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尚未走到那座酒肆,便已經是雨過天晴,王偃青便理解爲見到那位老先生的緣分沒到,也就不急着往那座酒肆去了,隻是沿着官道緩行,聽着春水在讀的那本《甲子山河遊記》,偶爾點頭,神情不變。
春水手上捧着的這本《甲子山河遊記》是一位落魄的讀書人所寫,這位讀書人一輩子都在遊曆山河,境界不高,學問不高,連作文章的水平在王偃青看來,也不高。隻是行文之間感情真摯,倒是算是一本好書,最後連名字都沒能流傳下來那位讀書人,就隻有這樣一本書流傳世間,延陵皇帝對此書喜愛的很,要不然也不會親自挑出來讓春水帶離皇宮,供王偃青品讀。
讀書小半日的春水讀完此書最後一句之後便不忙着翻開新書,反倒是去找了水囊,喝了幾口之後才柔聲笑道:“先生這幾日的心情好像不是太好,要是說之前那場大雨驚擾了先生,可現在雨過天晴了,爲何還是這般,難不成先生心中還有些什麽别的打算。”
王偃青平靜笑道:“我早已經目盲多年,下雨時也看不見,雨過天晴時也看不見,哪裏有什麽驚擾的說法,隻是想起這趟出門并未帶着那盤棋,便顯得有些無趣,每日聽書之後别無他物了。”
春水柔聲道:“先生下棋也是和自己下,不也挺無趣的?”
王偃青聽到這個說法,隻是微微一笑,并不多說,就連延陵國手都不是他的對手,在這座王朝裏哪裏又找得出能和他棋力相當的對手,他不與自己下又能和誰下去?
隻不過這個除去讀書之外,唯一愛好便是下棋的讀書人還真想着找一位棋力相當的對手一較高下。
不過何其難也!
馬車穿過一座木橋,前面便出現了一座涼亭,趕路走了半日,想着馬也乏了,馬夫便轉過頭問道:“王先生,前面有一座涼亭,是否停下休息片刻?”
王偃青點點頭,答應下來,“如此甚好。”
馬車在涼亭旁停下,春水攙扶王偃青走出車廂,來到涼亭裏的石桌前坐下,王偃青神情古井不波,伸手理了理鬓發,自從目盲之後,這類整理鬓發的事情便都隻能靠感覺了,至于到底有沒有整理好,他實際上也不清楚,片刻之後,王偃青饒有興緻的轉頭看向春水,笑問道:“我這面容可還過得去?”
春水伸手替王偃青将額頭上的幾縷亂發給别到耳後,笑着說道:“先生是春水看過最好看的人了。”
王偃青輕笑道:“可我怎麽聽說,咱們延陵的第一美男子可就在洛陽城中,你沒見過?”
春水小臉微紅,低聲道:“可先生笑起來最好看嘛。”
王偃青老臉微紅,不多說什麽。
而那位馬夫則是幹脆走的遠些,去替那匹馬兒找了些草料,不去關注亭子裏的事情,免得受傷。
隻不過馬夫才走到河邊,便看着有個老家夥站在遠處,笑意盎然的看着他。
馬夫一驚,正準備開口,便發現那老家夥竟然是雙腳不着地,是懸在半空中的。馬夫不是修士,但整天也是很不少修士打交道的人物,因此并未被直接吓到,隻是想着這條小河裏還有這麽一号水鬼?
他大聲問道:“你是哪來的山精野怪?”
如此隻是想讓王偃青這個太清境的修士知道發生了什麽而已。
老家夥在遠處站立片刻,不理會這個傻乎乎的馬夫,自顧自走進涼亭,來到王偃青身前,将懷裏所抱着的東西放在石桌上,自顧自坐下,在一旁的春水瞪大眼睛,可老家夥不在意,也不理會春水詫異的神情,平靜笑道:“王偃青,你這個延陵國手與我手談一局如何?”
