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劍結束的那個傍晚,李扶搖和自己的謝師叔聊了許多,劍術上的疑難其實算不上太多,隻是之後兩人說起其他東西的時候,當真還是聊了不少,李扶搖從來沒有不知道自己這位謝師叔會有這麽多話要說,隻不過真當她說起來收不住的時候,李扶搖除了靜靜聽着也沒有什麽其他的想法,隻不過謝陸一直揉他的腦袋,讓他很無語。
第二日清晨,李扶搖去那條登山路練劍,去應對那些白色巨鳥,等到精疲力盡之後回到半山腰,去見那兩位劍仙,陸長偃和紅衣女子謝沉。
謝沉一如既往的待在那孤峰上,不去看這邊光景,也不理會李扶搖,倒是陸長偃對于這個時不時就來找虐的少年頗有好感,後面幾次見到之後,也不急着先出劍,反倒是要先和李扶搖聊上幾句。
一身白袍的劍仙陸長偃盤腿而坐,看着他對面的李扶搖,注意力放在了他腰間的那柄青絲上,感歎道:“白知寒的佩劍,你去崖下取劍了,沒帶回柳巷的那柄三兩,反倒是取回白知寒的這柄青絲,其實兩劍相比,其實一樣傲氣,不過白知寒更傲一些,就算是他再花百年進入滄海境,也要把柳巷來得強,他是這座山河真正的劍道天才,隻不過生不逢時,遇不上那次大戰,他走進滄海境,登臨劍道之巅也算不上什麽難事。”
李扶搖笑道:“早知道這位白前輩如此天資,我便不該取了這柄劍,免得在我手上是埋沒了這位前輩的佩劍。”
陸長偃搖頭笑道:“緣分這件事,琢磨不清,反正既然到了你手上,便算是你的機緣,你隻需好好對待這柄劍便是了,白知寒當年少言寡語,就連與幾位劍仙都不曾多說過什麽話,無人知曉他心中所想,你取了他的劍,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
李扶搖苦笑不語。
陸長偃不在繼續在這件事上糾纏,轉而說起了一些劍道感悟,之前一劍之後,然後第二次得見李扶搖,初時覺得還是很吃驚,本來山下人登山成功之後便不能在這邊登山路來了,可李扶搖來了第二次,倒是讓陸長偃實在是覺得有些奇怪,後來得知這個少年是沒有能夠走上山頂,轉而在山腳練劍之後便更覺得奇怪,不過在他幾次上山來到這條登山路之後,陸長偃僅有的那點好奇心便都也沒了,幾次出劍,李扶搖也都攔不下多久,隻不過他倒是并不怎麽失落,大不了今日不行,明日再來而已,并未有半點退縮之心,這讓陸長偃倒是有些欣慰,若不是隻不過是一縷殘魄,本身也都沒有什麽秘籍在腦海裏,他還是很願意傳下一部的,這要是擱在他那個年代,自然便不用如此,隻不過現如今劍士如此凋零,這樣做似乎也沒有什麽不妥。隻不過雖然是沒有什麽秘籍,但他還有些劍道感悟,一樣可以傳授下去。
講到後面,陸長偃轉頭看了看在遠處的謝沉,忽然低聲道:“小家夥,你有沒有覺得姓謝的都很奇怪?”
