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過後,距離真正的大年三十可就是一點都不遠了,葉笙歌對于過年沒有什麽感觸,之前在沉斜山的時候,這位道種指不定就算是除夕都在閉關,哪裏關心過這種事,至于李扶搖,一個家都沒有的家夥,對于過年更沒有什麽想法。
除夕那天晚上,隔壁宅子裏的李小雪一家人,由着李小雪的娘親親自上門請葉笙歌和李扶搖過去吃年夜飯,說是葉姑娘帶着小姑娘不知道吃過多少此早飯,這大過年的,他們就兩個人,也實在是太過冷清。
李扶搖原本并不想再次踏入那座宅子的,可葉笙歌欣然答應之後,李小雪便又來拉着李扶搖的衣袖,非要讓他過去。
最後實在是沒有辦法,李扶搖才又一次走進了那座宅子。
時隔多年,在那座宅子裏再度見到那個面容并未多大改變的中年男人,一身青衫的李扶搖神情平靜,吃年夜飯的時候沒有喝酒,大約是李扶搖并不想喝,那個中年男人一個人喝着也覺得無趣,所以僅僅小半個時辰之後,李扶搖便吃完起身,沒有離開小院,隻是坐在屋檐下的仰頭看着天上飄下來的雪花。
葉笙歌吃得慢,和那婦人閑話也不少,加上李小雪一共三個人,在那張桌子上多耽誤了些時間。
穿着一身厚實冬衣的中年男人端了盆火炭過來,放在李扶搖身前,他則是坐在李扶搖身旁,一雙手伸到火盆上,烤火取暖。
李扶搖沒有說話。
倒是那個和他一個姓的中年男人開口笑道:“公子住在葉姑娘租下的那棟宅子裏沒覺得有些不自在?”
李扶搖平靜開口,“江湖兒女,倒是不在意那麽多。”
中年男人點了點頭,“隻不過葉姑娘倒是一點都看不出來是那種行走江湖的女俠,倒是想那種大戶人家的小姐,再加上出手這麽闊綽,想來即便是在江湖上行走,家世都不會太差。”
李扶搖想了想,最後隻是點了點頭。
“公子也不像是那種行走江湖的少俠。”
中年男人搓了搓手,笑意不減。
李扶搖皺眉問道:“哪裏不像?”
中年男人理所當然的說道:“哪裏有江湖大俠出門在外不喝酒的。”
李扶搖捏了捏衣角,才伸出一隻手去烤了烤,“我最開始從師門離開的時候也喝酒,可後來遇到了一些事情,又自己想了想,覺得喝酒也沒什麽好處。”
中年男人點頭笑道:“道理是這個道理,不過聽得進去的還是不多。”
李扶搖不以爲意,隻是揉了揉臉頰,然後有些失神。
中年男人拿起身旁的鐵鉗掏了掏火盆,然後才輕聲說道:“其實像公子這個年紀的,就已經外出奔波,四處闖蕩的,其實不多,公子應該是還沒有及冠吧?”
及冠一說,無論是大周還是延陵,其實都是一樣,二十方才及冠,李扶搖離開白魚鎮的時候才十六歲,現如今三年過去,也才十九歲,距離及冠,還差着一年光景。
及冠禮對于一般的世俗百姓都算是一個比較重要的日子,
隻不過對于壽命動辄數百上千的那些山上修士來說,就沒那麽重要了。
不過李扶搖還是輕聲說了句,“今年十九了。”
正在掏火盆子的中年男人手一抖,倒是很快便恢複如常,然後便收回火鉗子,歎了口氣。
李扶搖借着火光看着鬓發已經有些發白的這個男人,神情複雜。
那些年的時光裏,這個男人每日從外面回來,都會帶上些小玩意,要麽是個撥浪鼓,要麽是個小銅環,要麽就是一串糖葫蘆,和屋子裏的那個婦人比起來,這個讀過好些年書的男人脾氣實在要好太多,更何況這個男人的懷裏似乎總是藏着幾塊糖,等着他蹦蹦跳跳回到這棟宅子前的小院裏的時候,那個婦人肯定要大聲訓斥,可這個男人總是會拿出幹淨的布帕子來替他搽幹淨這一天在外面玩耍所弄花的臉蛋,然後等他笑嘻嘻的伸出手,他便溫和笑着從懷裏拿出兩塊糖來。
一塊是給他的,一塊是給那婦人的。
至于他自己,他從來不吃糖。
然後那個婦人肯定又會大聲告訴他吃那些糖會讓牙齒壞掉,也不接那顆糖,最後讓一個人擁有兩顆糖的他高高興興的去聽那個男人講故事。
李扶搖那些年能在白魚鎮靠着說書爲生,除去厚着臉皮去那些說書先生那裏讨教的本事之外,真正能夠活下來,還是靠的這些在這個男人嘴裏聽來的那些故事。
實際上,這個男人在經商之前,還真就是那些洛陽城大酒樓裏的說書先生,靠着說書積攢下來了一筆不算少的銀子,便做起其他行當,如今這份家業,大抵也就是靠着他一點一點掙出來的。
其實即便是那時候的李扶搖,也在想,這個男人爲何能夠忍受住那婦人的脾氣的?
