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帳外高台上的少女一個人獨自碎碎念,模樣倒是有些不同尋常的可愛,隻不過這一切,那位在大帳裏做生死搏殺的少年并不知曉。
李扶搖手中的柴刀現如今已經滿是缺口,身上的衣衫更是破碎不堪,發髻甚至都有些散亂,看起來此刻的光景并不太好,而那位一身雪白衣衫的讀書人,現如今拿青色毛筆的那隻右手也出現了一條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順着手臂沿着毛筆筆杆,在筆尖處滴落在地上,發出啪的一聲,是現如今這頂大帳裏除去兩人呼吸和心跳之外的唯一聲音,顯得有些詭異。至于那條傷口,那是之前李扶搖的一刀之功,在那弘毅兩字所化的青虹消散之前,李扶搖的一刀當時便準确無誤的砍在了那隻右手上,若不是最後忌憚那青虹之威,那隻右手現如今是該被斬斷的。
之前在大帳裏的短暫交手,其實沒有用劍而提着刀的劍士李扶搖并沒有吃多少虧,隻是想着要在短時間之内戰勝左思凡,很明顯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至少現如今這個樣子,左思凡并沒有處在下風。
看着面前那個喘着粗氣的少年,也知道他現在的狀态比不是如表現出來的那般凄慘,想着他至少還能出上三五刀,這每一刀都可能出現在他的要害處,左思凡就實在有些厭煩。
其實不管是誰,隻要處于現如今他這個局面,都會很煩,甚至可能還會生出其他些情緒。
作爲儒教門下正統學宮延陵走出來的讀書人,左思凡雖說境界不高,但不管怎麽說,也算是見過世面的讀書人,現如今卻被一個偏僻小國的修士盯上,甚至随時都有送命的可能,讓他如何能夠不惱?
更何況這少年還是一個山河三教都不待見的劍士。
左思凡将手裏的青色毛筆換到左手,正在思索之後寫下什麽來應對,便忽然感覺到一陣風起,吹得大帳都左右搖擺,那個提着柴刀的少年不知道什麽時候居然來到了他身前,平靜的看着右手基本上已經寫不出任何東西的左思凡,沉默片刻,李扶搖一刀拍出。
這一刀的确是拍。
刀來的很慢,左思凡想來也不會坐以待斃,相信很快便能躲開,可就在他提氣的一瞬間,對面少年卻開口嘲諷道:“左先生,可知君子二字何解?”
君子兩字,讓左思凡的身形一頓,也就是一頓,讓他在靈府裏才提起的那股氣機一下子便轟然消散,在電光火石之間,他的胸膛便沒有躲過那一拍。
于是那一拍結結實實的拍在了他的胸膛上,因此他直接便倒飛出去,更是在空中吐出一大口鮮血。
李扶搖沒有乘勝追擊,隻是看着左思凡倒地之後,緩緩去那邊桌上拿起那本書,然後笑着問道:“左先生,聖賢書上沒有君子兩字的解釋?”
殺人誅心!
倒地之後并沒有立即起身站起的左思凡臉色發白,嘴唇顫抖,坐直身子之後,左思凡瞥了一眼手中的那支青色毛筆,忍着靈府處劇烈的疼痛,想起了之前走進學宮時,那位學宮夫子上的第一堂課便是講的君子之義,而自己這麽些年,也是立志要做一位真正的君子,甚至連自己的法器,那支青色毛筆都被他以君子二字命名,可仔細想來,這些年的所作所爲哪裏又算得上是一個真正的君子,在延陵接受供奉時便自诩有别于其他修士,平日裏獨來獨往,不屑與其餘人相交,可實際上自從離開學宮之後,來到延陵之時便已經不算是個君子了,更妄論現如今的自己還随同這陳國大軍來到羅桑河,居然是要幫助延陵滅這座周國。
恃強淩弱,這般行事,哪裏是一個君子該有的?
擡頭看向李扶搖,左思凡頹然說道:“想不到你年紀輕輕,眼光便已經這般毒辣,與你相比,左某這些年的修行,倒是都不值一提。”
左思凡話不盡言,但李扶搖已經知曉,這其中的意思倒也簡單,便是說他看清他心裏有魔障,用君子二字來擾亂他的心神。
李扶搖收刀而立,平靜解釋道:“左先生是延陵學宮的大才,又先于我踏上那條路多達十數年,若不用些手段,很難戰勝先生。”
左思凡自嘲笑道:“走的慢些,被你們這些後輩子弟趕超也是正常,不過你如此心智,當不是一個偏僻小國的少年該有的,若是生在洛陽城,說不定現如今你我也可以互稱一聲師兄弟了。”
“洛陽城每年被延陵收入門下的稚童實在是不少,但怎麽都挑不出什麽精才豔絕之輩,倒是學宮夫子們偶爾遊曆山河時所碰到的好苗子才算是可造之材,梁溪那邊出了一位天生道種,天賦實在是強大,已經隐隐成爲了山河之中的年輕一輩第一人,倒是延陵,雖說也有幾位天賦不錯的,但哪裏比得上那位道種,你如此年紀,練劍可惜了,不如轉投延陵,未來在那條大路上也能走的更遠些。”
李扶搖實在是沒有想到,這個讀書人到現在居然擔憂的不是自己的性命,反倒是還想着勸他去那座延陵學宮。
李扶搖沒有說話,搖了搖頭,算是拒絕。
此刻這位提刀少年舉起那把柴刀,輕聲問道:“先生最後那個字寫完了?”
