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時日葉笙歌的這座小院裏倒是一如既往的清淨,除去程雨聲會時不時的站在門外看幾眼他心儀的葉姑娘之外,其餘外人,就隻有李扶搖一個人呆在這座小院裏,整天打坐養傷,前後兩場大戰,讓他受了極重的傷,雖然有沉斜山的靈丹妙藥,但實際上單從他至今都是慘白的臉上就能看出來,他現在的狀态真的算不上太好。
山上修士受傷,都不是說着玩的,有許多境界高深的修士若是重傷,也會極有可能阻斷前路,就拿當年的劍山老祖宗不管不顧出劍一事來說,當年那一劍之後,不也是讓這位劍山老祖宗從此再無半點成爲劍仙的希望了?原本按着他的天資,或許比起朝青秋,也不見得差。
因此養傷一事,馬虎不得。
就好似李扶搖現如今這樣,他必須得把身上積攢的所有傷勢都養好了之後才說動身往北的事情。
隻不過養傷期間,李扶搖一直有些奇怪,葉笙歌在當夜那場大戰下,理應受傷頗重,但實際上現如今一眼望去,也不見有傷的樣子。
爲此李扶搖隻能理解爲葉笙歌天生道種,不可以以常人視之。
葉笙歌這些時日學會了納鞋墊之後也沒納幾雙,就那麽三雙而已,一雙小的,一看就是給李小雪準備的,另外兩雙大小一緻,自然是她給自己準備的,至于還有沒有其他的,李扶搖沒去關心,也沒有問,隻是在洛陽城的雪停了之後,對于院裏的那顆桃樹的興緻不小,也不知道是不是葉笙歌花費了什麽天材地寶的原因,這顆桃樹長得很快,年關之前還是顆高度隻在李扶搖膝蓋以下的小樹,年過了之後,已經拔高到了李扶搖胸膛左右的位置,甚至現如今都能看到些花蕾,指不定在這個春天,這顆桃樹就要開花。
後來在李扶搖追問之下,才知道葉笙歌爲了加快桃花的長勢,竟然将沉斜山那邊的一種靈泉水都用在了澆灌桃樹上,要知道這種靈泉水,修士喝了能穩固境界,山下百姓喝了至少也要多活上幾年,即便是在沉斜山,都并未有太多弟子得以擁有,她葉笙歌是觀主之徒,又是道種,也不過隻有一壺的量,可這一壺,一點都不剩,盡數都被葉笙歌給用來澆灌桃樹了。
葉笙歌鍾愛桃花,就算是李扶搖都知道不是什麽秘密,可即便是他怎麽想,都想不通葉笙歌會有這麽喜歡桃花。
葉笙歌将那柄桃木劍拿出之後,看了幾眼,随口說道:“李扶搖,你猜我在洛陽城要待多久?”
李扶搖頭也不轉,笑道:“你不是在租下了這座宅子十年光景嗎?”
葉笙歌微笑道:“忘了告訴你了,我早已經買下了這座院子,不管是十年還是二十年,從今以後,這座宅子都隻會是姓葉。”
李扶搖訝異道:“你是哪裏來的這些銀子?”
葉笙歌平靜說道:“賣了兩件不值錢的玩意。”
李扶搖一怔,随即苦笑,葉笙歌所說的不值錢玩意,怎麽看都該是什麽出自沉斜山的法器才是,這種東西在這些洛陽城修士眼裏自然是可遇不可求,但對道種葉笙歌來說,可不就是什麽不值錢的玩意嗎?
也就隻有這一位用法器換銀子,而且還一點都不肉疼。
畢竟這世間修士還真不是人人都像是他們劍士一樣,身上就隻有一劍,其餘的好東西有一件都算是幸事,哪裏像是葉笙歌這樣,活脫脫的一個聚寶盆。
李扶搖真心實意的朝着葉笙歌伸出了一個大拇指。
隻不過硬要是說起來李扶搖,他身上的好東西還真的也不算是太少,老祖宗許寂送的那盞燈籠,兩柄劍,外加一塊劍玉,當年有資格持此玉的無一不是山河之中鼎鼎有名的劍仙,也就是他李扶搖,接過劍玉的時候還是一個甯神境的小劍士。
除此之外,屬于溫瑤小姑娘的那塊玉佩,李扶搖沒有計算在内。
其實劍山老祖宗許寂,對兩位劍山輩分最低的弟子,其實對待起來,都差距很大,對李扶搖,老祖宗寄望不多,也不願意他擔起什麽擔子,隻想李扶搖走自己的路,反倒是吳山河,才一直想的是他能夠有朝一日挑起劍士大梁。
不過在對待這兩人的時候,老祖宗許寂表露出來對李扶搖的喜愛,一點都不假。
想到這裏,李扶搖歎了口氣。
老祖宗一劍出了之後,隻怕是以後再也見不到了。
葉笙歌不太理解李扶搖現在的心情,但隻是問道:“那丫頭練劍的那件事,你想好了?”