隻不過也并未想過太久就是了。
在屋檐下坐了很久,那中年男人說到最後,想了想之後開口說道:“說句和公子無關的話,我那個小子,要是還活着,就該是公子這個歲數了。”
李扶搖轉過頭,看着他。
中年男人往火盆放了幾塊木炭,溫和開口,“我那小子啊,之前最開始給他取名字的時候,媳婦兒就說随便對付着叫個啥就行了,要不是我非不願意,給他取了個扶搖兩個字,指不定現如今即便他活着,也覺得自己那名字不讨喜,爲什麽叫扶搖呢,故事是我年輕的時候聽來的故事,說是北海有種魚,叫做鲲,很大很大,是北海裏最大的魚。當然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故事裏說等着有一天,這鲲長得夠大的時候,就要化作鳥,從北海海裏振翅一飛,成爲鵬,即便是成爲了鳥,其實也是天底下最大的鳥,這個故事說到這裏就完了,我覺得寓意真不錯,不過總不能給那小子取名叫做鲲鵬吧,這樣也不好聽,後來我在洛陽城又聽到一首詩,不知道誰哪個讀書人寫的,反正就是說這個故事,其實誰寫的還不一樣?咱們延陵别的不多,最多的就是讀書人。詩裏面有一句扶搖直上九萬裏,我很中意,就定下了扶搖兩個字,于是後來給那小子取名字的時候,也就是用的這兩字。
李扶搖李扶搖,公子覺得怎麽樣?”
李扶搖點點頭,“名字不錯,隻不過那位李公子是怎麽死的?”
中年男人搖搖頭,“死了?我沒說那小子死了啊?”
李扶搖心神一緊。
中年男人随即說道:“隻是家裏遭了難,被送走了,不過才這麽大一個孩子,送走之後,活下來也難。”
李扶搖随口問道:“遭了什麽難,要把親生兒子送走?”
中年男人苦笑道:“在洛陽城裏過日子,說是容易也容易,說不容易,自然便不容易,那小子之前遇上件事情,不知道是該說他運氣好還是運氣不好,要不是因爲那件事,這小子即便是沒出息些,大抵也能無憂無慮的長大才是。”
李扶搖默不作聲,沒有繼續問下去,隻是捏着自己的衣角,看着眼前的這個火盆。
中年男人歎了口氣,“不管怎麽說,都是我對不起他。”
李扶搖忽然問道:“要是再讓你選一次,你怎麽選?”
中年男人張張口,剛要說話,遠處夜色之中便響起一陣巨響。
接二連三的響起。
原來已經到了子時過後了,家家戶戶都在點爆竹。
辭舊迎新而已。
爆竹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天空中更是出現了五顔六色的煙花。
小姑娘李小雪從屋裏跑出來,也不顧院子裏的大雪,站在院子裏就仰頭看去,看着那些五顔六色的煙花,一張小臉上滿是期盼。
那個中年男人搖搖頭,順手抄起身旁的一把油紙傘,去院裏給自家女兒撐起來,站在小姑娘身旁,中年男人很快就抱起小丫頭,一起仰頭看向天空。
葉笙歌走出屋子,站在李扶搖身旁。
那婦人對于這種東西向來沒有興趣,因此并未出門。
葉笙歌用極低的聲音開口問道:“李扶搖,都聊了些什麽?”
聲音不大,更是被爆竹聲遮擋得嚴嚴實實,因此并未傳出去讓第二人聽見。
李扶搖站在屋檐下,搖搖頭,“還能說什麽,不過是些沒用的話而已。”
葉笙歌笑而不語。
李扶搖看着外面盛放的煙花,更是不打算說話。
葉笙歌忽然開口說道:“李扶搖,之前小丫頭告訴我,她們家從來不放煙花,她不知道是爲什麽,你知道嗎?”
李扶搖一怔,眉頭微蹙。
葉笙歌笑道:“看來是因爲你。”
李扶搖一笑置之。
現如今小姑娘家裏不放煙花是因爲什麽,他不知道,但很久之前,這座還有着一個小男孩的宅子裏不放煙花的原因則是因爲那個叫做李扶搖的小孩子聞不慣煙花的火藥味。
所以在那些年裏,這棟宅子裏除夕夜裏從來不放煙花。
至于現在,其實可能也是因爲如此。
一如既往。
李扶搖臉上有了些笑意。
但是不多,也很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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