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國邊境的周宣策和讀書種子顧緣兩人吃過了那頓涮羊肉之後,不在這裏多停留什麽,風風火火往下一處而去,原本肚子吃得滾圓的顧緣還想着勸說師叔休息片刻,周宣策反倒是笑着說那本《世間食志》上的吃食還有許多,咱們要是不走得快一些,恐怕吃還是能吃上幾樣,但決計不會吃到太多。
顧緣一聽到了這個說法之後,即刻便改了主意,說是要快些走才是。
周宣策對于顧緣的可愛心思說不上什麽喜歡不喜歡,反正這趟出門,他周宣策有好些道理都要一一告訴這個年紀不大的讀書種子,之前在學宮裏,這丫頭有她那位半吊子讀書人先生言餘教導,周宣策不是不贊同,隻不過言餘自身成就有限,教出的學生前景到底如何,其實大家都心裏有底,其餘弟子也就罷了,可這麽一個讀書種子不管如何說學宮都不敢輕易全部托付給言餘。
可除去言餘之外,其餘學宮各位學問不小的老夫子,境界修爲不淺的一衆先生都眼巴巴瞧着這個讀書種子,都想“親近親近”那些微末心思,誰知道,他周宣策知道的一清二楚,言餘之所以現如今還能讓顧緣喊他一聲先生,究其一切,還不是因爲這個修行境界和學問都算不上高深的讀書人至今都沒有徹底倒向某位聖人一脈門下,隻因爲如此才有了這位讀書人的安穩時光,要不然學宮裏爲了這位修行天資可與梁溪道種比肩的讀書種子,不管如何都要爆發過一次亂戰才是。
按理說同爲門中資質最爲出衆的弟子,爲何那位道種沒有經受過這般境遇,沉斜山那座道觀,裏面可是比延陵學宮這邊更爲複雜,儒教不過四位聖人,可道教那邊整整六位。
可與顧緣不同,顧緣是言餘的學生,言餘不過是個青絲境修士,而那位觀主,道門第一人,立于山巅,收下道種之後誰敢在他頭上動土,不說沉斜山,整個道門,有誰敢在這位觀主面前說上一句這位道種他收不得?
聖人自恃身份不會理會這些山上之事,那觀主嘴裏的道理便是最大的。
可顧緣才不是掌教蘇夜的弟子。
因此這邊學宮的情況要複雜得多,便也很正常。
不過蘇夜仍舊是學宮掌教,本身并無過錯,這次讓周宣策這個同樣是與學宮裏幾位聖人一脈門下沒有半點瓜葛的老夫子帶着顧緣出行,誰都挑不出毛病來。
周宣策領着顧緣在一條山道上緩行,他走在前面,神情平淡至極,山間的山精野怪早在看見這個背着書箱的讀書人之後便躲得遠遠了,沒誰敢來找不自在。
周宣策走在前面,之前想起了學宮裏的複雜情形,隻不過對于這種種其實他并不如何上心,現如今走出了一段距離之後,再轉念一想,便想起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便是之前那位驚才絕豔的讀書人以道教典故作詩被人排擠出學宮的事情,那位才學學問俱是學宮頂尖的年輕人當年在學宮文會中以一句“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奪魁。
風頭一時無兩。
可隔日便被人翻出此詩是以道教典籍《逍遙遊》裏的鲲鵬典故所做,此言一出便在學宮掀起了無邊風浪。
此後一月,光是辯論便舉行了整整十幾次場。
那位年輕讀書人面不改色,對于學宮内一衆老夫子教書先生的輪番诘難都毫不在意,最後衆人逼問這位年輕人是否知曉錯誤,那年輕人隻是以一句,“不知錯在何處”應答。
這樣一拉更是讓學宮裏的一衆讀書人都痛心疾首。
直到後來這位讀書人被人逼迫離開學宮的時候都不曾有人站出來替他說上半句好話。
其實倘若這位讀書人早日便随便拜入某位聖人一脈門下,也不至于導緻如此光景。
這位年輕人其實早在離開學宮之前還去過一趟藏書閣見到了同樣一句話都沒有爲他說的周宣策。
周宣策與他閑聊半日,談山談水,可唯獨不談學宮裏正在發生的這件事,那年輕人便已經豁然開朗。
說是被逼迫離開學宮,實際上還是他選擇下山時,也已經沒有了半點憤懑。
想起這個年輕人,周宣策其實當年不是沒有心思要将他留下來,隻不過在舉目望去已無友的學宮,留下來實際上并無裨益,因此在那場談話的最後,周宣策以一句“世間之大,自有容身之處”來作爲收尾。
不過這些年周宣策一直思索,若是他還在學宮,現如今是不是會已經讓人都隻能仰頭看他了?
