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洛陽城的雪比起往年,隻多不少,就在這大年初一到這十五之前,便已經下了不少場大雪了,現如今整個洛陽城,任誰仰頭看去,都是白茫茫一片,不見其餘任何顔色。至于要是有人從高處俯瞰洛陽城,其實更爲壯觀,整座洛陽城,無論高樓小院,積雪之深,真不是一兩場大雪便造就的,在這之中,除去風雪不近的摘星樓之外,其餘地方,都不曾幸免。
那座摘星樓下的街道上,今日有兩把油紙傘在大雪中緩緩前行。
兩道人影,一高一低,一大一小,走在滿目盡是雪白的街道上。
走在前頭的是一個一身布衣,身材消瘦,背着書箱的中年男人,跟在他身後的那個少年,臉色紅潤,穿着一身厚厚的冬衣,此刻走在洛陽城裏,他四處張望,十分好奇。
這一對先生和學生,其實也不是旁人,就是學宮掌教蘇夜和他先前收的學生宋沛。
第一次來到這座幾乎說得上是天底下第一雄城的洛陽的少年,從進城門之前其實心情便十分激動,洛陽城呀,這個地方,他在書本上看過關于這座雄城的描述,甚至還見到過幾幅關于洛陽城畫像,可無論怎麽說,見過書上的文字也好,還是畫裏的洛陽城也好,都不如親眼所見來的震撼。
不過在震撼于洛陽城的雄偉之餘,其實少年還是覺得有些奇怪,自家先生之前明明說了不準備來洛陽城啊,可現如今爲什麽又要來啊,之前他不是沒問過,可自家先生隻是說了幾句稀裏糊塗的話,他聽不太明白,大約就是理解爲先生要來見朋友,順便給某些人道歉。
那時候他又問先生,這要道歉,是先生做了對不起旁人的事了?
先生一本正經,說是沒有。
可沒有爲什麽要道歉呢?
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先生也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隻是歎了口氣,不過從先生的神态就可以看出來,這肯定是爲數不多能讓先生都覺得無奈的事情。
不過這趟來洛陽城,總得來說,對于宋沛來說,總是算不上難過的事情。
等到了要臨近了這座摘星樓之後,宋沛擡頭看去,發現這座高樓上不僅沒有半點積雪,更爲奇怪的是,他仰頭的時候,還看不到樓頂,不由得有些奇怪的宋沛看向自家先生,“先生這樓有多高?”
蘇夜擡頭一觀,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自顧自說道:“等會兒登樓,你跟在我身後,雖說走着費勁,便慢一些,要是實在是走不動了,便轉身下樓來,不要強撐,先生我走在你前面,不會管你,你下樓之後,想着在洛陽城到處逛一逛也行,先生自然能找到你。”
宋沛哦了一聲,隻是最後說了句先生自己要小心。
摘星樓一向都有刑部供奉看守,這些境界不高的修士雖說無法攔住境界高深的那些修士,但要想攔住那些普通百姓,已經是綽綽有餘了。
隻不過今天這一對先生學生出現在摘星樓前的時候,當值的兩位刑部供奉隻是在遠處遙遙行禮,不曾阻攔,也沒有往前走過半步。
刑部大多修士都出自學宮,有少許修士雖說是出自各大書院,但不管怎麽說,不管出自何處,對于那位現如今延陵的學宮掌教,即便是沒見過真人,也是見過畫像的,更妄論這兩位當年本就是從學宮走出的修士。
收傘登樓。
果真便如蘇夜所說,他開始登樓之後便不再管身後的宋沛,僅僅小半刻鍾之後,這位學宮掌教便一路登樓,走出了極遠,反觀宋沛,這個出身小城的少年,一步一步走得緩慢,蘇夜并未理會,平時上樓不難,不然那位皇帝陛下也不會隔三差五便來摘星樓一次,隻不過在蘇夜登樓之後,學宮禁制便已經啓動,這時候要再想登樓,其實一點都不容易,畢竟學宮的禁制,可是爲了讓在朝暮境的李昌谷不得下樓,現如今對于一個普通人來說,登樓的難度,不言而喻。
蘇夜一路往上,走到最高的那處平台的時候,一身灰布衣衫的李昌谷正在翻看着一卷泛黃書籍,在他身旁,便是那柄苦晝短。
之前一劍斬殺學宮朝暮境修士的,就是這一柄劍。
蘇夜解下書箱,蹲在一旁,開始把那些書從書箱裏拿出來,“原以爲再見你的時候,你指不定便要大的改變,可現如今一看,你雖無當日走出學宮那般意氣風發,但其實也差不了多少,更讓我意外的,還是你居然在這座樓裏都能再進一步,一劍殺一位朝暮境的修士,這種手段,無論誰來看,都算不上差吧?”
