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洛陽城,李扶搖不過隻是走了小半日時光,便碰見了一隊騎軍,人數在數百人之衆,衆星拱月般将一架馬車圍在中央,在官道上緩慢而行,領頭的中年将軍一身甲胄,腰間别着一枚禦林軍腰牌,在他身旁,還有着兩個看氣息境界在青絲境的儒教修士,看樣子,都是刑部供奉。
當李扶搖看清楚那位中年将軍臉龐的時候,有刹那失神,當日他在太宰府裏斬殺那位太宰的時候,這位便是之後前來宣讀聖旨的那位,李扶搖知道延陵皇帝要見他,也是通過他的嘴裏才知曉的,這趟出行,延陵皇帝已經明言不必知會他,他也就沒多此一舉,因此這次在洛陽城以北碰上這位将軍,實際上也十分偶然。
在李扶搖看清楚他臉龐的同時,那位中年将軍也看清楚了李扶搖,他略微沉思片刻,便策馬來到李扶搖身前不遠處,下馬之後,他小跑到李扶搖身前,作揖道:“袁夏拜見李仙師。”
上次在太宰府宣讀聖旨一事,别說是他麾下的那些士卒覺得一頭霧水,就算是他這位禦林軍統領都是摸不着頭腦,太宰大人位列三公之一,德高望重,爲何忽然之間便要被賜死,這想來不管是誰都有些奇怪才是,隻不過既然是在皇宮裏,距離那位皇帝陛下不算是太遠,袁夏對于有些事情也不會那麽刻意去求個明白,畢竟人生在世,難得糊塗。
不過後來,他也得知,這位一劍斬殺了太宰的年輕人,竟然成了刑部供奉,而且手上所持的那塊玉佩,還是最爲尊貴的一種,這讓袁夏又是心底一顫,不過到底也沒有怎麽上心,禦林軍做什麽,那取決于皇帝陛下的旨意,至于其他的,他一概不在意。
而他這一趟領着數百弟兄和兩位刑部供奉一起北行的目的,是爲了護送一個極爲重要的年輕人前往北邊的仙岩書院,事情并不複雜,仙岩書院的老祖當年遊曆山河的時候被臨近的兩座書院修士聯手偷襲,逃到洛陽城的時候,已經是奄奄一息,若不是洛陽城出手相助,現如今别說是那位老祖,隻怕是仙岩書院都已經不存于世,延陵王朝,除去學宮的地位難以撼動之外,其餘書院哪裏又不經過一些勾心鬥角呢,當年那位魔教教主林紅燭所創下的魔教,爲何被人說成是魔教,除去林紅燭自身想法激進之外,也是因爲魔教勢力發展太過迅速,成爲了其他書院的眼中釘,若不是如此,林紅燭便還是林紅燭,腦袋上也不會被扣上一個魔教教主的帽子。
仙岩書院老祖得洛陽城搭救之後,便與洛陽城結下了情誼,這百年之中,洛陽城除去每年會給學宮選送學子之外,其實還有着不少人也在往仙岩書院去,洛陽城的刑部供奉,一大部分出自學宮,剩下的,卻幾乎都是仙岩書院所出,這座位于延陵北邊的書院,甚至還會有些皇室宗親前往求學,隻是成爲修士的寥寥無幾而已,今日護衛的那個年輕人本就是出自仙岩書院,輩分倒是不高,隻是天資不錯,這一次出門遊曆,被山精野怪所傷,之後在洛陽城調養三月,不見好轉,這才想着要返回仙岩書院,延陵皇帝爲此,抽調了數百禦林軍,以及兩位青絲境的修士護送,足以看得出洛陽城對此事的重視。
除去爲了防範山精野怪之外,也是怕有其他書院的修士打他的主意。
見到了李扶搖,袁夏倒是沒有半點隐瞞,便将這些事情盡數都告訴了李扶搖,之後得知李扶搖也是要北上,袁夏開門見山請求道:“這一次北上,不知道路途到底有何兇險,袁某也沒有底子,現如今見到了李仙師,李仙師既然是刑部供奉,袁某便大膽懇求李仙師同行,若是出事,還請李仙師出手相助。”
