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窮困潦倒的讀書人錯愕之後,很快便想通一件事,“客人要我仿栾相國的字,不是爲了收藏?”
李扶搖有些意外的看了看這個幾乎已經吃不起飯的讀書人,然後搖了搖頭。
他不準備多說。
本來就是一件無聊的事情,說得再多,都是一件無聊的事情。
讀書人默不作聲,看着眼前的銀兩陷入了沉思。
他倒是想問清楚,可問清楚了之後這些錢還能放在他眼前?
有舍有得。
走出那間不算大的書畫店,看着天氣并不那麽好的天空,背着劍匣的李扶搖神情古怪。
在人群中走過,來到一條名爲草木巷的巷子裏,李扶搖腳步不停,隻是低聲喃喃道:“這不過是個賭局而已。”
這場賭局起始于大雨停歇之後的那條巷子裏,那位梁王和那個中年書生的對話。
梁王以爲有那位老馬夫在一旁,周圍便再無一人能夠神不知鬼不覺的靠近他們,可背着劍匣的少年,其實當時便在不遠處的一處房頂上,看着那個老馬夫,順便聽着梁王和那中年書生的對話。
梁王要反,而且是以最簡單直接的方法,逼宮。
學那位前朝的太宗皇帝,把自己的兄長斬于皇宮,然後登上大寶,梁王登基,成爲陳國新一任的皇帝陛下,這位出身軍伍的陳國藩王野心極大,但即便是他成爲陳國皇帝,等到真有那一天之後,陳國也會陷入一個混亂的境地,不花上三年五載如何能夠安定下來?
周國缺的,似乎就是時間了。
隻不過即便是李扶搖偶然間知道了梁王的想法,也無法立刻做些什麽,因此在看着那架馬車離去之後,這個少年在屋頂上坐了小半日,才想起一件事。
梁王口裏的相國離國之事。
于是再花了半日,李扶搖遊走于淮陽城的市井之中,準确的來說,應該是酒樓之中。
李扶搖練劍之前是個說書先生,因此他很清楚,要知道那位相國大人的消息,去酒樓聽上幾場書,便能知曉。
果不其然。
這淮陽城裏的酒樓裏,說其他才子佳人,江湖武夫的說書先生不多,說那位栾相國的說書先生,很多。
隻花了半日,李扶搖就已經知道這位栾相國在淮陽城,在整個陳國意味着什麽。
如果說陳國皇帝隻是因爲他坐在那個位子上才讓人覺得必須要尊敬,那這位栾相國便是憑借他在陳國朝堂數十年如一日的正直清廉讓整個陳國百姓對于這位相國,是真的佩服的五體投地。
隻不過李扶搖除去想知道這些陳國百姓對栾相國的态度之外,還有便是想知道整個淮陽城的朝堂重臣對于這位栾相國的态度。
又是半日功夫,李扶搖去了超過二十家淮陽重臣府邸。
最後得出一個結論。
整個陳國廟堂,無論官大官小,對于這位栾相國都忌諱莫深。
加上想起那位梁王之前和那中年書生說過的那句話。
“廟堂上的一大幫子老家夥,唯獨本王就拿栾相國沒辦法,現如今栾相國走了,誰還能阻攔本王?”
當時李扶搖沒有看到那位梁王殿下的表情,但不管怎麽看,那位梁王殿下當時的語氣除去真有些惆怅之外,另外還有些……慶幸。
他在慶幸什麽?
按理來說,便該是慶幸之前的栾相國離國一事。
梁王決意要起事,又慶幸栾相國離國。
那兩者相遇,李扶搖很快得出結論,這位梁王起事的最大障礙不是其餘廟堂上的什麽重臣,不是什麽淮陽的民意。
而是那位準備離國的栾相國。
想通了這一點,李扶搖便去做了一件事。
在淮陽城東的某家快要倒閉的書畫店裏找到了一個快要吃不起飯的讀書人。讓他寫了八個字,當然是仿得那位栾相國筆迹。
至于爲什麽找他,除去他是淮陽城裏仿栾相國字仿得最好的之外。
還有一個原因。
那就是因爲他真的很窮。
窮得吃不起飯的人,見了錢,往往不會想那麽多,哪怕他之前讀了再多的聖賢書,知道再多的道理,隻要他還沒把生死看淡,在這個時候就真的可能會很少去想那麽多。
這一點,李扶搖深有體會。
那個寒冬過後的初春,他就是那樣的狀态。
因此他得到了那八個字,然後便裝進了那個信封裏,送到了梁王府邸裏。
這是一場豪賭。
賭的是那位梁王殿下會不會堅信那封信就是那位即将離國的栾相國親筆寫就的,也賭那位梁王殿下不回去找那位栾相國求證此事,最後賭的就是那位梁王殿下再收到那封信之後,會不會在極快的時間内重新安排起事的事情。
至于爲何要賭。
依着原本李扶搖的想法,陳國不過是個偏遠小國,就算是皇宮再如何戒備森嚴,那也是對世俗百姓和江湖武夫而言,他作爲一個踏上修行之路,更是走在劍道上的劍士,對于這些都不該上心。
畢竟現如今第三境的他,境界修爲比起來一般青絲境修士,不會落下風。