李扶搖想了想,“我要往北邊去,不會在洛陽城待多久,我除去送出小雪之外,至多能給她尋一個名師,至于那位前輩收不收她,還有她以後能走到哪一步,我都不清楚,也不想去想,那些個廢話,說了也白說,你也該知道,劍士練劍到底該是如何。”
葉笙歌本來就是随心所欲的性子,喜歡的事情便喜歡,不喜歡的事情便不喜歡,也不會爲了去迎合誰故意說些什麽話來,她對李小雪到底是有些什麽想法,除去她自己,誰又說得準,隻不過李扶搖相信,至少不會是害人之心。
不過李扶搖不怎麽糾結這些事情,之後幾天到了隔壁宅子,和李文景有過幾次交談之後,兩人從來都不曾把話說開的父子聊得多,但都不是什麽正事,讓那個婦人覺着有些奇怪,但總歸也是沒看出來這其中的東西,在李扶搖最後一次踏入那座宅子的光景,臨出門的時候,他想了想,看了看在屋子裏的李小雪,然後便讓李小雪過來這邊。
婦人想要說些什麽,被李文景拉着衣袖,李文景搖了搖頭,示意媳婦不要開口。
兩夫妻看着李扶搖将李小雪帶到隔壁院子。
回到院子,葉笙歌還是坐在屋檐下,隻不過現如今手裏抱着一罐果脯,吃得津津有味,看到李扶搖和李小雪,她也隻是朝着李小雪去眨了眨眼睛。
李扶搖返回屋裏,将劍匣取出,順便将青絲劍懸在腰間,小雪則是就這樣放在劍匣裏,把劍匣擺在李小雪面前,李扶搖平靜說道:“拿起它。”
有些惴惴不安的李小雪擡頭看了一眼坐在屋檐下的葉姐姐,後者對其投去一個鼓勵的眼神,李小雪才打定心思,去伸手握住小雪劍鞘。
小雪劍一如李小雪的手,小院裏便有劍氣蓦然而生,那柄被李扶搖溫養了許久的小雪劍此刻微微顫鳴,劍鳴聲不絕于耳,小雪劍看起來歡呼雀躍,似乎很喜歡李小雪。
李扶搖站在台階上,看着這幅場景,神情平淡,隻是微微露出些笑意。
對于李小雪練劍一事,李扶搖本來的想法不過是順其自然,不過後來再一想,若是李小雪真要朝着這條路上走去,他也盡可能的幫助她,隻是到現在,他都還不知道那位身在摘星樓的前輩會不會願意教李小雪練劍,但不管怎麽說,那柄小雪和李小雪有緣,送給她也不是什麽壞事。
眼見李小雪對那柄小雪愛不釋手,李扶搖笑了笑,“既然如此,這柄劍便送給你了,你要好好待它。”
李小雪抱着小雪,欣然點頭。
她鄭重的向李扶搖道謝,後者看着她,微微點頭,沒有說什麽。
就在當天,李扶搖傳授了李小雪幾招簡單的劍招,然後煞有其事的去搞了一截木頭,做了一柄木劍,隻是這柄木劍,比起來師叔柳依白做的,天差地别,好在李小雪也沒有嫌棄,最後她蹦蹦跳跳回到隔壁宅子裏之後,李扶搖才坐在門檻上,微微歎氣。
白魚鎮,洛陽城,劍山。
三個地方,一個是他渡過了最難熬日子的地方,一個是有着家人的地方,至于最後一個,算起來才是對他影響最大的地方。
他忽然擡頭去問葉笙歌,“葉姑娘,觀主真的隻差半步就能成爲聖人?”
葉笙歌嘴裏嚼着一塊果脯,含糊不清的說道:“我也說不準,但即便差,也差不了多少了。”
李扶搖又問道:“那你們三教修士對劍士一脈,真那麽深惡痛絕?”
