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宮那邊,讀書種子顧緣回到自己的屋子裏換衣衫,周宣策在藏書閣前閉目養神,隻不過很快,第二個人便來到了藏書閣前。
掌教蘇夜。
那個瘦弱的讀書人站在遠處便遙遙的喊了一句師叔。
周宣策依舊閉着眼睛,隻是悠然開口說道:“掌教所托,老夫自然竭力而爲,顧緣這小丫頭,既然是學宮未來,老夫沒理由不上心。”
掌教對着周宣策行禮,“師叔心中有數即可。”
周宣策忽然便睜開眼,打趣道:“掌教和自家先生又吵了一架?”
掌教毫不避諱,輕輕點頭笑道:“先生在困室裏待得太久了,自然脾氣有些差,吵一架不算是什麽大事,隻不過對于那個問題,我們這對先生學生吵過一架之後居然都還沒想透,就真的覺得學問都做到狗身上去了。”
周宣策扯着嘴角說道:”依着掌教的脾氣,自然是不可能依着自家先生的,可依着掌教先生的那脾氣,肯定也不會輕易示弱,你們兩人一遇上,不是掌教把你那老頭子氣的半死,就是那老頭子将掌教你氣的不行,掌教當真沒看過你們兩人前世是不是冤家?”
掌教笑意醇厚,不說話。
周宣策不耐煩的擺擺手,“你們兩人的事情,老夫懶得多說,老夫隻是多問一句,這次帶着顧緣小丫頭出門,一切行事是否學宮兜底?”
掌教一本正經的反駁道:“師叔修爲已經比藏書閣三層樓都高了,這般行事,打殘幾個倒是沒什麽,要是一不注意便将什麽佛土的禅子打殺了,到時候咱們這座學宮可不敢兜底,隻不過師叔要是不去殺什麽禅子道種,其餘人要是出了什麽事,學宮都能按的下。”
周宣策皺着眉頭說道:“掌教莫不是忘了,老夫也是讀書人,打打殺殺的事情老夫如何行得?何況老夫本就是溫良性子。”
掌教一張臉忽然變得很奇怪,有笑意有無奈,但最後還是無奈搖頭,說起讀書人這件事,要是這位師叔都能說得上是個溫良性子,那天底下幾乎所有讀書人都能跑到他蘇夜面前來說,我的性子真是溫良得不行了。
這不過這些話,掌教沒有說出口,對于這位輩分奇高的師叔,仍舊心底還有敬重,這可不比對自家先生那般。
況且依着師叔的閱曆,掌教不相信他會做出什麽過激的舉動,若真的做了,那一定也是有人觸動了師叔的逆鱗,到那個時候,學宮絕不可能将師叔獨自推出就是了。
這趟出行,本就是要争機緣,讓一般的讀書人去還真有些不好說。
周宣策毫無疑問便是那個最适合的人選。
掌教平淡的轉換話題問道:“師叔那個不記名學生今日入二層樓了,師叔是想着他成爲哪一種讀書人?”
周宣策眼裏神情複雜,最後以一句看他自己作爲回答。
掌教仿佛有些感觸,平靜說道:“周夫子當年所說的道理,現在看來都還很有道理,隻不過黃近若不在境界上鑽研幾分,我也好,還是說師叔也好,都不能讓他留在學宮裏太久,畢竟咱們這座學宮,現如今也不是單單就教人道理了,山上修士一說,咱們儒教占其中一份啊。”
周宣策難得正色說道:“不管他做何等讀書人,都是他自己所選的路,老夫隻能在有限的時間裏給予他幫助,至于以後的路,自己選,誰攔得下?當年的李昌谷執意要下山去練劍,老夫不一樣沒攔得下?”