想不太清楚。
而第二件事,便是那位至今被困于洛陽城摘星樓的李昌谷,這位讀書人也是如此,并未投身某位聖人一脈門下,當日覺察學宮不公,便轉而練劍,至今還被困于那座高樓之上,周宣策這一趟的便要去一次洛陽城摘星樓,去看看他,看看這麽些年之後,這個讀書人是被消磨了一切意氣還是說一如當初。
這前後兩位都是周宣策寄予厚望的讀書人,可都不得善終。
除去這兩位,再有一位能被他看中的便隻能是那個尚且還籍籍無名的黃近了。
前兩位都是天縱之才,足夠光彩奪目,被太多人矚目,或許也是正因爲如此,才被太多人記恨,造成了現如今這局面,可黃近不同,他上山之後便除去是被他周宣策安排在藏書閣之外,并未做出過任何一件大事,沒有作出過一篇出彩文章,也沒有境界一日千裏,也沒有對儒教學問有過獨到的見解,真是切切實實的“庸才”可這種庸才,恰恰才是周宣策看好的。
蟄伏千裏,一擊斃命。
這原本是江湖武夫形容江湖刺客的,可周宣策讀來偏偏覺着很适合黃近。
也适合他這一
門的學問。
周宣策最後還是搖了搖頭,這到底如何,其實也說不準。
周宣策蓦然停步。
一晃眼間,其實也走了不少的路了。
正在四處張望的顧緣沒有注意前面的師叔停步,一個踉跄便撞在了周宣策身上。
正想着開口,卻被周宣策用手揉了揉腦袋。
顧緣蓦然擡頭,遠處居然有一處木亭子。
亭子裏有一對老夫婦正在烤紅薯,天氣炎熱,烤紅薯熱氣騰騰讓老夫婦額頭都出現了一層細密汗珠。
老婦人拿着一塊布條在替正在翻紅薯的老人擦拭額頭的汗水,順便替老人做一些瑣碎小事。
顧緣站在遠處,看着那邊木亭子裏面的光景,疑惑道:“師叔,這才不過夏天,咱們就要吃烤紅薯啊?”
周宣策将那本《世間食志》放回背後書箱,輕笑道:“你這丫頭這麽會兒功夫就忘了之前那涮羊肉了,世間其餘地方哪裏能見到吃涮羊肉沾辣椒的?這夏天吃烤紅薯,雖說奇怪,但不去試試怎麽知道他們爲何在夏天販賣此物?”
顧緣點點頭,蹦蹦跳跳就跑到那處木亭子那邊去買了兩個烤紅薯,老夫婦順便還給了兩碗甘甜山泉水。
周宣策背着書箱來到木亭子裏的時候,顧緣已經坐下開始剝紅薯皮了。
紅薯太燙,顧緣剝一會兒紅薯皮就要咧咧嘴。
等到剝了一半之後,一口咬下。
然後臉便漲得很紅。
她一把端起一碗山泉水,一口喝完,才舒了一口氣。
烤紅薯這種東西,咬下一口之後你才知道裏面到底是有多燙。
周宣策沒有急着吃,反倒是和那對老夫婦攀談起來。
老夫婦很健談,倒是一點都不藏着掖着,隻不過一番交談下來,周宣策也還是發現這對老夫婦選擇在山道旁販賣紅薯的緣由倒也很和那本《世間食志》上一點不差。
周宣策笑着結束話題,發現自己那個紅薯已經被顧緣剝好了果皮,瞧了一眼吃的滿頭大汗的顧緣,這才咬了一小口。
吃過一口之後,顧緣便仰起頭笑着問道:“師叔,這次要講什麽道理?”
周宣策扯了扯嘴角,“隻是想起一首詩,要不要聽聽?”
顧緣點點頭,“師叔隻顧說就是了,不用問我。”
周宣策點了點頭,忽然便不說話了。
顧緣詫異道:“師叔怎麽了?”