王偃青“望”向前方,神情有些茫然,在他的感知裏,除了這道聲音,并不知曉身前還有一人。
老家夥擺手說道:“老夫出竅神遊,你這個境界如何感知的到?反倒是不如一個普通人,至少睜着眼睛便可看到老夫。”
出竅神遊!
王偃青很快釋然一笑,這等能夠出竅神遊的前輩,哪裏是他這麽個太清境修士能夠揣摩的,他思索片刻說道:“想必先生便是那座酒肆那位老先生了,之前将北軍府的随軍修士打殺便是出自先生手筆?”
借着喝醉便出竅神遊的老儒生笑了笑,“原來老夫沒記錯,你王偃青現如今不僅是延陵第一國手,還是延陵刑部的供奉,怎麽,想和老夫講一番道理?”
王偃青将石桌上的棋盤鋪開,笑道:“老先生這般修爲講什麽道理,也就隻有在棋道上能不能看讓先生煩心了。”
老儒生将白子推到王偃青身前,氣笑道:“你王偃青真當自己是延陵第一國手了?”
王偃青不置可否,隻是問道:“先生執黑?”
後者哼了一聲,放了一枚棋子在棋盤上。
王偃青雖說目盲,但每次下棋都有人将對方所下的位置告訴他,然後他在腦中将這些棋子棋盤上的位置都記住,然後才有下棋這一說,隻不過現如今身旁就隻有春水,因此等老儒生放下棋子之後,春水便趕緊低着頭将黑子位置告訴了王偃青。
之後王偃青低聲說了一句,才有春水在棋盤上擺上白子。
老儒生笑着問道:“王偃青,這次出洛陽城,是爲了追查那對少年少女?”
王偃青平靜道:“皇帝陛下的旨意是這樣的。”
老儒生點了點頭,放下一顆黑子,然後說道:“老夫不說謊話騙你,那對少年少女便在那家酒肆裏,但老夫還真不能讓你把這兩人給帶回洛陽城。”
王偃青神色平靜,說道:“願聞其詳。”
老儒生滿意的笑了笑,他這輩子最不願意的便是和不講道理的人去硬生生講道理,既然這位延陵國手願意講道理,他便同他講講道理就是。
“那位少女來頭極大,不好招惹,當然你們延陵身後有學宮,也不算是完全不敢惹,隻不過要是真把這少女給斬殺了,說不定身後那位便不會那麽願意像老夫一樣和你講道理。不過說這個倒是不算讓你放棄的理由,隻是前因後果老夫也知道,延陵實在是不占理。至于那位少年,老夫卻不得不出手護他。”
王偃青皺眉問道:“這是爲何?”
老儒生苦笑道:“七年前,我在妖土的時候,碰見了朝青秋。”
朝青秋,這三個字一從老儒生嘴裏說出來,王偃青便不自覺的屏氣凝神,實在是因爲這個名字太過于響亮,如果說山河裏其他聖人的名頭是讓其他修士覺得敬仰的話,朝青秋的名字便是聽着都覺得需要敬畏。
這位劍仙殺伐之氣當世第一,光是殺人便足以站到這座山河頂端,山河之中十二位聖人外加妖土的幾尊大妖,誰碰上這位劍仙的劍氣不皺眉頭?
老儒生平靜道:“老夫欠他一個人情,便在心底默默決定要替他庇護一次這劍士一脈的後人,這七年來,那少年是老夫遇見的第一個劍士,自然便要把履行承諾。其實羅桑河一事,這小子才第一境,理應沒有出手的機會才是。”
王偃青落下一子,平靜笑道:“無妨的,有老先生在這裏,其實王偃青也做不了什麽。”
老儒生詫異道:“就這般好說話?”
王偃青平靜說道:“出洛陽城的時候,皇帝陛下的旨意裏便說得很清楚,盡力而爲,若是在邊境截不住也就算了,不必再追,現如今又有老先生爲其保駕護航,王偃青就算是舍去一身修爲,也攔不下,那還攔什麽,不過老先生的一面之詞,王偃青不敢盡信,所以還想見過那少年一面。不知道老先生意下如何?”