提起李昌谷,掌教似乎有些緬懷,歎了口氣之後,掌教才輕聲道:“我自知資質不行,就算是學問再高,一樣成不了咱們這儒教聖人,可李昌谷的天資,才真是有資格去邁那一步的,就算是現如今的顧緣丫頭,我其實一樣不覺得她比李昌谷更好,隻不過他轉而練劍,雖然有些讓人費解,但學宮讓将他囚于洛陽摘星樓,也有些過分了,好聚好散都沒能做到,實在是很遺憾。”
周宣策不說話,學宮裏派系林立,每一派後面站着的聖人不一樣,那就算是掌教蘇夜在面臨這些人的時候也一樣不能做些什麽,當年能保住那個讀書人的性命便已經是天大的難事,現如今再說解救,其實很不切實際。
掌教忽然轉頭看了看遠處,已經換了一身衣衫的小姑娘顧緣已經朝這邊走來,掌教揮揮手,原本有些擔憂掌教在和那位師叔聊大事的小姑娘很快便抛下顧忌來到這邊,身材瘦弱的掌教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也沒多說閑話,隻是囑咐顧緣出門之後要聽這位師叔的話,要時時刻刻記着自己學宮讀書人的身份,遇上其餘兩教的弟子,萬萬不可丢了臉面,隻不過這些話,小姑娘聽不太懂,倒是周宣策聽的明明白白。
這掌教有些話不好說明,但其實心裏頭也是有打算的。
一番寒暄之後,掌教從懷裏摸出一張潔白宣紙,說是見到了沿途美好的風景便可畫下帶回來,顧緣點頭之後,感覺有些頭疼。
她不願意見這位掌教師叔的原因大抵就是覺得這位掌教師叔話太多,實在是很招人煩哎。
掌教見好便收,最後朝着小姑娘點點頭,然後便向她揮手作别。
顧緣冷不丁開口問道:“掌教師叔,這些天師兄們都說掌教師叔在後山的那處學問潭裏釣魚,可爲什麽不見師叔把魚放在竹簍裏?”
掌教笑意醇厚,很像一個鄰家中年大叔。
他輕聲道:“因爲那樣魚會死的。”
顧緣嗯了一聲,不明所以。
掌教轉身離開。
周宣策站起身,獨自去藏書閣三層樓挑選了許多法器,這趟出門可不是什麽和誰講道理就行的,那是要打架的。
既然要打架,不準備點家夥這哪裏能行?
出藏書閣的時候,周宣策看着站在原地的小姑娘顧緣,忽然笑了笑,輕聲喊了一聲小丫頭。
後者錯愕轉頭,引得周宣策哈哈大笑。
掌教離開了藏書閣之後,沒有在别的地方逗留,隻是一個人去見了言餘,那個運氣好到帶着顧緣這個讀書種子回到學宮的讀書人。
言餘自然有些受寵若驚,學宮裏誰都知道這位掌教向來不和太多人打交道,他親自來見言餘,言餘若是無動于衷,便真的有些不正常了。
隻不過掌教這位學問大到無邊無際的讀書人并未和言餘說太多晦澀的東西,隻是簡單聊過幾句,這之中一句都沒有提到讀書種子顧緣,這讓言餘實際上有些摸不清楚頭腦。
等到掌教告别之時,言餘好像才琢磨出些味道。
隻不過掌教已經離去,他自然也就難得再開口。
最後掌教一個人下山,走到山腳之後再轉頭走回山上,一來一去便用了一日光景,站在學宮之前的那處石階上,掌教忽然笑道:“真的如此?”
