想,跳過了很多東西,隻是輕聲道:“我在藏書閣裏翻了些書,受了些書院的好,最後要下山的時候,甯院長随口一提,我能碰到你,自然便要将那些話帶給你聽。”
杜一舟苦笑道:“既然已經被逐下了山,那還有什麽好說的,老祖對我失望透頂,應當是不願意再見我了。”
被逐下山,是一件大事,而且當年那件舊事又是仙岩老祖親自判定的,理應便沒有什麽可能改變。
李扶搖想了想,認真說道:“她讓我帶給你的那句話是,現在她才是院長。”
杜一舟一怔,随即眉頭微皺。
他就這樣往前走了好幾步,什麽都沒有說。
李扶搖不知道這件事的前因後果,隻是在甯映雪和他一起喝酒的時候記住了杜一舟的名字,然後也記住了她要說的那些話,然後下山往北的時候,正好又遇到了。
事情倒是很巧。
不過也有可能不是湊巧,就是因爲甯映雪覺着他能遇到這個人也不一定,要不然她也不會去多此一舉的說些關于這個杜一舟的話,反正能遇見他,不算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往前走了很久,隐約能夠看到有一座山寨的輪廓,杜一舟停下腳步,苦笑道:“有些事情真的不是以對錯來分辨的,即便是甯師妹已經成了院長,我做的那些錯事,自己覺得是錯的,便不會認爲自己無辜。”
李扶搖看着前面的那座山寨,想了想,笑着說道:“或許我能聽一聽那個故事,雖然之後不知道會不會覺得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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