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延陵王朝境内京口山的那座學宮,這些日子以來風平浪靜,在沉斜山那位觀主接連讓山河之中無數修士都側目而視的這些日子裏,這座山河儒教門下第一學宮,整個延陵的實際掌控掌控者,沒有任何表示。
無論是觀主梁亦上雨霧山教訓楊長生,導緻陳聖牌位顯靈,還是說梁亦在劍山腳下出言挑釁朝青秋這位山河裏唯一的劍仙。然後和那位不知道多久沒有在山河當中出現過的劍山老祖宗一番打鬥,最後得以登上劍山也好。其實都不算小事。
可即便如此,觀主的聲望硬生生在山河裏再拔高了一截,更加坐實聖人一下山河第一的名頭以後,按理說作爲三教之中唯一有可能和道教有可能扳手腕子的儒教,理應有所反應才是,延陵境内其餘書院、學堂都發出了些不大不小的聲音,可偏偏最大的這座延陵學宮,波瀾不驚,仿佛死水一潭,觀主這顆巨石砸進去之後,竟然沒有能弄出半點聲響。
這座學宮對于觀主所做的一切,好似漠不關心。
這實在令人費解。
不過再如何,不會有讀書人上門質問這座學宮的話事者爲何不作爲,也不會有洛陽城的貴胄會來詢問學宮的态度,畢竟道教這些年在山河之中,已經不是簡簡單單的三教之一了。
一家獨大的說法,已經是日複一日。
更何況,與人争,本來就不是儒教該有的态度。
聖人所言何謂讀書人,如何做讀書人,一位聖人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另外一位儒教聖人則是說“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道,爲去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
這六千年來,儒教出了四位聖人,每位聖人學說都有不同,就算是最簡單的問題都有不同的說法,這六千年來讓儒教門下的一衆讀書人,所學所思都有不同,隻不過現如今隻有四位聖人還好,若是之前儒教鼎盛之時,儒教内部更是流派林立,學說繁雜。
同一個問題有十數種解答也是常事。
隻不過儒教本質如何,大部分讀書人還是信奉一個禮字。
與道教始終有所不同。
山外風波不斷,山内風平浪靜。
沉斜山的那位觀主這些日子一時風頭無兩,可學宮這邊這位掌教卻是寂靜無聲。
這位天底下可謂是除去儒教四位聖人之外學問最大的一位讀書人,這些日子裏,什麽都沒做,既沒文章詩詞流出,也不曾開過一堂課,偶有學宮弟子見到這位掌教的地點,則是在後山的一處清潭旁。
這處清潭比學宮的曆史還要久遠,潭水清澈可見底,學宮裏的老夫子們很喜歡來這處清潭讨教學問,因此這處清潭又被學宮讀書人大多稱爲學問潭。
學問潭初時并沒有魚,老夫子們讨教學問累了之後,坐在學問潭旁歇息的時候總覺得無趣,後來不知道哪一位老夫子突發奇想帶了一尾青鯉放入潭水中,引得其餘夫子效仿,久而久之,這學問潭便越來越多的魚,隻不過對于魚這件事上,大抵夫子們的愛好眼光相差不遠,因此這學問潭裏至今都隻有這青鯉一種。
既然潭中有魚,自然便有人來釣,自從這處學問潭裏有魚之後,不少學宮裏的先生夫子都喜歡閑來無事來此垂釣,可有一件咄咄怪事,讓人費解。
那便是這潭中雖然有魚,可無論所用餌料是什麽,都不曾有一條魚會咬餌上鈎,讓人十分不解。
期間有不少精通此道的夫子來此,無一例外都是毫無所獲。
無人是想要吃這潭中魚,可也無人能成。
久而久之,這學問潭便無人垂釣,偶有老夫子們在潭邊讨教學問,歇息時候看着這潭裏遊得歡快的魚,也隻能歎氣而已。
可這些日子,學宮裏的讀書人見到那位掌教的時候,才發現這位掌教真是在潭邊垂釣,不知道是用的何種餌料,但總是看起來掌教并非一無所獲。
隻是掌教的竹簍,從未裝過一條魚。
這位天底下明面上學問第一的讀書人從未将釣起的魚拿到手上過,反倒是隻是看過一眼便魚竿一抖,魚自然便從魚鈎上松開,滾落在潭水中。
驚起不少水花。
從清晨到黃昏,掌教始終沒有拿起過一條魚。
這讓好些個一直關注着這邊的讀書人都覺得有些失望,掌教學問大,所思所想所行與常人肯定不一樣,他們看不懂,其實也和很正常,不過誰都想從這位掌教的舉動看出點什麽東西來,畢竟這不就和掌教的差距縮短了一些麽?