盤坐在此的李昌谷看着遠處飄落的雪花,搖頭道:“我當日便說過,這樓困不住我。”
蘇夜呵呵一笑,随手拿起一本書,“李昌谷啊李昌谷,你要是學學我,何至于現如今都還在被人指着脊梁骨罵?”
李昌谷轉頭看了一眼這個許多年都沒有見過的男人,平靜道:“所以說,我練劍比讀書好,要是真像你這樣讀書,隻怕一輩子都開心不起來,梁亦上山挑釁,你能忍,學宮如此動亂,你也能忍,你一肚子的道理想沉下心來講給别人聽,可旁人聽嗎?要是隻有道理就行,何至于現如今這局面,你一離開學宮,馬上學宮便有人便要做些讓你皺眉頭的事情,殺道種,殺了之後誰是首當其沖受影響的,還不是你蘇夜?”
蘇夜耐着性子聽完李昌谷的這一番話,然後才笑呵呵說道:“所以你一劍斬殺了溫老夫子,爲得便是不讓沉斜山來找我的麻煩,讓我能繼續安心去研究那些學問。”
李昌谷冷哼一聲,“我出劍不過是因爲當夜還有一位劍士在場而已,那小子要是被你們學宮弄死了,我如何對得起身旁這柄劍?”
蘇夜想了想,沒有繼續說透爲何出劍一事,隻是笑道:“那少年我也見過,當晚我和林紅燭在夜談,他敲門而入,聽了差不多一夜,最後離去的時候,好像恍然大悟,其實他悟性不低,本心也不壞,隻是似乎過了些苦日子,便想得有些多。要不是看着他背着兩柄劍,我指不定便要指引他入學宮了。”
李昌谷毫不猶豫的拆台道:“當年他還沒有修行大道的時候,便是被學宮所棄的,現在回到洛陽城,也是要爲這件事,你讓他入不入學宮,對他來說,都無意義。”
蘇夜扭過頭,對于學宮每年在洛陽城選學子一事,其實他心知肚明,現如今的學宮,說到底實在是太亂,即便是他想着在這方面上做些什麽,也不太容易。他這位掌教啊,要是頭頂一片清明,倒還好做,可偏偏頭頂是一朵朵雲彩。
李昌谷忽然問道:“你既然見過他,可在他身上看出些什麽來?”
蘇夜一怔,“爲何如此開口相問?”
李昌谷沉聲道:“這個少年,當日便能讓許寂千裏爲他出劍,便應當不凡,我在洛陽城裏,又出不得城去,知道的不多,但也沒聽說過許寂爲誰出過劍的。”
蘇夜搖搖頭,“我也看不出他有什麽奇特的地方,或許便是劍士一脈的劍胚也說不定。”
李昌谷不言不語,隻是皺着眉頭。
蘇夜開口說道:“這一次探尋聖人遺迹,顧緣那丫頭得了不少好處,師叔護着她,現如今正往學宮回來,之所以如此,也還是因爲那位道種不曾去的緣故,說到底梁亦的眼界,實在是不低,整個山河,隻怕也沒有任何事情能讓他上心的,他才真是那種仰頭看着雲端的人,雲端之下,便再無興趣,不過我還聽說一件事,那位佛土禅子似乎想要在山河之中逗留,那群和尚啊,一向無利不起早,這次估摸着又聞到什麽好東西了。”
李昌谷懶得再和這個性子溫和得不像話的學宮掌教廢話,隻是問道:“你這次來洛陽城做什麽,難不成是想親手殺了那位道種,爲你立威?”