葉笙歌咽下嘴裏的東西,仰起頭想了想,然後平靜說道:“不知道其他道觀書院怎麽說,但沉斜山的那些人都說劍士不過是運氣好些的武夫,哪能有資格和三教并列呢,不過是遇上了好時候,才有了短暫的光彩歲月,真要說起來啊,遠不如三教來的曆史悠久,反正說過去說過來就是對你們這些練劍的,沒有什麽好态度就是了。”
“隻不過師父偶爾說起你們劍山,倒是不曾有過什麽不好的說法,談起那位朝劍仙,也都大多是稱贊的話,我其實有時候也在想,你們六千年前到底是個什麽光景,那時候的山河之中又是個什麽情況。”
李扶搖苦笑道:“我也想知道。”
葉笙歌一笑置之,對此并沒有深入聊下去的興趣。
她轉身走入屋中,把那罐果脯丢給李扶搖。
李扶搖抱着那罐果脯吃了幾塊便随手放在一旁,他嫌太膩。
當天晚上,李扶搖去集市上買了一尾魚,還炖了一隻雞。另外還做了幾個小菜,算是在這座小院裏吃得最好的一次。
順帶着買了一壺酒。
程雨聲運氣好,正好趕上了,被李扶搖拉着吃了一頓晚飯。
在飯桌上,李扶搖喝了半杯酒,眼神清明,并未有醉意,程雨聲和葉笙歌喝了剩下的那壺酒,程雨聲喝得也少,葉笙歌喝得多些。
吃完之後,李扶搖收拾碗筷,收拾幹淨之後和程雨聲并肩坐在門檻上,葉笙歌仍舊坐在屋檐下,看着天色,不言不語。
李扶搖拍了拍程雨聲打肩膀,笑着開口,“還是走不出去,還是被困在裏面了?”
程雨聲腰間懸着那柄禦賜寶刀洛水,他一隻手搭在刀柄上,一隻手托着自己的腮幫子,臉色有些難看,他不情不願的點了點頭,才輕聲道:“我沒念過幾天書,從小就向往着江湖上的那些行俠仗義的大俠,要不然也不會在那個年紀便跑出洛陽城去遊曆,所以啊記得的東西不多,但是那些日子我翻看那些個儒教書籍的時候,可是翻到一句‘情不知所以,一往而深’也不知道是哪個讀書人寫的,雖然我對讀書人的觀感不好,但這一位,我肯定是要豎起大拇指狠狠稱贊他幾句的,寫到我心坎裏去了。”
李扶搖忽然想起一事,忽然打趣道:“如此好的句子,說不得寫出這句話的那位讀書人也有個極好的名字,或許就叫做王富貴也說不定。”
程雨聲瞪大眼睛,“王富貴?!”
李扶搖啧啧笑道:“你還别不信,這個世間啊,不是說任何有學問的讀書人都有個好名字,畢竟學問是自己去學的,名字可是爹娘給取的,一點都由不得自己,即便是被叫做王富貴又怎麽了,難不成學問就沒了?我在一個非常遠的地方的一座險峰上的樓閣裏,見到了幾句至今都覺得十分好的詩句,可落款之人,就是王富貴。你不信也沒辦法,畢竟是事實在眼前擺着的,所以啊,這世間好多事情,要是隻看外表,那就太無趣了。”
程雨聲張了張口,他不太清楚李扶搖的這些話是什麽意思。
李扶搖還想說些什麽,可猛然擡頭,便看到遠處夜色裏有個人站在遠處,打着一盞大紅燈籠看着這邊,依着李扶搖的眼力,自然一眼就看出那人便是之前領着他在皇城裏轉悠的年輕宦官林寶。
李扶搖拍了拍程雨聲的肩膀,自顧自起身,去到林寶身旁。
年輕宦官行禮之後輕聲說道:“陛下讓奴婢來給李仙師傳話,說是那位已經點頭,說是要和李仙師見一面,見過李仙師之後再說收徒的時候,隻有何時相見,都是看機緣,李仙師不必自擾,反正在李仙師離開洛陽城之前,總會相見的。”
李扶搖點了點頭,輕聲答謝。
年輕宦官面帶笑意,又轉達了一個消息,說是那位皇帝陛下傳下來話了,不管李仙師什麽時候離京,都不必知會,若是遇到延陵境内的阻攔,拿出刑部供奉的玉佩便可,若是即便如此都還有人阻攔,便麻煩李仙師爲延陵情理一下這些不思報君的家夥。
李扶搖點頭應下,年輕宦官笑着轉身,提着那盞大紅燈籠便不見了蹤影。
李扶搖走回小院,程雨聲已經不知所蹤。
走回屋子,葉笙歌已經睡下,李扶搖一個人站在屋檐下,怔怔出神。