李扶搖搖搖頭,他實在是不敢怎麽非議謝師叔和她的先祖。
陸長偃自覺無趣,便不願再說什麽,站起身之後便說着要出劍,李扶搖抽出腰間長劍青絲,神情淡然。
反正再怎麽打都打不過,坦然面對也好。
在遠處山峰上的紅衣女子劍仙謝沉見到李扶搖又來受虐,隻是往這邊瞟了一眼,嘴角勾起一個不大的弧度,然後重新閉目養神。
她們謝氏一族,天生便是劍士,對于劍道上的追求持續了數千年年,族譜上也出過一手之數的劍仙,的确算得上是劍道世家。
因此謝氏一族,其實對于劍道之外的事情,并不太上心。
謝沉如此,謝陸卻是個例外。
——
劍山腳下,那位老儒生在李扶搖下山之後又來到了劍山腳下的破廟前,這一次沒有和洗初南搭話,隻是去要了柳依白的酒,和這位不正經的山腳劍士對飲。
老儒生愛酒,柳依白也喜歡喝酒,因此兩人倒也算有些共同話題,背着書箱的老儒生笑着開口說道:“我原本還有好些本劍譜,放在前些年,你肯定很感興趣,你的劍道路子是跟着柳巷去的,隻不過起步慢了些,資質也不如他,走不到他那個高度,隻不過就好像這世上的讀書人不一定都要成爲那幾位聖人一樣,你練劍也不一定要成爲那位劍仙柳巷,隻不過看樣子你也沒想着要成柳巷,那柳巷可沒有你不惜命。”
柳依白喝了一大口酒,無奈道:“誰不惜命,隻是大家都在往前沖,我不往上沖那就實在是過分了,要是沒人看見,我又打不過,我肯定拔腿就跑,這性命一事,比什麽尊嚴重要的多。”
老儒生笑了笑,“你倒是看得敞亮。”
柳依白摸了摸腰間的佩劍,呵呵笑道:“老先生這次往劍山來,肯定沒是隻存了還人情的想法,有些話憋着不說,傷情分。”
老儒生吐了口口水,跳腳罵道:“老夫在你看來便是這麽不堪?我這數萬裏路走了,原來以爲怎麽也得混個好點的名頭,你就這麽埋汰老夫?”
柳依白苦笑着舉起酒碗,讨饒道:“好了好了,算我錯了,老先生大人大量,别記挂在心上。”
老儒生怒道:“多喝幾碗酒氣才能消!”
柳依白苦笑無言。
老儒生不再和柳依白繞彎子,平靜道:“你們讓那個小子下崖底取來了青絲,雖然不如那柄三兩,但實在是更适合他,然後下一步你們得讓他盡快踏入劍氣境才是,梁亦馬上要來了,山上不太平,之後你們這座荒山會更亂,山上那老頭子一個人可應付不下來。”
柳依白神情不變,良久之後歎息道:“有心無力了。”
老儒生喝着酒,神情古怪。
他忽然問道:“柳依白,要是再給你選一次,你會不會拔腿就跑?”
柳依白皺着眉頭,看着他,沉默很久,笑道:“會呀。”
老儒生放下酒碗,“老夫最不喜歡你這種滿嘴都是假話的小子,要不是沒機會,我肯定要拉着你打一頓。”
柳依白輕聲道:“老先生讀的這些書可接不下我幾劍。”
老儒生啞然無語,片刻之後便直接起身,重新返回山上。
山道上早有個少年在等着老儒生。
老儒生笑吟吟的看着這個山上的小家夥,笑問道:“咋了,又被你許寂那老家夥給訓了一頓?”
腰間别着那柄山河劍的吳山河苦着臉,抓了抓自己的發髻,惱怒道:“老先生,爲什麽老祖宗不讓我下山?”
老儒生走過幾步,來到這個少年面前,笑着問道:“就這麽想下山?”
吳山河點點頭,“山下的風景挺好看啊,我早就想下山看看了,去延陵也好,去梁溪也好,總對着這座山,隻怕是個人都會覺得煩了吧,老先生,你要是真在這座山上住個十幾年,怎麽看都不會太高興的。”
老儒生搖頭否認道:“要是真讓我在這麽有趣的地方多住些日子,老夫肯定會很高興的。”
吳山河咬牙切齒。
老儒生沿着山道而上,一邊走一邊說道:“不管是在哪裏待着,其實都差不多,隻不過你想去看看這山下風景也挺好啊,走過萬裏路,說不定這劍道修爲就蹭蹭往上爬了好幾個境界,你的那位陳嵊師叔,不就是在山下一通亂走,才有了現如今的這個修爲,朝青秋更是沒怎麽上過你們這座山,也不一樣活得好好的?可你們這座山不得要人守啊?”
吳山河跟着老儒生往山上走着,皺眉道:“老祖宗在山上,這不就挺好?”
老儒生忽然轉過頭,一本正經的說道:“你們那位老祖宗要是死了呢?”
