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少年自然就是去而複返的李扶搖。
說到底,最後李扶搖還是有些擔憂那支商隊再出什麽事,即便出了楊大先生和陸長年這樣居心叵測的人,但實際上商隊裏其餘人還真不見得有多差。
一杆子打翻一船人這種事,李扶搖做不出來,也不太願意去做。
他相信不管是師父陳嵊還是老祖宗許寂都不會因爲一人而放棄一群人。
不過等他原路返回再回到這裏的時候,發現商隊已經離開,才準備離去便看到這邊茅屋有些光亮,想了想,最後還是站在門口去敲了門的李扶搖萬萬沒有想到現如今這茅屋裏的是三個在烤紅薯的陌生面孔。
那個瘦削男人開口挽留的時候,李扶搖雖然有些納悶,但最後還是答應下來,等到走進茅屋,借着火光看到那位白發紅袍的魔教教主林紅燭,李扶搖也隻是短暫的驚奇于這位魔教教主的裝扮,其餘的,并沒有太過于上心。
宋沛主動給這個年紀比他大了不少的青衫少年空出一個位置,然後等李扶搖坐下之後,便遞了個紅薯過去。
李扶搖開口道謝,宋沛擺擺手,笑嘻嘻說道:“我家先生買的東西,不值什麽錢,但吃起來很甜。”
李扶搖點點頭,對着蘇夜拱手行禮,算是感謝。
蘇夜身旁的林紅燭一直默不作聲。
這兩位不說修爲,光是說學問都不低的讀書人對視一眼,然後各自轉頭。
林紅燭不知道李扶搖的身份,當日他被劍山老祖宗許寂一劍重傷,雖然後來知道是因爲栾平那邊的另外一人爲了對付一個境界低微的劍士,才惹來那位多年不曾在世間露面的劍山老祖宗出劍,但具體的那個境界低微的劍士到底是誰,叫什麽名字,林紅燭沒有去打聽,他被延陵這邊的讀書人說成魔教教主,也不是因爲他天性便濫殺,因此就算是遭受了一次無妄之災,林紅燭也沒想過要去找那個少年尋仇。
因爲實在是沒什麽必要。
因此今日兩人,再見之時,也不相識。
蘇夜知道的東西不少,從之前殘留的劍氣來判斷,這位青衫少年應當就是之前出劍的那人了。至于是不是那位劍山老祖宗爲其保駕護航的那個劍士,蘇夜倒是不太清楚。
師叔周宣策已經領着顧緣去了那處聖人遺迹,當日傳訊來也隻是說林紅燭再度重現人間,以及許寂出劍一事,至于那個劍士是誰,倒是沒有詳說,既然周宣策沒有說,蘇夜倒也不好直接發問。
周宣策的輩分的确是要比他更高一些。
延陵這邊的讀書人倒是把這個看的極重。
蘇夜很快便想起一件事,然後在李扶搖沒有注意的空檔扯了扯宋沛的衣衫,然後指了指李扶搖始終背在身後的劍匣。
宋沛一頭霧水,但在自家先生的眼神示意下很快便有些懂了,他蓦然一怔,然後咽了口口水,以眼神詢問自家先生,是不是非要找死?
蘇夜轉頭看了一眼低頭吃紅薯的林紅燭,然後露出一抹笑意,算是回答他的話:先生我的朋友也是高手,不怕!
宋沛苦笑着咧了咧嘴,然後無奈的看向蘇夜,這就是在問之前先生你不是說那位先生是讀書人嗎,哪裏來的高手?
蘇夜啞口無言,但還是瞪了一眼宋沛。
後者總算是壯起膽子,看向李扶搖,小心翼翼問道:“這位公子,你背後這是背的是什麽呀?”
問完這句話之後的宋沛心驚膽戰,很怕對面這個還在吃紅薯的少年一個不高興就出手把他一劍給殺了,到時候他欠先生的那些銀錢可就沒辦法還了啊。
誰知道等他這句話問出來之後,那個還在吃着紅薯的少年隻是指着背後的劍匣笑道:“有兩柄劍。”
宋沛又咽了口口水,這一次再看向自家先生。
蘇夜歎了口氣,隻是吃着紅薯。
宋沛猶猶豫豫不敢開口。
倒是林紅燭直接了當的問道:“之前這裏死的那些人都是你殺的?”