和大部分學宮讀書人不一樣,學宮藏書閣那邊,輩分高的離譜的老先生周宣策不僅對山外的事情不理會,對于那位掌教釣魚一事也是一樣不上心。在衆多讀書人都關注着學問潭那邊的時候,周宣策卻是在看着某個才上山不久的讀書人黃近。
那個年齡尚未到而立之年的讀書人黃近,上山之前原本不過是周國的讀書人而已,參加過一次科舉,并未完完全全的将那一次的科舉科目全部考完,便毅然離開少梁城,去某個地方搶親,最後結果不盡人意,回到家鄉之後,言餘原本想着将他帶回學宮,可他并未答應,後來獨自上山之時,受了不少苦難,最後卻是因禍得福,被周宣策相中,成了這藏書閣的雜役弟子,說是雜役弟子,但其實和周宣策的學生無異。
做這位師叔的學生,大概是在學宮裏除去成爲掌教的學生之外最令人眼紅的一件事了。
黃近蹲在地上,埋着頭在看一群螞蟻在拖動一隻黃蜂的屍體往洞穴裏走,看得津津有味。
周宣策沒有出聲,隻是在想這個年輕人又會從這螞蟻裏得出些什麽結論。
黃近上山以來,在藏書閣裏的這些日子,其實做的最多的一件事還是讀書,藏書閣裏雖然有不少品階不低的法器,但那些法器的數量遠遠比不上藏書閣裏的書。
這座學宮的藏書閣藏書之豐,幾乎算是無人能比,沉斜山的登天樓号稱有道卷三千,這藏書閣便号稱有真書萬卷,兩者雖不知真假,但總該知道書多這件事,并不假。
黃近這些日子看的書多,知道的道理也多,隻不過修爲境界反倒是進展緩慢,爲此周宣策不以爲意,他甯願見到黃近變成一個境界低到地裏,可學問高到天上的這麽一個讀書人。也不甯願他爲了境界而抛棄其他。
書海裏的風景,才是周宣策見過最美的景色。
半響之後,黃近站起身,背後依舊背着那把油紙傘,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周宣策在遠處閉目養神,知道很快黃近就要張口問問題。
果不其然,下一刻,黃近便問道:“周師叔,一百個境界不高的修士合力大抵能打得過一個比他們境界高出一些的修士,可不管有多少人學問不高的讀書人,應該加起來也不及一個如掌教那般的讀書人吧?”
周宣策眯着眼睛,搖頭輕聲道:“不是如此,世上的讀書人能有掌教學問高的,有沒有不好說,但就算有,也不過一兩個,那其餘讀書人便真的與掌教高于可比了?也不盡然,也有許多讀書人,在整體學問上不如掌教。但在某一方面或許要比掌教強出一點,不必太多,一點即可,那這麽多讀書人的學問加起來,自然便該比掌教學問多出一點了,掌教非完人,要是說天底下的道理他都懂,那便是妄談而已。就連咱們頭頂的那幾位聖人也不見得都懂。”
黃近若有所思,最後點點頭,似乎便無話可講。
周宣策主動開口問道:“這一次聖人洞府再現,學宮裏敲定的是顧緣那小丫頭,無可厚非,讀書種子,寶貝疙瘩嘛,隻是黃近,若你是掌教,對此如何決議?”
黃近皺眉道:“顧緣師妹是讀書種子,修行天賦上佳,以學宮的角度出發來看,無可厚非,可總是有失公允,若黃近是掌教,也隻會選顧緣師妹。”
周宣策饒有興緻的說道:“說說原因。”
黃近靜心平意的說道:“若是以學問論高下,顧緣師妹年紀尚幼,比起來其餘學宮裏的師兄師姐們,光論學問不足也是正常。可要是以境界修爲相比,顧緣師妹踏入修行大路的時間更是不長,也沒有優勢,這兩者對于顧緣師妹都說不上公允,難不成最後要以抓阄來定?”
周宣策替他補充下文,“聖人洞府争的是修行機緣,天資極佳者所得自然更高,因此選顧緣那個小丫頭自然并無問題。”
黃近破天荒笑道:“顧緣師妹一向讨人喜歡,應當不會有人心中不滿。”
周宣策神色自若,平靜問道:“黃近,老朽再問你一個問題,問完之後,便決定你是否能上第二層樓讀書。”
黃近神情微凜,藏書閣一共三樓,一樓放一些儒教典籍,三樓放學宮法器,而二樓則是放得有無數先賢感悟,聖人文章,一般讀書人根本沒有資格能進二層樓。
黃近之前号稱讀了不少書。也隻不過停留在一層樓而已,現如今有機會進入二層樓,自然便值得重視。
黃近認真的看着周宣策,後者緩緩開口,“黃近,你上山來,究竟是想成爲個什麽人,是想成爲學問不低的夫子,還是想成爲境界不低的修士?”
黃近摸了摸傘把,笑道:“其實學生最想成爲主政一方的官員,兩位聖人對于讀書人的期望,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一說更合黃近的意,或許是黃近胸無大志的緣故。”
周宣策冷哼一聲,“好一個胸無大志的黃近,那你滾去二層樓好好提升下你的志向。”
黃近哈哈大笑,對着周宣策鄭重其事行過一禮。
周宣策神情恍惚,他總想着在這位讀書人身上看到某個讀書人的影子。
可總是看不到啊。
學問潭那邊,天色漸暗之後,掌教起身,這個一身素色衣衫的讀書人身材瘦弱,若不是學宮裏都知道這個讀書人便是掌教,一個境界修爲和學問都深不可測的讀書人。
那或許還沒人會把他當作一位登樓境修士,天底下有數頂尖修士,就算是不敵觀主,也差不到哪裏去。
收好魚竿竹簍,掌教起身緩行,在一處簡陋茅屋前駐足。
茅屋裏傳來聲音,“蘇夜,你看懂了?”