老儒生點頭,但很快便愁眉苦臉。
王偃青不再讓春水落子,笑道:“看來偃青雖說境界修爲不如老先生,但棋力還是要勝卻老先生好幾分的。”
老儒生臉色難看,他面前的這棋局,黑子一方被殺得落花流水,而白子看起來是尚未盡出全力。
老儒生由衷贊道:“好一個王偃青!”
——
亭内一局手談結束,老儒生出竅神遊便獨自離去,王偃青重新回到車廂當中,讓馬夫驅使馬車前往那家酒肆。
春水自始至終都不知道那位奇怪的老先生爲什麽來,又爲什麽現在便不見了蹤影。
王偃青并不多說,天底下的修士雖然分爲三教,又有劍士一脈,但實際上境界大緻相同,有能力出竅神遊的便昭示着至少是朝暮境的修士,既然是朝暮境的修士,那他王偃青實際上說得再多,道理再能讓人覺得理所當然,其實都沒用,講道理這種事,通常都是境界高的給境界低的講,可現如今這個局面,顯然便是他王偃青處于境界低的這一方,而道理始終是掌握在那位老儒生身上的。
驅使馬車來到那家酒肆前,王偃青走下車廂,來到破碎不堪的酒肆裏,抽了抽鼻子,笑着問道:“可有酒?”
站在櫃台前的中年婦人詫異的看過王偃青一眼,便很快發現這位長相不俗的男人居然是個瞎子,她輕聲應道:“有的。”
王偃青不知道酒肆裏的光景,走過幾步,來到正在起身的李扶搖面前,笑着說道:“雨倒是停了,不過能不能請這位公子稍微暫時留下?”
李扶搖皺眉問道:“爲何?”
王偃青平靜說道:“有一件事需得向兩位請教。”
不等李扶搖開口,王偃青鄭重其事的說道:“在下王偃青,現如今正是延陵刑部供奉。”
李扶搖心中一緊,看向這位刑部供奉,沒有說話。
忘偃青平靜相問道:“月前那條羅桑河畔,我延陵有十幾位修士盡數死在那條河畔,可是兩位所爲,亦或是兩位之中的某一位?”
青槐皺了眉頭,就要一步踏出,按着這位的想法就是要開打了。
李扶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平靜作答,“延陵犯我大周,作爲周人,扶搖自然要出手,不僅是十幾位修士,就連那位陳國統帥都是我所殺。若是先生想着要追查此事,扶搖想來也不會束手待斃的。”
王偃青笑道:“爲國而戰,合情合理。”
李扶搖蹙眉問道:“那先生此舉何意?”
王偃青不說好歹,隻是讓春水将那盤棋取了來,放在木桌上,坐下後,平靜說道:“下一盤棋,下完之後,我放你過延陵邊境,我回洛陽城。”
李扶搖毫不猶豫的坐下,說了個好字。對于這些儒教修士,其實在他心裏,有一些能稱爲讀書人,有一些隻能說是修士,可恰巧他便覺得自己眼前這個男人算是個真正的讀書人,是他遇到黃近和老儒生之後,第三個遇到的讀書人!
下棋之前,他問了個之前王偃青也問過的問題,“先生執黑?”