其實林紅燭沒有看見過那些屍首,隻是作爲一名登樓境的修士,如何能不知曉之前這裏發生過什麽事情,蘇夜能感受到那殘留的劍氣,他也差不了多少。
林紅燭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宋沛悄悄的往林紅燭的那邊靠了靠。
畢竟先生說這是一位高手嘛,等會要是那家夥要動手,先生肯定是指望不上了,怎麽的也隻能依靠這位一頭白發的林先生了。
不過令宋沛沒有想到的時候,等到林紅燭問出這句話之後,李扶搖一點都沒有隐瞞,将昨夜發生的事情都說上了一遍。
雖然依着宋沛來看不一定全部都是真的,但至少李扶搖沒當即拔劍滅口,他就覺得其實也假不了。
倒是李扶搖,看着這三個人,有些意外。
之前走進茅屋的時候,他并未感受到什麽特别的氣息,要是這兩位不是那種境界超過他許多的修士的話,那就隻能是普通人了。
隻不過要是說能在大周看到什麽修士,他倒是不太相信。
不過林紅燭那一句話,李扶搖看向林紅燭的眼裏又多了些其他意味。
這個打扮實在是詭異的男人隻怕沒那麽簡單。
不過李扶搖看不透,也沒感到
半分殺意,倒是沒有怎麽動作。
蘇夜很快發聲,“爲财害命,倒是屢見不鮮,周國地處偏僻,少有讀書人到此宣講聖人學說和聖賢道理,所以境内之人多有匪氣,倒也不是什麽怪事。”
李扶搖擡起頭,忽然問道:“聽先生之話,是延陵人?”
蘇夜點點頭,“正是,若不是在延陵待久了,也不會想着到處走走,看看其餘風景,隻不過這周國風景不錯,人卻差得遠。”
李扶搖皺着眉頭問道:“何以見得?”
蘇夜反問道:“公子剛才所說,不就是明證?”
李扶搖搖頭,“先生既然是讀書人,那自然應當知道以偏概全取不得。”
蘇夜笑了笑,“可聖賢道理之中也有窺一斑而見全豹的說法。”
李扶搖雖然當年在白魚鎮裏以說書爲生,但實際上真要讓他和人坐而論道,說說儒教先賢的那些道理,隻怕他說上七八次,能夠僥幸赢下一兩次都算是幸運至極了,更何況現如今坐在他身旁的這位讀書人還是被說成天底下學問最高,他哪裏說得赢?
李扶搖歎了口氣,然後咬了一口紅薯。
他不說話,可那邊一直默然無語的魔教教主倒是開了口,“以偏概全也好,還是說窺一斑而見全豹也好,都算不上妥帖,我倒是記得還有一位先賢說過,這想要弄清楚一件事情,最好還是仔細去看看,去親身經曆一番,道聽途說,隻是以他人見聞作爲自己的判斷,大抵就算是有了結果,隻怕也會覺得沒那麽真。”
蘇夜對着李扶搖歉然一笑,然後才轉過頭去看着林紅燭,平靜說道:“我儒教聖人前賢真的不算是少,但咱們這些前賢們到底個頂個都是聰明至極的人物,見過了一丁點東西就能推斷出整體脈絡,要是整個整個去看,豈不是有些浪費?”
林紅燭皺了皺眉頭,倒也沒有被難住,後面便繼續開口,開始反駁這位學宮掌教的道理。
現如今的局面倒是便演變成的當年的魔教教主和現如今的學宮掌教的一番論道。
兩人不僅僅都是登樓境的修士,說起學問,其實林紅燭讀過的書,知道的道理一樣不少,至于蘇夜便更不用說。
兩人相争,無關境界修爲,隻對李扶搖親口所說的那件事所引發的問題各自發表見解。
這讓吃着紅薯的宋沛和李扶搖都有些莫名其妙。
宋沛想起自己之前和自家先生說的那件關于讀不讀書的事情,便實在是有些擔憂,萬一到時候先生道理說不過對方,然後惱羞成怒想要動手反而被那位林先生一頓老拳,可就真的沒辦法喽。
想到這裏,宋沛有些愁眉苦臉。
李扶搖則是低聲問道:“小先生,這兩位是延陵那邊的大讀書人?”