周宣策老臉一紅,“忘了。”
顧緣一怔,随即咯咯得笑起來了。
這一路走來,她實在是發現自己這個師叔比之前在學宮裏要有趣的多啊,也不是什麽什麽都會的讀書人啊,吃辣椒會覺得辣,讀過的詩詞也會忘啊。
周宣策捂面歎道:“老了老了。”
顧緣清了清嗓子,輕聲吟道:“半園荒草沒佳蔬,煮得占禾半是薯。萬事思量都是錯,不如還叩仲尼居。”
周宣策一拍大腿,哈哈笑道:“不錯,就是這個,老夫一時沒有想起,倒是忘了你這丫頭也還是個小夫子!”
顧緣瞅了周宣策一眼,神情古怪,欲言又止。
周宣策安靜下來,語重心長的說道:“想說師叔不要臉便說就是了,藏着掖着一點都不灑脫啊。”
顧緣忽然明了,“師叔還說不講道理!”
周宣策沒說話,臉上笑容依舊。
——
大船總算到了延陵,從大餘邊境到延陵邊境的時候,船上老管事在岸邊和延陵朝廷官員遞過官牒,對面确認無誤之後便在上面加蓋印章,渡船便算是有資格在延陵境内航行,但是逗留時間不能太久,最多一月便要由此返航。
一路上都有旅客下船,李扶搖之前看了看延陵疆域圖,便已經決定在前面不遠處的一個名爲明月渡口的地方下船,之後便一路前往周國北境,隻不過在此之外,他要從陳國疆域中越過去。
而白枝一行三人則是還要在船上待上幾日才行,那位延陵江湖上的老前輩居所正好便在江岸旁。
最後半日光景,李扶搖站在船頭和楊青龍閑聊。
這位大餘江湖上的劍客談興很足,和李扶搖談了許多大餘江湖上的趣事見聞,希冀李扶搖有一日去問劍宗做客。
李扶搖沒有應下也沒有拒絕。
其實就是這麽一個答案,楊青龍便已經認爲是極好了。
快要臨近明月渡的時候,白枝來到船頭,楊青龍便自然而然的離開船頭,留下兩人單獨相處。
白枝仰頭看着這個比他高出一個腦袋的青衫少年,開門見山的問道:“李公子,你有喜歡的姑娘嗎?”
李扶搖轉過頭,看着白枝。
白枝皺眉道:“有沒有?”
李扶搖想了想,忽然點了點頭,“雖然不知道那位姑娘會不會喜歡我,但是我真的很喜歡她。”
白枝眼神黯淡,但很快便擠出個笑臉,試探着問道:“李公子喜歡的姑娘,肯定長得很漂亮吧?”
李扶搖想了想,猶豫說道:“我要是說她不漂亮,她會不會生氣?”
白枝一怔,随即更失落的說道:“是啊,李公子要是說她不漂亮,她會生氣的。”
李扶搖平靜搖頭道:“其實我猜你不是喜歡我,隻是見着之前我對王柏出的那一劍有些仰慕而已,喜歡不喜歡還得自己多多琢磨,或許有一天你想清楚了,就不覺着苦惱了,到時候真遇上一個自己喜歡的男子,就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歡了。”
白枝哦了一聲,興緻明顯不高。
李扶搖搖了搖頭,沒有多說
什麽,男女之間的喜歡不喜歡,不是他能夠左右的,他隻需要表明自己的态度便可。
船再往前走過一段路之後,岸邊渡口風貌已經完全可見,李扶搖站到欄杆旁,對着白枝笑道:“白枝姑娘,若是江湖再見,希望你已有良人相伴。”
白枝點頭嗯了一聲,說不盡的憂愁。
李扶搖朝着遠處的楊青龍招手。
後者抱拳回禮。
李扶搖越過欄杆落到那邊渡口岸邊。
看着這條大船遠去。
楊青龍來到船頭,身旁是劍仙子藍澤。
楊青龍饒有興緻的問道:“劍仙子,你知不知道男女之間的情愛,哪一本書上有寫過?”
藍澤搖搖頭,“雖然不曾多讀過什麽書,但這些道理想必哪本書上都沒有寫過才是。”
楊青龍嘿嘿笑道:“年少時候讀過幾本才子佳人的話本小說,但實際上也沒有在書上看到過答案啊。”
藍澤微嘲道:“許多道理可不是那些文弱書生提筆就能寫就的。”
楊青龍一本正經的反駁道:“這些書生寫不出的道理,可不是說那些山上讀書人就寫不出來的,你劍仙子終究還是見得世面太少了。”
藍澤沒有反駁,或許真是有些自知之明。
最後楊青龍走過好幾步,站在遠處,轉頭笑問道:“知道你藍澤眼高于頂,但我楊青龍今日還是要問上一問,我楊青龍就算是做不成柳先生那等劍客,可能否娶你?”