李扶搖視線所及之處,正是左思凡藏在身後的左手,那支青色毛筆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寫下了最後一個字,停筆之時,正好便是李扶搖開口之時。
李扶搖不是托大,非要讓左思凡寫完那個字,反倒是自己的确需要些時間來調理靈府之中的氣機,好讓之後那股氣機能夠運行到經脈之中。
于是便有了左思凡寫就的最後一個字。
理。
左思凡之前寫過一個禮字,現如今又寫下一個理字。兩個字雖說讀法一樣,可内容大不相同。
禮是禮節。
理卻是道理。
理字在地面上成形之後,很快便同之前那幾個字一樣化作青虹,徑直掠向李扶搖,對于儒教修士的手段,李扶搖雖說不是第一次見,但仍舊覺得有些奇異,之前言餘能夠驅使無數青絲,這位一支筆寫下的文字更是能化作青虹,雖說看起來言餘的威勢更大,可眼前這個理字顯然也不是李扶搖能夠輕易應對的。
李扶搖深吸一口氣,靈府之中的氣機如同大河滔滔,盡數湧出,整個人似乎生出了無窮的氣力,一刀劈砍在那道青虹上,左思凡不想死,李扶搖自然也不想。
兩個不想死的人自然都想讓對方死。
青虹與柴刀相交,随着一聲悶哼聲,柴刀再度崩開一道口子,李扶搖不退反進,将靈府的氣機盡數湧出,柴刀硬生生往前推進了寸餘,也就是這寸餘,讓那道青虹的裂縫如蜘網般延展開來。
很快便被柴刀分開。
被斬斷的兩道青虹撞向李扶搖的胸膛,讓後者身軀晃了晃,随即那個提着柴刀的少年吐出兩口血水。
青虹随即消散。
坐在地上的左思凡面色煞白,有烏黑的血水開始從他的耳朵鼻子眼睛裏流出來,顯得很是凄慘。
他想着張開口說些什麽,可剛一張口,嘴巴裏便吐出不少黑血,讓他說不出話來,李扶搖咽下喉嚨裏的鮮血,輕聲說道:“想來最後那個字你本來寫不出來的,所以寫出來之後不僅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反倒是讓自己成了這般光景。”
左思凡擡頭看着李扶搖,眼裏再沒有之前那般淡然與平靜,反倒盡是恐懼。
李扶搖将那把滿是缺口的柴刀放在左思凡的脖子上,仔細思考了很久想着要說些什麽,但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将柴刀抹過左思凡的脖子。
後者驚恐的捂着自己的脖子,但還是阻止不了鮮血從脖子裏流出來,很快便倒下去,沒了氣息,徹底斷絕了生機。
李扶搖瞥了一眼那支青色毛筆,将柴刀重新背負在身後,順便吹熄了那盞油燈,然後走出大帳。
天邊那輪明月高高挂在天上,皎潔的月光灑落人間,大帳外的空地上,有一群才經曆過周人襲營的陳國士卒,可現如今他們都隻是站在原地仰頭看着坐在高台上的那個少女,以至于對李扶搖的到來,幾乎沒人發覺。
李扶搖覺得這個場景實在是有些荒誕,青槐是修士不假,可一個青絲境的修士當真能夠殺完這十數萬大軍?
答案暫時不得而知,因爲并沒有發生這件事。
看着樣子極爲凄慘的李扶搖來到空地上,對着坐在高台上的少女喊了一句,“他死了。”
青槐瞥了他一眼,從高台上跳下來,打趣道:“李扶搖,你還真出來了,我都做好你死在裏面的打算了,還想着下次遇見你那師父,我就跑得遠遠的。”
李扶搖沒有理會這句話,隻是問道:“這些人怎麽辦?”
青槐轉身笑道:“要不殺了?”
這句話沒有刻意壓低聲音,一說出來周圍的士卒臉色便有些煞白,對于這個動辄便殺了十幾位延陵王朝派遣而來的修士的少女,他們實在是生不起半點抵抗的心思。
李扶搖笑了笑,轉身而行。
到這個時候,青槐才發現這家夥有鮮血從袖管流到手掌,然後再滴落在地上。
青槐别過頭去,不知道爲什麽,忽然覺得自己有些難受。
那種感覺用言語實在是無法言說,但她很快便歸結于是自己太過急迫而導緻李扶搖現如今這樣子的愧疚。
感覺着胸口那道傷口,也感覺到那些鮮血正在從自己身體裏流出去,李扶搖艱難的往前走,不理會其他任何東西。
這位背着柴刀的少年,這一刻倒是像極了那些年在山河之中風光正盛的劍士。
他還的确是個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