宋沛搖搖頭,但實在是也沒好意思告訴李扶搖自家先生之前就是個私塾先生,那說出去多跌份啊!
李扶搖有些感歎道:“其實我估摸着這位先生,肯定學問不小。”
宋沛想着順着李扶搖說幾句,可又想起之前先生給他講過的道理,便隻好閉着嘴巴,沒有開口,隻是靜悄悄的聽着那位林先生和自家先生的辯論。
現如今兩人所說,雖說還是沒有脫離之前的那件事情,可現如今已經讓宋沛聽得有些頭大,兩個人的學問都不低,也沒有過分引經據典,可就是那些平淡之言,反倒是讓他有些雲裏霧裏。
李扶搖吃着紅薯,有些感觸。
兩人雖說是各持己見,但絕不是如同潑婦罵街一般,要把那所謂的道理拉到自己一邊,反倒是一番辯論之下,有些覺得不太滿意的說法都會自己給革除除去,然後在與對方争論中,再找到其餘的道理。
就好像兩個江湖武夫互相拆招,然後再悟出些新的東西來一般。
李扶搖聽得極有意思,順帶着讓他對于現在自己對大周到底如何,都有了一個新的認知。
隻是讓他茅塞頓開的兩人,沒有絲毫要停下來的趨勢,反倒是越說越起勁,眼瞧着這都是已經半夜的光景了,還意猶未盡。
李扶搖吃完紅薯,在火堆裏添了些枯枝,笑着問宋沛,“你家先生一向如此?”
宋沛咽下最後一口紅薯,歪着頭想了想,然後才開口說道:“不知道,先生之前從來沒有人講過這麽久道理,對我說的那些道理,可都是淺顯的很,一說出來我就記住了,哪裏還會和先生掰扯這麽久,這位林先生好像也是學問不低的,要不然怎麽能和先生說這麽久?”
李扶搖點點頭,認可這個說法。
他這輩子倒是沒碰見過幾個真是讓他佩服的讀書人,之前的延陵學宮修士言餘不算是讓他佩服,周宣策隻讓他沒有惡感,唯獨那個之前在延陵邊境碰見過,後來又上了劍山的老儒生,才是李扶搖佩服的讀書人,現如今這兩位,李扶搖說不上佩服,但覺着待在身旁,也很舒心。
宋沛和李扶搖說上幾句話之後,是從心眼裏覺得這個公子不算是壞人,于是便與他多說了幾句,說到最後,宋沛更是直接問道:“公子你的劍可以給我看看嗎?”
李扶搖解下劍匣,想了想,最後抹過那些外溢的劍氣,遞給了宋沛。
宋沛小心翼翼打開劍匣,露出裏面的兩柄劍
,仔細端看了幾眼就合上還給了李扶搖,然後笑嘻嘻的問道:“公子這兩柄劍是不是那種神兵利器,削鐵如泥的那種?”
李扶搖笑了笑,沒急着張口,其實劍道一途,隻要已經跨入了修行大道,那便不管自己手裏拿的是柄什麽劍,削鐵如泥都不會有什麽問題,隻是要從劍本身材質來看,小雪是師叔謝家的家傳之物,謝家是出過劍仙的大家族,因此小雪的材質其實不差,是當年那位女子劍仙謝沉在北海海底取的寒鐵所鑄,之所以取名小雪也有這個意思。
至于那柄青絲。
其實材質也不算差,隻不過比不上小雪而已。
這兩柄劍其實放在世俗百姓眼裏,真的可以算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劍了,不過山上修士打架,修爲爲先,即便是手裏有神兵利器也極有可能被對手一巴掌就給拍爛了。
隻怕天底下最好的劍,現如今就是那柄朝青秋手中的古道。
畢竟朝青秋一劍在手,若是說誰有本事當真能把他手中劍折斷,實在是太過于駭人聽聞。
要知道這位劍仙,隐隐已經有了世間無敵的說法。
宋沛見李扶搖沒有說話,便覺得可能是這位公子的劍真的沒那麽好,便貼心的轉換話題說道:“公子行俠仗義,肯定是個不錯的好人了。”
李扶搖聽到好人句話,現如今了沉思。
到底如何才算的上是好人?