藍澤嘲諷道:“等你越過王柏之後再說吧。”
楊青龍哈哈大笑,“我楊青龍倒是等得起,可你還有幾年光陰熬?”
藍澤忽然惱怒不已,“我既然熬不起,那你不知道早日越過他?!”
楊青龍在船頭放聲大笑,笑聲傳出去好遠不停。
——
李扶搖站在渡口岸邊,等到渡船離去之後方才走在渡口邊的市集中。
大餘邊境魚龍混雜,那位大餘皇帝也懶得理會這麽一個地方,因此在大餘邊境無論是渡口數量還是規模都比不起延陵這邊的規格,反觀延陵皇帝,這位雄主對治下疆域都算是治理有方,尤其是四處邊境,不僅有精銳的四大軍府士卒戍邊,軍中還有随軍修士,爲得便是保證邊境不亂。
而對于邊境渡口,延陵工部也對此頗爲重視,工部官員不僅每年都要從洛陽城到邊境各處渡口檢查,一旦發現問題便立即需要回禀,請求戶部調撥銀子進行修繕,這才能保證這麽些渡口都安全無虞。
其實更深層次的考慮,延陵朝堂那邊不是沒有過想法,隻是那位延陵皇帝一向以仁厚聞名,就算是有太多想法也都不敢真認爲這便是那位皇帝陛下的想法。
李扶搖背着劍匣,在市集上并有呆的太久,就走進一座酒樓。
離開延陵差不多一年有餘,有許多事情還不知道到底已經如何變化,雖說此處是延陵邊境,但實際或許也能知道些消息。
半個時辰之後,李扶搖下樓,緩緩前行。
邊境這邊對于延陵境内的消息倒是有不少,可一點都沒有涉及境内小國,因此這半個時辰,李扶搖其實沒得到什麽有用的消息。
歎了口氣,李扶搖并不覺得如何意外,周國位于延陵西南,本來就極爲偏僻,這邊邊境又是挨着大餘邊境的,在這裏得不到周國的消息,實在是太正常不過的一件事了。
嘿嘿一笑的李扶搖路過一旁的酒肆,看着酒肆裏有個豐滿婦人正在給酒客打酒,想了想就想着要一步踏進去。
可酒肆外面,有個老婦人和一個年輕男子路過此地,那看打扮約莫家世也不算是差的年輕人忽然停步,就笑着開口道:“娘,肚子裏實在是酒蟲作祟,想喝酒了。”
那老婦人翻了個白眼,訓斥道:“喝酒,一天到晚隻知道喝酒,小心以後娶不到媳婦兒!”
那年輕人悻悻然開口,“娘,沒那麽嚴重吧?”
老婦人冷哼一聲,“信不信由你,反正爲娘把話已經說到這裏了。”
年輕人歎了口氣,滿眼盡是遺憾。
最後還是沒有踏進這家酒肆。
李扶搖把這一切全部看在眼裏,默然無語。
然後他也沒有踏進這家酒肆,隻是走過幾步,李扶搖撓了撓腦袋,實在是頭疼。
酒也喝不得了?
李扶搖覺着人生在世,果然各種愁。
離開明月渡口的此後一月光景,李扶搖沿着官道往南,偶爾會往一些山道小路上去,也在這半月中見了些小鎮學堂和村子裏的私塾,延陵既然是有着儒教作爲靠山,境内學堂私塾書院之類其實都不會太少。
山上修士大多不會在世俗百姓聚集之處而已。
真正有修士所在的地方,幾乎全在山上,就算是不在山上,也得選一個僻靜地方才是。
這半月光景還真讓李扶搖路過一座山腳,山上便有着一座書院。
他過而不入。
李扶搖和儒教的關系說不上好,不僅之前他在洛陽城便是被儒教修士所授意所害,就連他所殺的第一個修士也是儒教修士,隻不過和那位遠遊萬裏的老儒生還有黃近其實都還算是關系不錯。
天氣快要轉涼的日子裏,一身青衫的李扶搖在一處山野湖畔坐着養劍,忽然有一顆石子便被人扔進湖水中。
驚起不少漣漪。
李扶搖蓦然轉頭。
有個穿着碎花裙子的小姑娘站在某個背着書箱的老先生身前,對着李扶搖大聲喊道:“李扶搖!”
李扶搖無言而笑。
可惜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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