天地之間無人回答他,隻有一陣清風吹過,讓人覺得份外舒服。
掌教因此便下山。
去向不明。
但有人看着掌教下山之後,學問潭裏的一衆青鯉在潭中歡悅遊走,時不時還躍出水面,這讓還有好幾個在潭邊讨教學問的老夫子搖頭苦笑。
實在是有些無可奈何啊。
——
洛陽城裏某座陋巷小院裏。
目盲多年的王偃青正在和另外一位延陵國手顧師言手談。
兩人之中,王偃青名聲不顯,遠不如那位延陵國手顧師言的名頭響亮,畢竟這位延陵棋待诏有着天下第一棋手之稱,莫說是有人能夠戰而勝之,就算是平局收場的 都沒有,這位棋待诏一共和外人手談超過百場,至今戰績還是無一敗績,因此才有世間第一棋手的說法,可沒誰知道,在這洛陽城裏的陋巷小院裏的這個目盲讀書人王偃青和顧師言也是對局手談超過百場,可顧師言也一樣是無一勝過,遇上王偃青,這位世間第一棋手似乎便也說不上是世間第一棋手了。
王偃青目盲多年,對局之時隻憑記憶力記清楚棋盤上的落子,這種事情原本碰上一般棋手尚可,碰上顧師言這等棋道大家之後應當會力有不逮才是,可王偃青卻絲毫不受影響,無論顧師言的棋局如何變化,總是能夠應對自如。
這讓顧師言欽佩不已,不惜對這位目盲讀書人持弟子禮。
今日兩人對壘手談,仍舊是春水爲王偃青落子。
顧師言一身青衫,身材修長,面容也是說得上俊美,因此每每出行這位天下第一棋手都要以紗巾蒙面。
今日在這小院裏沒有外人,顧師言自然便是以真面目示人,這讓第一次見到這位棋待诏真容的春水一時間其實有些失神,最開始落下的幾枚白子都落差了位置,王偃青本來不知,可當自己即将收官之時才被人提醒有兩枚棋子并未按照他的想法放到指定位置,這一時間讓顧師言占了先機,之後十幾手都是顧師言占盡優勢。
這讓後知後覺的春水覺得心有愧疚,隻不過在她看向王偃青的時候,後者正好也看向她,并微微一笑,示意并不在意。
好在王偃青棋力世間無雙,十數手之後便讓顧師言的優勢蕩然無存。
這讓顧師言不得不在之後投子認輸。
第二句開棋之前,顧師言忽然笑着說道:“前幾日陛下和王先生的三局手談,王先生是否半點不曾相讓?”
王偃青認真說道:“既然是弈棋,自然應當全力以赴,若是相讓,想來陛下也不會太高興的。”
顧師言搖頭一本正經道:“陛下若是知道王先生這個說法,怎麽都要哭着喊着讓王先生不用全力以赴才是。”
王偃青正色道:“陛下乃延陵君王,如何會這般行事,哭着喊着這種事,陛下何曾做過?”
顧師言啞然失笑,但片刻便看到王偃青忍不住的笑意。
兩人對視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在一旁的春水則是一頭霧水。
兩人重新落子,隻不過這一局并無之前之前那般緊張,兩人對弈期間還說了不少東西,王偃青讓春水落下一顆白子,平靜說道:“陛下三局棋,換了三個開頭,目的倒是很明确,便隻是想讓我多困惑片刻,可實際上三局棋都是陛下在思索的東西,現如今的延陵現狀也好,還是說其他的什麽也好,反正陛下思維絕對不在棋局上。”
顧師言輕聲笑道:“既然誰都知道,從未有人能在王先生手下赢棋,陛下這般想,倒也不算是如何意外,隻是我不明白的是,王先生爲何非要和陛下下這幾局棋。”
王偃青沒急着說話,倒是顧師偃提醒道:“這局棋勝負已分。”
春水會意,站起身,退出小院,去門口候着。
有些東西不是她一個女子能夠多聽的,聽得太多,其實對她自己更無裨益,反倒是有可能招來殺身之禍。
因此王偃青此舉何曾不是爲了護她周全?