這一番話,并未有半點矯情,反倒是直白得很。
李扶搖想了想,最後點了點頭。
袁夏雖然是一個山下人,其實對山上之事也算是有些了解,之前他便知道李扶搖是個劍士,隻不過現如今護送的卻是一個儒教修士,袁夏便再懇求李扶搖,若是有人問起,便說是自己是個山澤野修就是。
李扶搖沒有反對,依着他背劍匣的做法,想來也沒有誰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劍士,畢竟山河之中,劍士給人的第一印象便是腰間懸劍。
最後說定之後,袁夏給李扶搖牽來一匹戰馬,上馬之後,李扶搖就在驅馬來到兩個刑部供奉身旁。
那兩位對李扶搖抱拳行禮,現如今刑部是已經知曉了這位看起來極爲年輕的男子也是一位刑部供奉,而且算是品階最高的那種。
自然要認真禮待。
這趟出行,李扶搖要一路向北,也沒有想着要在極短的日子裏便走到妖土,反倒是想着至少也要在自身境界攀升到太清境之後才有底氣踏上那塊妖土,依着他現如今劍氣境幾乎圓滿的樣子,踏入青絲境倒是不難,那道門檻便已經擺在了他身前,或許是一兩天,或許是一年半
載,但總不會太遠,至于要到太清境,便要差上一些,不是說沒有希望,隻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有可能,隻不過真要是踏足了太清境,那即便是遇到一位朝暮境的三教修士,李扶搖不說能不能全身而退,但一戰之力肯定會有,若是那位修士再大意一些,說不定李扶搖還能一劍斬下那人頭顱。
與學宮交惡,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本來洛陽城裏的那樁事情,他從自始至終都沒有想過要和學宮交惡,本來當年那件事,學宮雖說在裏面也扮演了幾個不輕不重的角色,但看起來無關緊要,最主要的還是禮部侍郎周賀,隻不過最後要進行清算的時候,或許是因爲他先幫了葉笙歌,也或許是因爲學宮本來便對他起了殺心,反正最後也就沒能繞過這道檻,布局也好,偶然也罷,既然有他李扶搖一劍斬殺了那位太清境的門房,以後學宮裏的某些人對他,自然會是深惡痛絕,李扶搖對此倒是沒太感覺,也不會惶惶不可終日,劍士一脈本就如此,一劍在手,自己要說的道理都在劍上了,一個無愧本心便已經夠了,也不會去想太多。
離開洛陽城之前,向延陵皇帝提過了三個要求,合情合理,其實在這三個要求之外,李扶搖其實還有着一個不那麽合乎情理的要求,隻是當時一番思索,最後還是沒有張口說出來,第四個要求,便是他李扶搖希冀延陵皇帝對周國,能夠高擡貴手,這倒是不是爲了那位周國皇帝,隻是李扶搖想起了謝應而已,不過後來一想,興許謝應也不願意如此,而且延陵皇帝心思通透,其實有些事情他沒開口,他也能想清楚,隻是最後會不會在這些小事上爲李扶搖做些什麽,都要憑他心情,至于李扶搖,既然沒有提出來這個要求,到時候也就不能也不該有些憤懑之心。
所以兩人,其實都心知肚明。