王偃青搖頭,極爲認真的說道:“我的棋力延陵無人能出其右,若是執黑,隻怕你撐不了多久。”
李扶搖也是認真說道:“可我喜歡白子。”
王偃青笑了笑,沒有多說,隻是讓春水拿過黑子來,擺了一顆在棋盤上。
然後李扶搖思索了很久,才極爲認真的在棋盤上放下一顆白子。
春水古怪的看了看李扶搖,然後低聲在王偃青耳邊說了些什麽,後者啞然失笑,沉默片刻便再下一子。
這一次李扶搖則又是想了許久,才放下了第二枚白子。
春水第二次在王偃青身側低聲說了些什麽之後,這一次王偃青的神情變得極爲古怪了,他搖搖頭,輕聲道:“這局棋不下了。”
李扶搖擡起頭,一臉詫異。
那個回神的老儒生站起身來,來觀望棋局,發現這才兩步棋李扶搖下得可謂是極沒有道理,完全便是什麽都不懂的胡亂下法,老儒生氣笑道:“李扶搖,王偃青是延陵國手,延陵的天下第一,你也是第一,隻不過是倒數第一!”
自覺無趣的王偃青站起身來,歎道:“世間之事,原來最無趣的便是和臭棋簍子下棋。”
聽到這句話,老儒生捧腹大笑。
青槐的嘴角都勾起一個弧度。
中年婦人臉帶笑意。
李扶搖則是無奈的放下手中的棋子,他沒說他會下棋啊。
一局棋下完,王偃青走出酒肆,不過踏出門之前,這位延陵的刑部供奉對着那中年婦人說道:“邊境不太平,若是安分守己,王偃青自然會和北軍府說清楚,竭力保你安穩,但這一切的前提都是在你安分守己的前提下,不然我便從洛陽城再出來一次。”
中年婦人望向這位一臉溫和的讀書人,點點頭承諾道:“好。”
走出酒肆,走上那架馬車,踏上返回洛陽城的路程。
春水坐在車廂中,看向王偃青,奇怪問道:“先生,爲什麽下了一盤棋便決定回洛陽城啊?”
王偃青意味深長的說道:“因爲他是個臭棋簍子。”
春水皺着眉頭,心想先生這是個什麽道理?
——
酒肆裏,老儒生不耐煩的擺擺手說道:“李扶搖,你也别問太多,老夫懶得給你講這其中的東西,你實在是想要個理由,姑且便可以理解爲你身旁的這個小姑娘實在是你的貴人,不過其實老夫也相信,隻要這小姑娘想走,攔不下的,王偃青估摸着也就能殺了你而已。”
李扶搖無語凝噎。
老儒生揉了揉腦袋,笑着說道:“快滾去那座劍山得了,老夫可是迫不及待想看看你這小家夥是不是有朝一日能讓老夫覺得這次手出得值。”
李扶搖行過一禮,和青槐就要走,青槐猶豫了片刻,對着老儒生說道:“我爹提起過這山河當中有個老家夥,沒讀過幾天書,但總喜歡到處走,境界不行,酒品低劣,說話也難聽,唯獨值得稱道的,便是這個人還行。”
一番話沒頭沒腦,李扶搖聽得一頭霧水。
中年婦人更是神情恍惚。
老儒生呆立許久才緩過神來,看着這兩個小家夥遠去的背影,小聲笑道:“你爹的酒品實在也不是很好,隻不過境界高啊,說什麽都有道理。”
良久之後,老儒生轉頭看向中年婦人,忽然笑道:“掌櫃的,吃完那顆丹藥,把舊傷治好之後便去那方妖土吧,老夫在這酒肆裏也呆的時間夠久了,這座山河的風光還沒看完,總得趁還走得動,到處去走走。”
中年婦人惱怒道:“走也行,把酒錢結了來!”
老儒生無奈道:“掌櫃的,你能不能講講道理,老夫替你解決了這麽一檔子事,你還好意思收我那幾壇子酒錢?”
“幾壇子?”
中年婦人雙手環胸,笑道:“你可記好了,那可是十六壇酒,整整三百兩銀子!你要是現在拿得出來這筆銀子,我馬上就讓你走!”
老儒生雙手捂住額頭,喃喃道:“罷了罷了,再拿幾壇子酒來。”
中年婦人笑道:“怎麽,有錢了?”
老儒生豪氣幹雲的說道:“沒錢,先欠着!”
中年婦人扯了扯嘴角,沒見過賒賬還這麽理所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