蘇夜仰起頭,笑着說道:“做學問,講道理我都擅長,殺人的事情,我不擅長也不想去做,這次來洛陽城,一來是爲了見你,二來,則是去找那位道種,真心實意的道歉。我學宮做了錯事,掌教親自去道歉,這誠意如何?”
李昌谷搖搖頭,“我是真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麽了。”
蘇夜看着遠處的大雪,若有所思的說道:“理虧了便道歉,哪裏需要多想其他什麽。”
李昌谷歎息一聲,“蘇夜啊蘇夜,難怪當日他說你一輩子不得一抒心中之氣,匹夫一怒,尚且能血濺五步,你這個學宮掌教,登樓境修士一怒,隻怕不過罵上對方幾句而已。”
蘇夜神色平淡,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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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紛飛,那條小巷裏一身青衫的李扶搖正蹲在牆角,嘴裏啃着一張已經硬得沒辦法的大餅。
對面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宅子,之所以說不大,是因爲這座宅子本來就不算是小,至于爲何說不小,因爲三公之一的太宰大人便住在這裏面,能算小?
那位自己便寫出過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太宰大人不會覺得小,這整個洛陽城裏讀書人也不會覺得這宅子小。
宅子前面的積雪,已經被府中下人掃得極爲幹淨,即便是不斷飄落雪花,隻怕也不會有堆積的時候,畢竟一見有積雪的苗頭,府中下人就要來清掃一遍。
李扶搖之所以在這兒等着,是因爲他把這幾天找到的所有關于那位戶部侍郎貪污受賄的證據都一股腦的扔進了這座太宰府裏了。
那些證據對于普通人來說,并不好找,但其實對于李扶搖也好,對于皇宮也好,都不難找。
之所以把這些證據找出來,不是第一時間交給刑部衙門還是說其他什麽地方,而是給那位太宰大人。
他想看看這位号稱延陵俗世讀書人之中學問最大的太宰大人李尚,會如何做。
他在這裏蹲了差不多半個時辰,也沒在那座太宰府邸裏看到些什麽動靜,大餅硬得像鐵塊一樣,但李扶搖其實一點都不冷。
他要是願意,随時可以闖入太宰府内,去問個清楚,問問那位太宰到底會怎麽做,但是他沒有,他真的很想看看那位太宰大人到底會怎麽做。
又半個時辰過去了。
太宰府門前來了一對夫婦,李扶搖微微眯眼,這兩位,不就是禮部侍郎周賀和他的那位妻子?
李扶搖把那張大餅收好,按住腰間的劍柄。
緩緩站起身。
抖落了一身的雪花。
他緩緩轉身,巷口處已經有兩個不知道何時便已經在此等候的江湖武夫站在哪裏。
李扶搖今日沒有背劍匣出門,隻帶了青絲一柄劍。
他之前把那些東西扔進去的時候,也沒有刻意隐藏身形,他知道,隻要那位太宰大人沒有想着要對那位禮部侍郎做些什麽,他身後便一定會出現人。
那幾個江湖武夫便是明證。
李扶搖沒來由的有些高興。
談不上對那位太宰大人失望。
他看向遠處那兩個身材高大的江湖武夫,神情平淡。
隻是小巷之中風雪驟急,李扶搖一步跨出,身形在小巷之中一掠而過,整個小巷充斥着劍氣,那兩位原以爲對付這個少年已經是十拿九穩,可才一交上手之後便心生不好,這種氣勢,哪裏是一般江湖劍客,分明是那種山上神仙才對。
即便是刑部的那些供奉,隻怕也沒有現如今這個少年的一劍來的威勢之大。
李扶搖掠過之後的小巷當中出現了一條極細的劍氣,如同一條絲線,但偏偏又鋒利無比,隻是片刻便已經刺破那兩人身軀。
片刻之後,兩具屍體,轟然倒下。
複而被風雪落滿身軀。
李扶搖出劍之後再收劍。
青絲歸鞘之前用雪水洗了一遍劍身。
他站在小巷裏,沒有去看那兩具已經死得不能死的屍體,隻是盯着遠處某處,神色平靜。
洛陽城裏的修士不多,即便是有,和刑部大抵也會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可世事總有例外。
比如現如今站在遠處風雪中的那位,不僅不是刑部供奉,隻怕連那位皇帝陛下都不知道那人的存在。
誰又能想得到,太宰大人的那位門房,居然是位太清境的修士?