若是真要是好人,他是否應該在大周邊境,幫助大周渡過難關,将陳國之禍徹底解決,而不是對大周心灰意冷,趕往他處?
有些事情他自己都想不清楚,于是也說不明白,最後隻能歎了口氣。
隻不過抛開其餘事情不說,隻是昨夜那件事,他幫助商隊挫敗了陸長年和楊大先生的陰謀,爲何連一句贊賞和感謝都沒有?
難不成他們不知道他是個好人?
至少在昨晚上算是吧?
其實都知道,不過沒人像宋沛這樣站在局外而已。
在局内,總是除了道理之外,還有其他許多要考慮。
道理也好,還是說其他的情意,旁人看法也好。
李扶搖能理解,但不能接受。
就像最後分别時他問的那句話一樣,好人會不會有好報。
現如今大抵可以說是能不能有,對方願不願意給好報。
這些事情才是最近困擾在李扶搖心間的事情。
李扶搖忽然問道:“小先生要是做了一件好事,卻沒有得到好報,會不會傷心?”
宋沛一怔,随即笑道:“好巧啊,之前我也是這樣問先生的。”
李扶搖轉頭看了一眼還在和林紅燭辯論的蘇夜,然後才輕聲問道:“那蘇先生是怎麽說的?”
宋沛嘿嘿笑道:“之前是我和先生在挖坑埋人的時候,我問先生要是做好事的時候沒有得到好報,然後反而還丢了性命先生會不會傷心,先生當即便說肯定是會傷心的,不傷心不在意的肯定是聖人。”
李扶搖問道:“那蘇先生有沒有說,傷心了之後會不會後悔做這件事?”
宋沛搖頭,但随即說道:“先生雖然沒有說,但我肯定知道先生不會後悔的,但肯定會傷心的。”
李扶搖苦笑道:“這不是自相矛盾了?”
宋沛努努嘴,“先生之前還說,讀書人的其中一個責任啊,就是把那些沒懂的道理一個個捋清楚,然後再解釋給旁人聽,要讓旁人也清楚,現在這個問題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但以後我會想的,要是恰巧下次遇見公子的時候我想通了,就告訴公子。當然啊,公子也不一定會覺得我是說得不錯,但總歸給公子一個參考嘛,要是公子在我之前就想通了,下次遇見我的時候,就告訴我好了。”
李扶搖想了想,笑道:“好!”
直到現在,李扶搖心底的那個心結才算是有些松動了。
至少不像是最開始那般郁結。
他站起身,對宋沛拱手告辭。
後者連忙回禮。
然後茅屋門被他推開。
夜色中,他獨自北上。
蘇夜和林紅燭同時閉嘴。
蘇夜呵呵一笑,“要不是他提了劍,我還真想帶他去學宮看看。”
林紅燭平靜道:“倒是個适合鑽研學問的讀書人,能練劍,修行資質也不會太差,有足夠時間去研究那些學問,隻不過被人搶先了,你也沒辦法。實際上你們學宮裏的讀書人不少,隻是不珍惜而已。”
蘇夜苦笑道:“學宮亂象,在我未跨出那一步之前,仍舊無法整治,跨出了那一步再做些事情,難免會被人诟病是爲一家學說而已,因此兩難。”
林紅燭冷笑道:“讓那些雲端聖人閉嘴的最好辦法,隻能是打得他們不敢發聲。”
蘇夜默然無語,不做辯駁。
林紅燭蓦然起身,推門而出。
一頭白發的林紅燭重歸風雪中。
蘇夜關好門,朝着宋沛說道:“說累了,睡覺。”
一句話噎死還想問誰說赢了誰的宋沛。
不過好在宋沛也不較真,反正這些事情以後慢慢再問也行。
宋沛向後倒去,喃喃道:“睡覺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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