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沒想到，老仙兒竟然會來找我。
金翅鳥說他是來救我的。可我對“救”這個字并沒有太大的感覺。在我心裏，我始終覺得那些都是我應得的，所以并不認爲自己需要被救，值得被救。
可老仙兒确實把原本打我的那些人都吸引過去，打他。
而他又不肯啰嗦，上來就使大招，是我沒見過的大招。
那時候我恍恍惚惚的，就看到他手指一繞，然後就一團光，沒什麽花裏胡哨的顔色，也沒有亂七八糟的聲音。可那光就裂開來，直直地，四面八方地照去。
再然後，原本混亂不堪的戰場就被肅清，來讨伐我的神仙妖怪和凡人們也都不見了。
跟着，東山君就向看傻了眼的金翅鳥和我解釋，說老仙兒隻是把他們送回家去，并沒有傷到性命。又保證，說一個小手指頭也沒傷着。
我和金翅鳥都很意外，不知道老仙兒原來這麽厲害。
這時候老仙兒向我走來，說他要帶我回堂庭山。
我弄丢了六合塔，沒臉回萬妖山。原本老仙兒沒來時，我是想讓來讨伐我的那些人把我打死的。可他們動作不夠快，老仙兒來了之後又不許，所以我沒死成。
金翅鳥說，既然還活着，總得有個去處。又不想回萬妖山，那堂庭山就是最好的去處了。
我知道他說的對，可我心裏最想的，是留在此地，等那些人卷土重來，徹底把我殺死。
雖然心裏這麽想，可一看到老仙兒的臉色，我還是屈服了。
這倒不是因爲他特别兇。他那個時候，臉色灰白灰白的，很難看，但是并不兇。而且他剛剛使了大招，碾壓了那麽多神仙妖怪，可臉上一點得意都沒有。這在平常的我是不能想象的。可那個時候，我一下就懂了。我知道他是生我的氣，要帶我回去好好處罰。我想我既然沒死，得些處罰也是應該的，所以就跟他走了。
可回到堂庭山，老仙兒卻并不罰我。
他叫我還睡原來的屋子，又好酒好飯的供着。那時候我剛好發燒，每天都很冷，不停地打寒戰，牙抖得格格響。老仙兒就讓人給我送來好厚好厚的被子，又親自幫我點火爐，把我的房間燒得暖暖的。我聽小仙童們說，他還特地囑咐，不讓老仙女靠近。
我每天都過得渾渾噩噩的，就等着他什麽時候罰我。可老仙兒始終沒有罰我，反而我一來二去，把我自己的爹爹給等來了。
還有黑子，和他情妹妹。
是爹把他們拎來的，鼻青臉腫，一看就知道挨了我爹好一頓打。爹爹是妖界之主，很有些傲氣，從來不肯對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動手。他這番痛打黑子，定是因爲我。我看着黑子二人跪在那裏，忽然覺得很羞愧，覺得是我害爹爹自降妖格，跟一個凡人治氣。
爹還說女兒别怕，爹爹把他們揪來，給你刀砍斧劈消氣。
又說六合塔也拿回來了，該怎麽處罰教訓，也都你說了算。
我很害怕，不知道大家爲什麽要這樣對我。明明是我做錯了事，丢了家族寶貝，可老仙兒不罰我，爹爹也不罵我。不僅不罰不罵，還拼命地對我好。我不明白爲什麽，是自己家孩子就該打該罵呀，爲什麽要這麽縱容包庇我？是因爲不親嗎？
金翅鳥說我的邏輯很奇怪。
他說這麽好的爹爹和姑父，旁人羨慕都羨慕不來，你還嫌。
我想了想，覺得他說的是對的。這麽好的爹爹和姑父，好多人想要還沒有呢，我怎麽能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所以我謝了爹爹，把黑子和他情妹妹帶到我自己的房間，親自處置。
那姑娘很害怕，一個勁地發抖，比我病中發燒抖得還要厲害。可我問她怕不怕死的時候，她又拼命搖頭，灰綠的臉上發一些亮，跟眼裏的連成一片，很激動又很堅定的樣子，一直握着黑子的手不松開。
黑子由她握着，一直沒擡頭看我，低着頭，認命了的樣子。
我看到他那樣，不知道爲什麽，突然就覺得他沒有之前那麽吸引我了。
我想我可能是個受虐狂，就喜歡喜歡别人不喜歡我的，還非得喜歡别人喜歡到死，而厭惡我也厭惡到死。就像黑子之前，每回說到他情妹妹眼裏都冒光，而每回看我都很不耐煩。現在他不看我，也不看他情妹妹，垂頭喪氣地跪在那，就很像一個死人。
我喜歡眼睛裏深情滿滿的黑子，不喜歡老老實實跪着像一個死人的黑子。我覺得這很沒趣。
我離開萬妖山，下凡遊曆，原本是要有趣。後來遇到黑子，看到他那麽喜歡他情妹妹，就覺得那樣很有趣，又很吸引我。所以就纏着他，想讓他也那麽喜歡我。他不肯，我還是覺得有趣，一心一意想要征服他，看他改變心意喜歡我。
可現下他變成這樣，我卻覺得沒意思。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我從小長在萬妖山，喜歡飛，喜歡吃草籽，喜歡邊飛邊吃草籽。但我最喜歡的，是飛得高高的，看下面的山川河流，和那裏頭住着的生靈。他們互相撕咬，爲了争一口吃的打得頭破血流。可天氣好時，大家又一起到河邊喝水，一起玩耍，像從來沒打過架一樣。我就是喜歡那種一起打架還一起玩的生動，我覺得那樣活着很有意思。
我做了一個決定，一個大家都會反對的決定。
不，不是大家，至少黑子和他情妹妹很喜歡。他們又笑了，互相抱在一起笑着哭。眼淚從他們的笑臉上流下來，我仿佛能聞到那股鹹澀味。黑子的眼睛，又變得深邃和深情，就好像春末時的夜，好多星掉進去，跟着夜一起流動，發光。
我就是喜歡他這樣的眼睛，哪怕不是用來看我。
我不想他的眼睛死掉，那是我在凡間看到過最有趣的東西。我不想看它死掉，更不要親手殺死它。那樣很殘酷，不是對黑子，是對我。
所以就算把心頭肉挖給他，把六合塔也給他，自己一個人疼得說不出話來，我還是很高興。
我救活了它。
因爲我是真的喜歡看他們笑，看他們眼裏滿滿的情意。
我想，我大概是有史以來最傻的一個妖怪，可是我不後悔。
可是我不後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