——
從洛陽城雪停了到驚蟄之前的這些日子裏,李扶搖沒有再往什麽地方去到處走,反倒是老老實實呆在了葉笙歌的院子裏,一來是爲了養傷,二來便是踏踏實實傳授了李小雪許多東西,隻不過并未領着她真正走上那條劍道,隻是傳授了許多在江湖武夫來看是無比精妙的劍招,那些東西大多是師叔謝陸傳下,也有那麽幾招是李扶搖自己所悟。
小姑娘練劍倒不是一時興起,而的的确确是想踏踏實實練好劍的,之前李扶搖讓她在小院裏舉劍一天,小姑娘一句話都不說,還真是硬生生舉了一天。
夜幕臨近的時候,李扶搖看着這個丫頭,也不知道是在想着什麽,或許是看到了自己當初。
兩柄劍送出一柄之後,現如今李扶搖溫起來便要比之前順暢的多,青絲劍和他一起打了好幾次架,現在也說得上是心意相通了。
這柄劍當年是劍胚白知寒的佩劍,溫養起來本來就不容易,李扶搖的溫養方法更是耗費時日,隻不過現在他才隐隐想通了些東西,若是一開始便選擇其他方式溫養,指不定會适得其反,現在這個樣子,反倒是正正好好。
不過即便是隻剩下一柄劍了,李扶搖也沒有要把那方劍匣丢下的想法,師叔柳依白送的東西可不多。
尤其是劍匣上那一行小字,其實很有意義。
天地雖大,我隻一劍。
李小雪在這些日子裏,學到了不少東西,可始終沒能喊上李扶搖一句師父,因爲李扶搖之前便言明,她要練劍可以,但絕對不是他收他當徒弟,現如今隻是給她打下一點基礎而已,真正的師父,尚未和她相見。
李小雪打心底喜歡這個大哥哥,雖然直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在洛陽城待多久。
李扶搖對于這些東西,至今都沒有多說一句,至于葉笙歌,更是如此。
以葉笙歌的聰慧,自然知道是爲什麽。
這日黃昏時刻,這小院裏迎來了一個客人。
一個面容和藹的中年儒士。
那位一身青布長袍的讀書人在院門外對着葉笙歌行過一禮,之後才對着李扶搖笑道:“在下鍾元常,添爲延陵太傅。”
李扶搖皺了皺眉頭,有些忌憚,三公之中,太宰死在自己手裏,然後太保大人自從那日之後,印章被學宮掌教收回,聽說早已經閉門不出很久了,可唯獨這位從未露過面的太傅這些天一點消息都沒傳來過。
今日一見,怎麽不覺得奇怪。
不過就在李扶搖知曉太傅來意之後,便有些哭笑不得,他一個手裏提着劍的人,這位三公之一的太傅大人竟然是想着要收他當弟子,這說起來難不成不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最後太傅和他坐在門檻上,這位三公之中算是碩果僅存的讀書人笑道:“其實說到底,不過是覺得你心底有些東西太過偏執,想着用書上的道理讓你自己印證而已,不過後來想了想,咱們儒教這些東西,未必對,你的道理未必錯,就不多此一舉了。”
“這一次來見你,是想趁着你還沒走,與你說上幾句算不上掏心窩子的話,你不是也拿了刑部供奉的玉佩了嗎?說到底咱們還是一條線上的。”
李扶搖搖頭不語。
他不太願意和這個三公之一的讀書人說些什麽,他做事情,無愧于心便算好了。
太傅倒也沒有半點生氣,李扶搖不願意,他便站起身徑直走入了一旁的宅子,很快,這位三公之一的讀書人被李文景送出門,李文景臉上滿是激動,顯然太傅把身份都告訴了他,李扶搖視而不見,隻是看着這位太傅大人遠去,登上一架馬車。
然後李扶搖起身回屋,至始至終什麽都不曾說過。
而馬車之中,原本便有一人端坐,等到太傅鑽進車廂之後,那個已經目盲多年的讀書人便笑着開口問道:“怎麽樣,他不願意聽你的道理?”
太傅灑然一笑,“意料之中的事情,若是真有這麽好說話,你們費這麽大力氣把那塊玉佩交給他,豈不是在做無用功?”