不過也是一切盡在不言中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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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口山,學宮的那座藏書閣,在輩分高的有些吓人的周宣策領着學宮讀書種子顧緣去那處聖人遺迹碰機緣之後,這邊藏書閣人便少了許多,除去幾個老夫子時不時會來這邊借上幾本書之外,其餘的人便少了,藏書閣裏有法器,但在周宣策離開學宮之後,有些地方便去不得了,再加上那位掌教蘇夜也不再學宮,這邊藏書閣更是無人在意,冷冷清清。
黃近依舊每天讀書收拾雜物。
這個被周宣策收爲挂名學生的讀書人,上山差不多已經兩年了,仍舊還沒走上那條修行大道,若是在旁人門下,指不定早就被遣出學宮,回歸山下了,隻不過師叔周宣策,本來就學宮裏便輩分極高,而且這位讀書人來到藏書閣之後,也沒有成爲學宮的正式學生,因此在熱度散去之後,學宮便不怎麽理會,倒是讓黃近一個人,頗爲閑适。
冬日之後的驚蟄時分,難得能見春日暖陽,黃近見此,便将一些受潮的竹簡搬出,在藏書閣前的空地曬上一番,藏書閣裏,記載術法和先賢文章的書簡上都被學宮有過布置,别說受潮,即便是用火燒,也難讓書簡毀壞,這些個受潮的竹簡,上面本就是一些不算出名的學宮前輩撰寫的詩文遊記,并未多大價值,所以學宮并不重視。
黃近這兩年在這裏翻看閑書,讀了不少,先賢文章也讀了不少,唯獨沒有看過那些記載着術法的書簡,也不是他不願意,隻是這個出身于小國鄉野的讀書人,覺得時候未到。
就在他把那些竹簡從藏書閣裏拿出來放到日頭下面曬的時候,藏書閣這邊,有個同樣年輕的女子來到黃近身旁不遠處。
黃近低頭擡頭,全然不顧。
女子穿了一身碎花長裙,看着黃近跑來跑去,并未出聲,等到黃近把那些受潮的竹簡開始一個一個攤開的時候,女子總算是張口說話,她在黃近身旁蹲下,笑着問道:“黃近師兄,你讀了這麽些書,以後是想着下山做官嗎?”
黃近搖頭,感慨道:“我隻是有些東西沒想得清。”
女子伸手去拿起竹簡,把那些個已經有些發黴的竹簡都攤開,才輕聲說道:“聽學宮裏的師兄們說,這幾天山下不太平,幾個師叔都已經發怒了,不過我幫你問了,不是因爲周國的事情,是洛陽城裏出事了。”
黃近點點頭,感激道:“謝謝白思姑娘。”
名叫鄭白思的女子有些惱怒,“都說了,黃近師兄叫師妹便好了。”
黃近一笑置之,沒有改口,“掌教不在山上,這些時日山上和之前的确有些不同,不過我不覺得是什麽壞事。”
鄭白思看着這個好像是什麽都不太在意的師兄,輕聲問道:“黃近師兄,要是周國真出事了,你會不會下山去呀?”
黃近想了想,放下手中竹簡,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腰,平靜笑道:“我下山能做什麽,是攔着延陵的鐵騎,可拿什麽攔?一張嘴,還是
肚子裏不多的聖賢道理?好像這些東西都攔不住的,除了白白搭上一條性命,還能有什麽用?與其如此,我還不如在這裏好好鑽研學問,之所以拜托你問問山下情況,隻是也是想知道近況而已,雖然還是無能爲力,但心底總歸安心一些,書上這種道理講得多了,但是依着我來看,也就是我沒本事,有本事啊,周國就不會被人欺負,這個道理,反之亦然。”
鄭白思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她當然不知道,現如今如此豁達的黃近,隻是因爲自己最關心的那個人早已經作古,所以才這般雲淡風輕,他當年尚且敢提刀搶親,現如今就做不得什麽大事了?