吳山河一頓,随即悻悻然說道:“老祖宗功參造化,這般厲害,都說是這座山河裏除去朝劍仙之外最厲害的劍士,哪裏是這麽容易死的。”
老儒生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他隻是問吳山河要是老祖宗死了之後在,這山上到底是該誰來守着,是不是你吳山河啊。吳山河有些猶豫,但最後還是點了頭。
除去朝青秋之外的最強劍士,說得好聽,要是真遇上了那位觀主,到底如何,誰知道還能不能做得出一劍便要斬殺對方的舉動。
走到山頂之前,老儒生看向吳山河,語重心長的說道:“有些東西,是得等機會的,有可能這機會馬上就來,也有可能你等一輩子都等不到,所以啊,千萬不要急,要是有機會,等我下山的時候帶着你一塊下山,去走走看看,到時候你就不要說這想念山上的事情了。”
吳山河朗聲笑道:“一言爲定,老先生。”
老儒生點點頭,甚至還煞有其事的和他碰了碰拳頭。
吳山河這才離開山道,去尋一處好地方練劍,不願意去見老祖宗,免得又被他丢入劍冢,那裏面的滋味,他反正是覺得一點都不好受。
而來到了問劍坪的老儒生,沒有看見那個山上老祖宗,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隻是登山路上,那個負手而立的高大老人,在遠處遠遠地望着某個閉目盤坐的小子,神情不變,他呵呵一笑,覺得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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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扶搖接過了陸長偃一劍之後獨自下山,那位女子劍仙自始至終都沒有留下隻言片語,李扶搖也不覺得失望,這天底下的高人隐士實在是太多,他也不能說每一個都要和他沾邊才行,這沒有得到指點,那就是機緣不夠呗,或者是那位女劍仙直接看不上眼呗,看不上眼便看不上眼,其實不算是什麽大事。
下山時,李扶搖習慣性的拿出青槐送出的那顆妖丹出來看看,這件東西倒是算是對修士大有幫助,但實在是算不上一件好禮物,隻不過架不住李扶搖喜歡,所以才沒事都拿出來看看。
他一邊走着,一邊在笑,要是被謝陸看見了,指不定又要說些什麽了。
下山之後,李扶搖仍舊是一個人在破廟前的空地練劍,隻不過這一次,三位師叔一個都沒能看見。
而在破廟裏,抱着酒壇子的柳依白,抱着名劍小雪的謝陸還有什麽都沒有拿的洗初南在各自的塑像前站定,神情平靜。
洗初南平淡而言,“劍山不可辱。”
謝陸默然無聲,她心有挂念。
柳依白哈哈笑道:“我的劍氣最盛,我去出一劍試試,隻不過有沒有用,我可不敢打包票。”
洗初南笑道:“前些日子陳嵊師弟上山,雖然未能見到觀主,但實際上一劍和你差不多,也沒能殺人,你的劍不行,這次讓師兄我來。”
柳依白扯着嘴嚷道:“師兄你哪裏會殺人,藏魚又短,隻怕都不能遞到觀主身前,好歹我這柄野草要長些,機會要大些。”
洗初南擺擺手,轉頭看了看自己身後的塑像,笑道:“平日裏我都讓着你們,今日這件事,别和我搶了,就當師兄是想下山看看那些風景行不行?”
柳依白這一次真的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他隻是有些無奈的看向謝陸,無奈喊道:“師妹。”
謝陸輕聲道:“都這般田地了,争個先後反倒是沒那麽重要了。”
柳依白這一次才終于閉嘴。
洗初南拍了拍自己的衣袍,整理了發冠,平靜道:“我這柄藏魚,就不留下來了。”
柳依白神情凝重。
謝陸則是始終神情平淡。
洗初南走出破廟前,向柳依白讨要了一壇子酒,和柳依白隻喝了半碗,便擺手不再繼續喝了,走出破廟之後,他朝着李扶搖一笑,然後徑直下山。
這位性子溫和的男人下山了。
破廟裏,謝陸沉默許久,才去拿起洗初南沒有喝完的半碗酒,一口飲下。
柳依白則是有些頹廢。
然後這間破廟裏,那洗初南的塑像身上好像生出了蛛網一般,大大小小出現了無數裂痕。
而已經走到了綠水湖前的洗初南,神情平淡的踏水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