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幾乎注定會被寫進大周史冊的談話開始的很自然,那位野心不小的大周皇帝面對着還是一個正意境小劍士的李扶搖給足了面子,談到後來,大周天子甚至開心将那些不依不饒非要跟出來的大内侍衛全部屏退,因此這家臨街才臨時清理出來的銀耳羹店裏,便隻是剩下李扶搖和大周天子。
大周天子沿着之前的話題繼續說了下去,“大周不大,因此朕才能将大周境内諸事都了然于胸,但這種感覺,朕其實一點都不高興,朕想要看到的大周,并非如此。”
李扶搖終于吃了一口銀耳羹,平靜問道:“那陛下可曾查出我的身世?”
大周天子搖搖頭,“大周之所以還是個小國,自然便是說明有許多方面還很落後,比如朕不管如何去查閱白魚鎮的資料,明察暗訪,都查不到你是從何地來到的白魚鎮,隻不過依着朕來看,你或許真的不是周人。”
李扶搖不說話,靜待着這位大周天子的下文。
大周天子平靜笑道:“可又不曾有什麽證據說明你不是周人。”
看樣子不太認真的李扶搖隻是微笑道:“陛下與其去擔憂我是不是周人,怎麽不去想想我到底會不會留下來,大周地處偏僻,這幾百年境内都沒有出現過修士,就算這期間出過,可也沒有一人留下來爲這座王朝出過力,那麽陛下怎麽敢笃定在下便一定會留下來,爲陛下守住這份基業,甚至是開疆擴土?”
這位大周天子坐擁大周,平日裏哪裏會有人和他這般說話,按理說應該會有些不适應,可現如今他看着面前那個年紀輕輕的少年如此輕描淡寫說着這些東西,而且看樣子一點都不在意他作爲大周皇帝的身份,卻偏偏沒有半點不适感,這位雄才大略的大周天子隻是在聽到李扶搖說他應當在意他會不會留下來這件事之後,眉頭微微皺起,反駁道:“在朕看來,你是不是周人遠遠要比你會不會留下來要重要的多。”
李扶搖有些愕然的問道:“爲何?”
這句話才問出口,李扶搖便看着這位大周天子的神态有了些變化,那種變化便好似一頭熟睡的老虎猛然睜開了眼睛,他正色道:“大周自然是隻能周人來守護,其餘人任憑他能力再強,修爲再高,隻要不是周人,便自然沒有資格,朕不會将大周的安危寄托在外人之手,也絕不會求外人來庇護大周!”
一番話,擲地有聲。
其實坊間早有傳言,早說了這大周上下的自豪感便是源自于大周皇室一代複一代不留餘地的宣揚,方才有了現如今大周這般上下百姓身上都充斥着這種自豪感。
而自豪感最盛的,自然還是那位大周天子。
李扶搖在白魚鎮說書的時候,在說起這大周曆代君王的時候便實在是有些意外,這個曆史僅僅隻有兩百多年的偏遠之國,這兩百年來,不僅不曾給延陵納貢,不曾和周圍鄰國和過親,打過敗仗,但不曾割讓一寸國土,周圍小國每年征發民夫去延陵勞作,唯獨大周不曾讓任何一位大周百姓受此之苦。
或許也就是這樣,這些周人才有這麽些自豪感?
那位大周天子感歎道:“大周連年征戰,除去朕真的想打出一個大大的疆土之外,更多的其實還是因爲延陵那邊早有意向要滅我大周,可大周竟然不在他們眼裏,竟然想驅使附近幾國便想滅我大周,朕如何怕得?”
李扶搖毫不猶豫的潑冷水,“就算陛下将這周圍的鄰國全部征服,延陵隻要發兵,大周便是死局。”
大周天子還沒有張口,李扶搖便搶先說道:“有我也不夠,除非我能走到第七境去,可就算是走到第七境,延陵鐵了心的不計代價要滅大周的話,他們也請得動儒教的第八境修士。”
在這座聖人不輕易出手的山河裏,修士第八境登樓境便算是山河之中的第一等戰力了!
看着大周天子有些黯然的神色,李扶搖沒來由的有些愧疚,他輕聲安慰道:“延陵滅大周代價要花這麽大的話,還不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少年李扶搖不知道,他這樣一句話遠遠比之前的那句話更傷人。
那位大周天子或許之前也是想過這些事情,今日來見李扶搖其實留下他的想法不多,更多的是想看看這位到底是不是周人,是不是大周的修士!
大周天子想着自己國境之内能出一位修士,想了整整二十多年了。
這一次見到李扶搖,自然按耐不住自己的情緒。
這一番話下來,大周天子有些明白爲什麽一向眼高于頂的謝家寶樹謝應會想和這個少年交朋友了。
李扶搖想了想,平靜說道:“我算不上周人,至少不能說完全是吧。”
大周天子有些失落,随即問道:“怎麽說?”
李扶搖笑了笑,不說話,隻是低頭吃完那碗銀耳羹。
吃完之後,李扶搖笑道:“問句題外話,那位安陽公主真的要下嫁他人?”
大周天子苦笑道:“謝應那小子,朕真不太想将他困于皇宮内。”
李扶搖搖頭評判道:“你真的有些迂腐。”
這本來是之前大周天子罵那位大周宰執的話,現如今從李扶搖嘴裏說出來,倒是顯得不是那麽突兀,大周天子反而覺得有些理所當然。
“我算謝應的半個朋友,也算是半個周人,可事實上是我現在不能留下來,就算是留下來了也無濟于事,沒事用不着我,出事了我也無能爲力,可我總是很喜歡這個地方,很喜歡這座城,等我練劍有成,回來之後替你看住你這份家業如何?”
起身之後,李扶搖說了這麽一番話。
大周天子還是不理解的說道:“朕還是想知道你所謂的半個周人到底是什麽意思。”
李扶搖仔細想了想,輕聲說道:“或許我就是周人,隻不過現在不願意承認而已。”
大周天子無奈的擺擺手。
李扶搖微笑着說道:“隻不過在這之前,安陽公主還是得給某人留着,不然你不怕他起兵造反?至于大周祖制,改一改又如何?”
大周天子詫異道:“朕現如今反倒是覺得你不太像個修士,反倒是像極了一個市井無賴。”
李扶搖下意識轉頭望去,沒有看到自己背上背着的那把柴刀,不在意的說道:“我們這種野路子,又不是正統的三教修士,當然便沒了那種氣質。隻不過我那個師父就很風流,陛下要是見到了,肯定會覺得完全符合心中對修士的定義。”
大周天子啞然失笑,他看着李扶搖,忽然鄭重說道:“改便改。”
誰也不知道,這從大周開國以來便存在的驸馬不得出仕的祖制,廢除的原因竟然是李扶搖的随口一說。可李扶搖其實心裏明白,至始至終都是這位大周天子想要改動,而從不在他人。
李扶搖走出這家店鋪的時候,天色已經近黃昏,落日餘晖映照在街道上,便好似籠上了一層金色的薄紗,李扶搖擡頭去看遠處的雲層,想着之前陳嵊禦劍而去的場景,感歎道:“路途甚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