春水離開小院之後,便隻剩下王偃青和顧師言兩人而已。
王偃青方才說道:“我在告訴陛下很多東西,陛下想聽,自然便要應下這三局棋,無論是如何慘敗,陛下都要應下。”
顧師言歎了口氣,“想得太多,于棋道并無裨益。”
王偃青搖搖頭,輕聲道:“除去讀書下棋之外,我還有一層刑部供奉的身份。”
顧師言由衷歎道:“王先生高才。”
王偃青并不回答這件事,隻是反而說起另外一件事,“之前陛下與我手談之時,有意讓你去禮部,征求我的意見的時候,我替你應承下來了。”
顧師言大驚失色,“王先生爲何如此?”
王偃青平淡道:“你願意在棋道上再往前走一步便去赴任,若是不願,便當我今日之話沒說,棋道一途,埋頭看棋譜,看前人留下的東西,成不了,自己潛心鑽研,弄自己的東西,也成不了,那到底要如何才能成,你自己去想,我隻是幫你把路選好了,走不走自己決定。”
其實對于這位棋癡,王偃青很清楚明白他的志向到底如何,一心一意在棋道上走的更遠而已。
可顧師言既然号爲棋癡,這便說明這位棋待诏對于棋上面的執念遠遠高于一般人,可高于一般人又如何,真當這一心一意埋頭于棋道之中便能有所得,便能走的更遠?若是真有人這般說,王偃青指定的第一個不答應,到時候要是有人不認同,那便先和他王偃青下一局棋,等他把他殺得丢盔卸甲,落花流水之後再來好好和他講道理,講講這看看世間其餘風景到底對棋道有無裨益。
雖然結果多半是有的,但總歸有人要鑽牛角尖。
眼前的顧師言到底是選擇去看看其他風景還是說一心一意埋頭在棋道裏,王偃青說不準。
隻不過本就視棋道爲旁門左路的讀書人,也興許不怎麽看得起這位一輩子成就最高也是止步于一國棋待诏的顧師言。
世俗之中,讀書人要麽著書立說,要麽是治國平天下,沒誰是如同顧師言這般,視棋如命的。
顧師言擡頭誠心實意的說道:“王先生爲師言指明道路,師言感激不盡,隻不過相較之下,師言不願去禮部。”
王偃青有些疑惑。
顧師言苦笑道:“師言自知意志不堅,若是這一入宦海,指不定便變了心,因此不敢答應王先生。”
王偃青沉默不語,沒有想到他竟然癡到如此地步。
片刻之後,王偃青不再糾結這件事情,隻是喊了一聲春水,等到春水推門而入來到他面前之後才問道:“今日讀什麽書?”
春水柔聲道:“一本《秋風劍法》是陛下親自挑選,說是先生看過了那些書,現如今再看看這些書應該别有趣味。隻不過要是先生實在不喜歡,隻用說上一聲,以後便不讀這些江湖武功了。”
王偃青轉頭看了看顧師言,笑道:“一塊聽聽。”
顧師言點頭。
春水開始讀書。
雖然這本劍譜不算是什麽修士道法一類的深妙東西,隻不過是市井可見的低劣武功而已,隻不過春水沒有習過武,一樣的如看天書。
一陣頭大。
讀完之後也是口幹舌燥。
讀完之後,春水看了看王偃青。
王偃青問顧師言,“你聽懂了?”
顧師言慚愧道:“一句不懂。”
王偃青平靜道:“我也是一句沒聽懂。”
顧師言沉默不語。
王偃青忽然說道:“不過我想起了一個人。”
顧師言看向王偃青,不知道這位王先生在賣什麽關子。
王偃青笑道:“那個少年棋下得臭,好像境界也不高,天資算不上頂尖,可總是讓人見過之後便留下了很深的映像,之前我回到洛陽城之後,讓陛下查一查他,這一查之下不得了,發現這個少年居然還是洛陽人氏,因此我很期待下一次我和他在洛陽的碰面。”
顧師言一頭霧水。
春水反而若有所思。
王偃青站起身,哈哈笑道:“師言,你這樣的讀書人,很難見,說不上好壞對錯,但我希望從今往後你無愧于己便是。”
顧師言神情微凜,正色道:“師言謹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