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舊世界,他曾經從西方傳教士的報告書、遊記、筆錄和日記中了解過這個時代的廣州城,如今,自己居然身處其中了,心裏還不禁感慨當年的西方傳教士們,這些人确實是真實地描述了他們眼裏的廣州城,現在,自己親眼看到了當年在大學讀書時讀到的景象:
“……寬到十五騎可以并行的石闆路街道……盡管很長,但你可以一眼望到盡頭……因爲是街道是筆直的……
……總是有漂亮的牌坊修建在街道上,都是用石頭修建,那些用青磚、灰瓦、粉牆以及繁複的邊緣裝飾、俏麗的飛檐、複雜的鬥拱建築組成的店鋪和院落……
……通常在門外整齊地植樹……讓街道變得生機勃勃……”
然而這時的朱北國又總感覺少了些什麽,當他看見幾個同樣在腦後拖着金錢鼠尾發式、挑着蔬菜擔子蹒跚地行走在街邊的男人們時,朱北國終于知道這座城市少了什麽----跟當年寫下那段觀感的傳教士相比,眼前的這座城市隻剩下一個磚石建築的軀殼了。
沒錯,這裏已經沒有了當年的繁華和熱鬧。朱北國沒有看到傳教士筆下所描述的那樣——“這裏人口衆多……無論男女都漂亮而勻稱……個子略高(相對于歐洲人),”以及“……人來人往……街道上擁擠不堪……”諸如此類的描述。
是的,眼前的街市明顯有一些蕭索,朱北國知道,就在九年前,尚可喜耿精忠制造了廣州大屠殺,又稱“庚寅之劫”,據曆史記載:“……繼茂與可喜攻下廣州,怒其民力守,盡殲其丁壯……”。
又據這個年代的外國傳教士記載,城破後廣州及其附近縣城,至少有十萬軍民被屠殺,其中絕大多數是平民,朱北國曾讀清人筆記,那上面記載說
“……城前後左右四十裏,盡行屠戮,死者六十餘萬人……”。
朱北國還知道一些曆史記錄,據有說可能有七十萬,現在,距離這場史無前例的屠殺才過去不到十年,雖然當年的血痕早已蕩然無存,然而從城牆根到城市的街道兩旁,仍然能夠感受到當年的屠殺痕迹----從街道走過,偶爾能路過一些殘破緊閉的大門和帶缺口的院牆,從馬車的車廂窗口上望去,可以透過院牆的缺口看見,那裏面是雜草叢生的院落和破敗的房屋……
馬車又前行了一段路程,朱北國終于感到街面上漸漸繁華起來,而且行人裏多了不少衣着光鮮油頭粉面的“富貴人”,整個行進過程,車隊沒有經過任何檢查便通過了幾道木頭栅欄崗哨,前方的市面更加繁華起來,朱北國知道,車隊已經進入了廣州八旗的駐防地——“滿城”。
這座華南首府的滿城,與内陸大多數城市的滿城不太一樣,在這裏,所謂的滿城,根本沒有内城牆,當然相應的隔離和關攔設施還是有的,但大多數隻是由一些院牆和木頭栅欄,由此把八旗的滿人聚居區與漢人的居住區隔離開,而且實際上也隔離得并不十分徹底和嚴格,因此滿城四周的很多街道根本就是滿漢雜居,而且滿城平時也不禁漢人出入和經商謀生。
尤其是在著名的光孝寺一帶,無論是駐防這裏的八旗還是當地的漢人,每逢節日都會進寺廟上香,所以這一帶平時就很熱鬧。
其實,造成滿漢雜居的另外一個因素,是這裏真正的滿族人很少,大概是北人不耐南方炎熱的原因吧,羊城的滿人貴族并不多,而居住在所謂“滿城”裏的、所謂的“八旗軍民”,實際上絕大多數都是平南王所屬的漢軍八旗。
這些人其實都是漢人,其中大多數甚至連籍貫是遼東的“從龍入關”漢軍八旗都算不上,這些所謂的漢軍八旗,本來就屬于朝廷出于穩定南方之計,允許尚可喜将一些歸降而來的明軍收編後“蒙恩入旗”的軍人。
所以這個地方是一個“滿漢融合”的城市,也難怪到了乾隆朝時期,由于這裏的八旗漢軍比例太高,導緻漢人裏吃“鐵杆莊稼”的太多,朝廷終于不堪重負,搞了一次強制性的裁員----史稱“漢軍出旗”。
當時的大清已經如日中天,江山社稷非常穩固,于是朝廷頒下旨,強令部分八旗漢軍退出旗籍自謀生路,尤其是南方的漢軍八旗,當時造成的社會影響跟後世某朝當年的國營企業下崗潮不相上下……
不過呢,眼前這裏的漢軍八旗們還沒有面臨這樣的生計危機----這些每個月都領着月例銀子的漢軍八旗官兵們,住在滿城内和四周,小日子過得還算不錯,而且平南王所屬的遼東漢軍八旗也基本都是漢人,本來就是自成體系的,所以自從定居天高皇帝遠的嶺南後,貌似也沒有從制度上嚴格執行滿州駐防八旗的制度——比如八旗制度中的“不工不農”,“日演騎射”和不能随意離開滿城十裏等等規矩,在這裏就沒被那麽嚴格的執行。
況且自家主子王爺都在公然地“私市私稅”,下面的八旗漢軍們如何又能經得住考驗呢?
從這個意義上講,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算是由上下同欲的一件事,所以,上行下效,導緻羊城的商業貿易活動在短短的幾年裏又逐漸繁榮昌盛起來。
當然了,其繁榮程度跟那場大屠殺之前的時代是沒法比的,隻不過因爲這裏居住着一大群具有消費能力的人群,又沒有内城城牆的限制,所以滿城附近逐漸聚集了不少來自外埠的打工謀生漢人,所以,這裏有人群、有消費能力、還有相對良好的生意環境,因此各路商家對滿城這塊地方自然也是趨之若鹜……
如今,喬家的那座頗具規模的糖米店就坐落在光孝寺北牆外,那是滿城附近最的繁華地段之一:一片占地三畝的院落,帶有臨街的商鋪,院牆的後門緊靠河流,并修了一座能停靠三百料沙船的磚石碼頭。
臨街的鋪面居然是三跨開間的,挂在商鋪飛檐上的平南王府的商旗告訴廣州城的軍民們,一個漢商能在滿城旁邊開這麽大的門面,正是因爲喬家跟廣州城裏的最大勢力----平南王府搭上了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