要想做三公,需得學宮親自敕封。
三公之中的太宰和太保,都是心向學宮。
有一位太清境修士爲太宰大人保駕護航,豈不是很正常?
李扶搖點點頭,是很正常。
那位面容普通,衣着樸素的門房笑道:“那夜雖然有李昌谷的一劍斬殺溫老夫子,但實際上你也在場,看來你對我學宮,也有些怨念才對啊。”
李扶搖平靜道:“學宮是天底下讀書人都想去的地方,素來高潔,學宮裏走出來的那些讀書人我都很敬仰。”
門房開門見山說道:“我知道你這些天在做些什麽,在洛陽城做什麽事情,要想沒人知道,真的很不容易,我也知道你便要對周賀和李尚做什麽,當年你被學宮選中,沒能去得成,所以你要報仇,不過放在我身上,我肯定不會去找什麽狗屁證據,不是成了劍士嘛,一劍便夠了,殺幾個普通人,這還不容易?可你爲什麽不帶着劍進太宰府?倒是可惜了我那張符箓。”
李扶搖平靜不語。
門房歎了口氣,“你們這些家夥,爲什麽能和咱們這些山上人一起說得上是修士,明明就是些泥腿子,你們還真是适合在山下走。”
李扶搖笑了笑,“這句話你對朝劍仙說去?”
門房哈哈笑道:“倒是個伶牙俐齒的小子,隻不過今天你該死在這裏了。”
“放心,沒有看輕你。”
說罷,那位出身于學宮的門房雙袖微招,小巷裏風雪大作,那兩具屍體莫名其妙的從雪堆中站了起來。
兩具屍體的腹部微微發光。
李扶搖不言不語,一拔劍便斬。
劍光閃過,青絲劍和其中一具屍體的脖子相撞,竟然發出一陣金石相交的聲音,并未将那顆頭顱斬落下來。
李扶搖提劍再斬,另外一具屍體伸出一隻手向李扶搖拍來。
呼呼風聲。
大手和李扶搖的青絲相遇,蓦然便覺着一股巨力傳來,讓李扶搖不由得往後退了半步。
門房在遠處啧啧笑道:“我這禦屍之術如何?”
李扶搖大聲稱贊道:“好一個讀書人!”
門房不以爲意,“天底下的修士都說你們劍士啊,近身之後如何可怖,其實依着我來看,算不上什麽大事,近身可怖,那便不讓你近身便好了。那日李昌谷能出劍救下道種,那這一日,你猜猜他在那摘星樓上能不能出劍救下你?”
李扶搖不言不語,隻是眉頭微皺,劍氣四散。
此刻開始,小巷裏早已經劍氣大作,不輸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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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位蘇掌教上樓又下樓之後,這座摘星樓前又來了一個人,那人頭戴儒冠,一身青布衣衫,神情平淡,手裏拿着一枚不大不小的印章。
學宮在那夜之後,雖說震怒,但到底也隻是做了一件事,那便是将那枚能夠控制摘星樓禁制的印章交到了此人手裏。
這枚印章叫做自然。
這個人的名字倒是沒什麽人記得,但洛陽城裏,認識他的人,都喜歡叫他一聲太保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