王偃青說道:“看起來好說話的人,往往都不好說話,其實你要是選在他沒有見過陛下之前去見他,即便他對你的道理不感興趣,說不定也會耐着性子等着你講完,可現如今,隻能說你去的不是時候,道理你知道的多,我不多說,隻是想問上一句,你讓李文景把自家閨女送到你那座草廬讀書又是爲什麽?據我所知,要不了多久,那位摘星樓的昌谷先生就要來見李扶搖和李小雪,十有八九便是要收那小姑娘爲徒的,你這不是多此一舉?”
太傅輕聲解釋道:“我那些學生中啊,不見得有人能繼承我的衣缽,說不定這小姑娘有可能的,要是之後能成爲延陵的三公之一,豈不是更有意思?”
王偃青啞口無言,不再相問,不過他是不會相信太傅的這個說法的,本來這個說法就實在是狗屁不通嘛。
太傅忽然笑道:“太宰死了,之後要在這茫茫讀書人之中再挑選出一位來,你說說,陛下會讓學宮出主意,還是自己來,全然不理會學宮的看法?”
王偃青笑道:“這些事情我不去想,山上山下啊,遲早有一天真要遇上了,難不成真是道理說上幾句就說得通了?還不是得打一架,讀書人讀的書,即便是普通武夫,說不聽的時候也沒辦法,這個世道啊,真是他娘的……一點都不可愛。”
太傅哈哈大笑,這是他認識了眼前的這個男人這麽些年了,第一次聽着他罵娘。
不過一點都不覺得粗俗,反倒是覺着是痛快得很!
他們這兩個讀書人,還真是有一些不太像是讀書人啊。
——
在驚蟄當天,李扶搖在葉笙歌小院門口見到了一個腰間懸劍的中年男人,那男人一身灰衣,一邊懸劍,一邊腰間别着一卷泛黃舊書。
李扶搖見過那柄劍,就在那個夜晚。
劍名苦晝短,人自然是李昌谷。
不過是出竅神遊的李昌谷而已。
李扶搖拱手行禮,後者一笑置之,兩人還是坐在那門檻上。
李昌谷開口說道:“那夜出劍救下道種,你可看清楚了那一劍?”
李扶搖想了想那晚上的情景,片刻之後點了點頭,“前輩那一劍可是從摘星樓而出,越過大半個洛陽城,尚能一劍斬殺一位朝暮境修士?”
李昌谷毫不客氣的開口說道:“豈止如此,若不是被困在摘星樓裏,我這一劍隻有三分威勢,别說是他,即便是一位貨真價實的春秋境修士都要退避三舍。”
李扶搖有些心神恍惚。
他隻是知道老祖宗許寂的劍道修爲已經到了登樓境,距離滄海也差得并不是太遠,而對于李昌谷,他隻是想着這位昌谷先生應該是一位朝暮境的劍士,境界和自己師父陳嵊相仿,從來沒想過他的劍道修爲有如此高。
似乎是知道李扶搖在想什麽,李昌谷平靜開口,“即便是被困在摘星樓裏,我若是想往上走,也沒有什麽東西攔得住我。”
李扶搖真心實意的稱贊道:“前輩天資,實在是罕見。”
李昌谷擺擺手,示意不必如此。
他正色道:“那女娃是你妹妹,我之前看過了,雖說不是那種可以媲美道種的劍胚,但得一名劍親近,以後成就不會小,我雖然沒有上過劍山,練劍時也沒有遇過什麽名師,但既然身爲劍士,也須爲劍士着想,何況那女娃天資比起你也要好上太多,這麽個徒弟,我自然是要收的。隻不過你看好了,她要是踏上了這條路,前路再怎麽難走,都沒有再退縮的可能了。”
李扶搖灑然一笑,“此事我想了很久了,這段時間也不輕不重的試探過,她若是要放棄,早就放棄了,既然前輩答應收下她當徒弟,扶搖在這裏替她謝謝前輩了。”
李昌谷拍了拍腰間的苦晝短,平靜笑道:“明日你即可讓她去摘星樓找我,從樓下上樓,走不了多久,我敢斷言,不出五十年,她恐怕便要成一位春秋境劍士。”
李扶搖苦笑不已。
李昌谷轉頭看了兩眼李扶搖,“劍道一途,天資不是必要的,一切皆有可能。”
雖未說明,但任誰都是聽得出來,這是他在安慰李扶搖。
李扶搖笑了笑,不以爲意。
既然是已經解決了李小雪的這件事,李扶搖便能夠安心離去,一心北上,去見自己要見的那個姑娘了。
李昌谷最後和李扶搖說了些關于在劍道上的感悟,讓李扶搖如醍醐灌頂,最後李昌谷起身離開之時,李扶搖畢恭畢敬的對着他行禮作别。
李昌谷還是沒有忍住,輕聲問道:“劍山如何了?”