可在入城之前,遇見的那個老人讓李扶搖改變了想法。
那個老人境界深不可測。
可誰又知道淮陽城,那座皇宮裏是不是會又有第二個境界深不可測的修士。
冒冒失失闖進去,誰知道會不會死在那個地方。
老祖宗之前已經出過一次劍,誰又知道會不會能出第二次。
所以李扶搖甯願去拿梁王當棋子賭一回,也不太願意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賭一次。
前者失敗之後,他再考慮入皇宮也好,還是就此離開淮陽城也好,都有個選擇,可若是一下子就去選擇了入宮。
機會隻有一次。
他不認爲自己是個運氣不錯的少年。
所以李扶搖決定換個更爲穩妥的法子。
讓梁王起事,陳國自亂。
這本來就是那位王爺的打算,李扶搖在這之中,隻是悄悄的推了一把。
陳國會被會從此有一段類似于前朝的故事,李扶搖不知道,但他希望有,但不想這個故事的後半段,和那個故事的後半段一樣。
那個故事的後半段是那位太宗皇帝将國力強盛到了一個無以複加的地步,并且吞并了周圍的好幾個小國。
要是陳國的故事也按照這樣發展,那麽周國必然要成爲這個故事裏的一部分。
李扶搖想起來這些事情,就實在是忍不住咧了咧嘴。
“都不容易。”
做完了這些事情,似乎李扶搖便隻能在淮陽城裏好好待着,看着這座城裏之後發生的事情了。
隻不過在他路過那條草木巷的時候,還是好死不死的碰見了一個他不想見到的人。
當日大雨中見到的那個老人,在他身後還有一個中年男人。
李扶搖見過這個老人,但絕對不知道他就是那位栾相國,因此在見到他的瞬間,便已經将青絲握在了手裏。
劍氣四溢!
遠遠便停下腳步的栾平看着李扶搖這樣,自嘲道:“我這麽個老頭子,真有這麽吓人?”
這句話是在對李扶搖說,卻問的是身後的栾言。
栾言低聲說道:“父親在百姓心中,仍舊是那個值得人尊敬的栾相國,如何來得吓人一說?”
栾平指了指對面的李扶搖,輕聲道:“也就是他了,自從上次告訴他我被某個老頭子砍過一劍之後,便一直都對我有敵意了。”
栾言擡頭望去,看向對面那個背負劍匣的青衫少年,疑惑道:“是哪家劍派的弟子,看起來氣态不凡。”
栾平低聲笑道:“恐怕這陳國江湖所有用劍的江湖武夫加起來都不是他的對手啊。”
栾言一怔,很快便明白了其中緣由,“原來是山上修士。”
栾平呵呵一笑。
站在原地,看向李扶搖問道:“你這小家夥,用我的名字寫的那封信,是要梁王早些起事?”
一語之間,所表露出的消息實在是不少。
李扶搖張了張嘴,才無比慶幸之前他做的那件事有多麽正确,這位老人就是那位栾相國,那意味着就是在他尚未離開淮陽之前,自己隻要真有心思要入皇宮,等着他的就是一個死字。
栾平繼續問道:“隻是老夫想不通你爲什麽要這麽做。”
“梁王積勢已久,等這一天等了很久,可在老夫沒有離開淮陽之前,他總歸不會做出什麽事情來,可你爲何要推波助瀾?希望陳國大亂,想來現如今那位延陵皇帝都不願意陳國大亂,那就是說,你其實是周人?”
栾平不愧是在陳國廟堂上矗立這麽多年的老相國,僅僅是片刻便已經推斷出來李扶搖爲什麽要做這件事了。
李扶搖默然無語。
栾平很快便笑道:“雖然知道是你做的這件事,但老夫不準備對你做什麽,本來老夫留下來就是要看看,你爲老夫弄出這樣一道極好的風景,老夫靜觀便是,隻不過老夫越發不明白,你這麽個有心機的小家夥,許寂那老家夥怎麽還這麽看好你。”
李扶搖沒有問栾平怎麽知道,栾平也沒有說。
其實道理很簡單,栾平在這座淮陽城待得時間最長,淮陽城裏發生的事情,哪裏能瞞得住他。
李扶搖站了很久,都沒有感受到栾平的點滴殺意,雖然沒有松開劍,但其實放松不少,現如今栾平又這麽開口,李扶搖對着他行過一禮。
仍舊是一言不發。
緩緩退去。
栾言皺眉道:“此人謀我陳國,父親就視而不見?”
栾平轉過頭,貌似很詫異道:“可咱們就要離國了,陳國之事與你我何幹?”
語氣平淡,但聽起來極爲刺骨。
栾言低頭。
栾平呵呵一笑,“陳國換帝,似乎不是件壞事,再說了,這件事在我離國之後一定會發生,現如今變爲我離國之前就開始了,也算不上壞事,至少可以讓你好好看上一看。再說了,陳國有他在,哪裏有那麽亂?”
“對了,接下來,你去荀家看看。”
栾言皺眉道:“爲何?”
栾平感慨道:“謀國起事,哪裏少得了銀錢兩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