鄭白思在這裏待了一會兒,最後告辭離去的時候告訴黃近,會幫他繼續關注山下的事情的,黃近行禮緻謝,等到那個姑娘遠去之後,他才從一摞竹簡裏抽出一個看起來并未受潮的竹簡,若是有其他人在此,見到書上内容,指不定也要微微皺眉。
這個學宮周宣策都極爲看好的讀書人,在藏書閣前,正在看一門聚魂術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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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城的那條小巷内,那位道種今日沒有坐在屋檐下,反倒是饒有興緻的再去逛了一遍洛陽城,從去年寒冬時節開始就不怎麽出門的葉笙歌現如今出門,也說不上有什麽奇怪的,隻是在她出門之後,很快身後就有個男子出現。
那個人腰間懸着一把刀,手裏拿着一枝桃花。
除去那位程雨聲之外,想來這個時候沒有其他人了。
站在葉笙歌身後不遠處,程雨聲沉默了很久,總算是開口喊道:“葉姑娘!”
葉笙歌停住腳步,轉頭看了幾眼程雨聲。
程雨聲鼓起勇氣,往前走了好幾步,在離着葉笙歌不遠處的地方停下,然後伸手遞出那枝桃花,鼓起勇氣認真說道:“葉姑娘,我喜歡你。”
葉笙歌一怔,有些恍惚。
她從小到大沒有誰這樣當着她的面對她說過這句話,因爲她從未在同齡人中遇到過比她更優秀的人,可能也就是這樣的原因,那些人從來不敢對她說出這句話。
可眼前的程雨聲,要是她仔細算起來,他真的是什麽都不如她,可他才是第一個對她說出這些話來的人。
哪怕之前是知道他喜歡她,可他從來沒有這樣認真說過。
葉笙歌想了想,最後說了句知道了。
這讓還有一肚子話的程雨聲一瞬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之前不知道她的身份的時候,他也說過要娶她的之類的話,可從來沒有這麽認真過。
葉笙歌想了想,難得多說幾句,“你說你喜歡我,那也不關我的事情,你要喜歡便繼續喜歡,我不喜歡你,你隻要記好就行了。至于哪天你不喜歡我了,也不用來告訴我,我知不知道都一樣的。”
程雨聲垂頭喪氣,“葉姑娘,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還是說就隻是不喜歡我,看不上我?”
葉笙歌訝異道:“很重要嗎?”
程雨聲神色黯然,再沒說出什麽來,告辭離去。
葉笙歌閑逛片刻,最後走進巷口的一家馄饨鋪子,吃了最後一碗馄饨,聽着那婦人說了些瑣事,她安靜的吃完了那碗馄饨。
然後這個道種徑直離開洛陽城,就連她那座院子的木門,都沒有鎖。
至于那顆桃樹,開花的時候,她已經見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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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扶搖跟着那支騎軍走了小半個月,在一處荒山野嶺夜宿于此,那架馬車裏的年輕人這半個月來從未露面,今夜也是如此。
夜幕降臨之後,一行人在山坡生起火堆,李扶搖和兩個刑部供奉以及袁夏圍坐在一起,那位禦林軍統領其實當年也差那麽一點便走上了修行大道,隻是最後沒有遇上名師,自己摸索了一段時間,差點走火入魔,後來便斷了這個想法,改爲練武,苦練這數十年之後,也算是得上一方宗師,加上熟讀兵法,因此在軍伍之中攀爬極快,才這個年紀,便已經成了禦林軍三大統領之一,雖說地位最低,但畢竟年紀還算不上太大,日後有太多機會。
至于兩位刑部供奉,都是當年被有幸選入學宮的少年,在學宮待了幾十年光陰,不得寸進,便回到洛陽城,成了刑部供奉,雖說修爲難以再上一層樓,但日子算是過得不錯。
這趟出行,也算是久居洛陽城之後,爲數不多的一次外出觀景的機會,因此兩人都并未覺得是什麽苦差。
隻是今日夜裏,兩人才剛開口閑談,對面坐着的那個年輕人便搖了搖頭,他們尚未反應過來,便聽到那位新晉刑部供奉笑道:“兩位準備好,今夜不太平啊。”
話音未落。
有一杆氣機磅礴的長矛從夜色裏破空而至。
帶着一條白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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