聲音裏盡是疑惑。
茅屋裏的人直呼這位掌教大名,可偏偏這位掌教看起來并未異樣。
那位掌教平靜回答,“這個問題太難,我看不透。”
茅屋裏的那人很快便譏笑道:“世上還有你蘇夜都看不懂的問題,你不是号稱天底下學問最高的讀書人?”
掌教看向茅屋,“先生學問自然更勝蘇夜,隻不過先生也一樣看不懂,那又該如何?”
茅屋裏那人似乎有些惱怒,便一點不顧情面的破口大罵,“蘇夜你這個混賬,老夫若是想得出,何苦在這裏幾十年,同一個問題,你也想不出,再過幾十年,一樣落得和老夫一樣的下場,到時候,看你是否比老夫心态好?”
掌教笑道:“身處靜室,這類問題反倒是更易想透徹才是,可先生依舊如此沒有眉目,容我說上一句,先生這些年的學問的确是做到狗身上去了。”
茅屋那那人仿佛被氣的不輕,他咬牙切齒的吼道:“蘇夜,老夫當年怎麽收了你這麽個學生!”
掌教搖搖頭,“不知道,若不是先生執意要收我入門下,或許學生跟着李夫子,學問會比現在高。”
掌教說完這句話之後,茅屋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那人不再開口。
似乎李夫子這三個字便戳到了那人的軟肋。
掌教換了個問題,“先生,當年李夫子的學問到底比你高多少?”
話音未落,然後茅屋裏便傳來一陣急促的咳嗽。
顯然那人被氣的不輕。
掌教沒有準備就這樣放過他的打算,他忍住笑意說道:“李夫子當年,人人說他文章天下第一,學問世間無雙,可提及先生,總是用差李夫子半籌來說,先生不覺得羞愧?”
那人冷哼:“老夫學問,豈是旁人能夠妄自評判的。”
掌教“理所當然”的說道:“怪不得當年某人要修行,就是爲了學問不及别人的時候,用拳頭講道理?”
茅屋裏響起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像是有人惱羞成怒,砸了不少東西。
掌教再也憋不住,開始哈哈大笑。
那人的聲音便再度傳出,“蘇夜,既然想不透那個問題,你去問問梁亦。”
掌教忽然便沒了聲音,他一個學宮掌教,去問一個道觀的觀主,哪有什麽可講的,雞同鴨講最後講不攏就是雞飛狗跳?
那人貌似“語重心長”的說道:“不管怎麽說,儒道兩教其實沒太大的差别。至少兩邊要是都打定主意要耍嘴皮子的時候,确實差距不大。他梁溪每十年一屆的道會裏至關重要的一環便有講道理一說,我們延陵這邊一樣能有。”
掌教無奈道:“我想透那個問題之前,不想搞這些東西。”
那人反問道:“若是一輩子都想不透,你這混賬便一輩子不爲了學宮打算?”
掌教擺手,“一輩子都想不透,那便想一輩子。”
“滾!”
掌教大笑而走。
——
黃近登上二層樓,上樓之後,周宣策在藏書閣樓外見到了穿了一身素色衣衫的小姑娘顧緣。
周宣策皺着眉頭,小姑娘小聲喊了一句師叔,其實她覺得她該喊周宣策師叔祖的。
周宣策看了看遠處的言餘,平靜道:“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言餘苦笑,轉身便走。
這學宮裏,這位師叔的話,其實有些時候比掌教的話來的更重要,也更不易反對。
見到言餘離開之後,周宣策才皺眉說道:“一個小姑娘穿這麽素做什麽,又不是幾十歲的老頭子。”
顧緣抱着一本書,小聲說道:“先生說這趟出門代表的是學宮,不要穿的太鮮豔。”
周宣策闆着臉說道:“那學宮是讓誰帶你出門?”
顧緣擡起頭,指了指周宣策。
周宣策一怔,随即笑道:“既然是老夫爲你保駕護航,那你怕什麽,怎麽喜歡怎麽來!”
顧緣擡起頭,有些不确定的問道:“師叔,你說真的?”
周宣策平靜點頭,“隻要不是那位沉斜山觀主出面,誰都攔不住老夫。”
顧緣這一次終于點點頭,小聲道:“那我馬上回去換一身,師叔要等我啊!”
周宣策正準備說話,便已經看到那小姑娘蹦蹦跳跳跑出去好遠。
周宣策一怔,随即露出一個發自内心的笑容。
這小姑娘,果然很讨喜。
末了,周宣策轉頭看了看藏書閣,小聲道:“黃近,你要做治國平天下的讀書人,挺好,可爲何志向不大一些,去做那種繼往開來的讀書人?真要老夫把話挑明你才認?”
藏書閣前一片寂靜,無人應聲。
周宣策重新坐下,閉目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