李扶搖沉默片刻,搖了搖頭,“不太好。”
李昌谷歎了口氣,“山河之中的劍士,說到底,都還得靠你們這些年輕人來撐起來,隻憑朝劍仙一人,要想恢複六千年的壯闊光景,不容易。”
李扶搖苦笑道:“前輩沒說絕無可能,便已經算是幸事。”
李昌谷爽朗大笑,不再多說,轉身之後便不見蹤影。
李扶搖坐回門檻,仰頭而觀。
最後還是沒能看出個什麽來。
最後幹脆就什麽都沒做,這次兩人相遇,在李扶搖看來,不算是完美,甚至是有些突兀,但實際上理應如此,那位前輩出劍,至始至終都不是爲了李扶搖,即便是順帶着和他有了些瓜葛,其實都不大,最多是同爲劍士,順手照拂而已,若是僅僅如此便要對李扶搖傾囊相授,把他畢生所學都全部傳給李扶搖,也不現實。
他李扶搖又不是寶貝疙瘩,憑什麽天底下什麽好東西都要砸在他的腦袋上?
老祖宗許寂或許會對他愛護有加,但其他人,就真的不一定了。
最後李扶搖走進那棟宅子,拿起掃帚掃了一次院子。
婦人不在,李文景則是在遠處看着,隻是看着,沒說什麽話。
第二日一大早,李扶搖便讓李小雪去那邊摘星樓,小姑娘配着木劍,有些緊張,李扶搖想了想,第一次去牽起小姑娘的手,往摘星樓而去。
一路上,李扶搖什麽話都沒有說,等到了摘星樓下,看着小姑娘緩緩上樓這才招了招手,等到李小雪上樓之後,李扶搖找到在這裏當值的兩位刑部供奉,拿出玉佩之後,兩人恭敬行禮,李扶搖沒有說上太多,兩位刑部供奉心領神會,有一人便自告奮勇說是以後便在暗中看着小姑娘,不讓她出事。
李扶搖抱拳行禮,問過那位刑部供奉的名字,并未多說什麽,轉身回到葉笙歌的那座小院。
換了一身幹淨的青衫,李扶搖搬出那方劍匣,把青絲劍重新放回劍匣中,背在身後。
站在小院裏,李扶搖對着葉笙歌說了幾句臨别之語。
葉笙歌隻是盯着那顆桃樹,看着那些快要張開的花蕾。
李扶搖不再逗留,出門之後,他在隔壁宅子門口站了片刻,然後緩緩而行。
這一次北行,除去見那個姑娘之外,他還想見到自己那個師父,把謝陸師叔最後那些個話統統告訴他。
至于到時候陳嵊會是什麽反應,李扶搖也不太關心。
臨近城門的時候,李扶搖蓦然停步。
有個中年男人等在一旁。
李扶搖嘴角翹起,大步往前,最後才招了招手。
時至今日,這個再度遠行的少年,距離及冠,已經隻有一月時光。
——
城門一側,李文景去牽起躲在一旁的婦人的手,緩緩前行。
婦人眼睛紅腫,淚痕尚在,“我就知道他還在怪我,所以連和我多說一句話都不肯。”
李文景柔聲安慰道:“怎會如此?他畢竟是你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哪裏有兒子怨娘的,隻是一時間想不開罷了,等到他下次回來,肯定就想開了,到時候,再叫你也不遲。”
婦人手裏握着一塊不大的玉佩,成色一般,一面刻着平安兩字,另外一面則是刻着扶搖,她低頭看了兩眼,埋怨道:“之前讓你幫我交給他,你怎麽也不肯?”
李文景拿過來這枚玉佩,一言不發,隻是把它小心翼翼的放在街道一旁的隐蔽之處,這才一邊走一邊說道:“你一個婦道人家,懂什麽啊。”
婦人這一次破天荒的沒有反駁。
等到兩人漸行漸遠。
去而複返的李扶搖站在放那塊玉佩的地方前面,伸手拿起那枚玉佩,不言不語,這才轉身走出洛陽城。
一直往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