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流在惡意中蔓延,銀火在鬼哭中熾燃。
殷紅的血,沉凝的血,粘稠的血,惡臭的血,這個世界上所有死于謀殺之人的血,帶着永不消弭的怨念、痛楚、悲哀、仇恨,翻卷不着寸縷的女神之軀。更有無數生靈的死前惡相,不斷展露在女神眼前,是死魂靈們無處發洩的憤恨,是永不安息的嚎哭,更是希求救贖的渴盼?
年邁的将軍回到王都,預備親手摘取屬于他的王冠,而他最疼愛的侄子卻爲了守護元老議政的傳統,帶着一把短劍,擁抱他最尊敬的叔叔。
權勢顯赫的公爵正在讨論如何體面地讓他的國王退位,沒想到被他充作奴隸玩弄的亡國軍人,從廚頭摸出一把剔骨尖刀,将那個高傲的攝政公爵剁成了床下的一灘爛肉。
曾經爲了窮人而奔走的演說家,在摘取了執政官的桂冠後,卻成了班恩的信徒,監獄空空如也,墓地擁擠如裝滿鹽水鲱魚的大桶。最終,有女孩披着血色的長發,來到那個泡在藥水中的男人面前,贈給執政官冰冷的心髒一柄匕首。
失勢的皇帝伫立在他流放地的行宮外,随行的廚師卻哆哆嗦嗦從醫官手裏接過了一包砒霜。
溫柔的王後抱着新生的嬰兒,滿臉幸福地哄着孩子入睡,并沒有注意到身後的王妃端着一杯草藥茶,和心懷鬼胎的宮廷醫生交換着陰詭的眼神。
太過早慧的王子翻閱着關于首相違法的文書,構思着執政後一掃積弊、國力大漲的美好未來,一旁的侍從端着剛出爐的烤餡餅,很貼心地将一旁的果汁撤了下去。
一指長的匕首,黯淡無光的弩箭,破布裹起的半撮藥粉,帶着泥點糞水的污髒繩頭,随手折下的杯口粗樹杈……
于是帝王後妃腐爛在陵寝下,将帥卿相發黴在石棺裏,更多的,是這世上的芸芸衆生——
努力向上爬的小官僚背了黑鍋,一心要出人頭地的馬仔給滅了口,錢包剛鼓起來的商人爲财招禍,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爲求愛喪身。
爲了一點撫恤金,剛下井的礦工化作坑道中的僵屍。
隻因爲模樣齊整,少年男女就被掠奪成玩物,生命凋謝成取悅畜生的顫音。
衰朽的老幫菜們貪求着青春的奇迹,于是強壯健康的身軀就在祭壇和煉金室中撕碎。
謀殺,謀殺,謀殺,在任何兩個人之間綻開咧着大嘴的惡之花。
從過去到未來,枯萎在一次次惡意中的生命,占據了伊莉絲翠的雙眼。而其中最多的,還是那些拒絕蛛後之路的卓爾精靈,怎樣化爲祭品,變成蜘蛛,最終屍骨無存,靈魂湮滅。
有不辨男女、難分老幼的聲音陰恻恻響起:“躶舞之女,黑暗精靈的血已經流淌了很多年,未來還會流淌漫長的歲月,可你的拯救在何處?”
此問誅心,而誅心之問掩蓋下的,是在月華銀焰的圈護之内,血色骷髅無端浮出,脫去皮肉的指骨磨尖如銳匕,直刺神女心口!
便在此時,一聲清喝自天而降:“魔物退下!”
喝聲中,月華凝爲銀虹,自天而降,化作一面内連星雲、外護盤龍的八角菱花鏡,正照在骷髅面上。
鏡中骷髅才剛顯形,就被一道朱焰籠罩,轉眼間焦化成灰。
鏡外骷髅,卻是森然一笑,周身燃起火焰,卻擋不住這具鬼氣森森的骸骨瞬間崩解成點點腥血,就此消散無蹤。
一具骷髅崩解,又有更多的骷髅無端在血河中浮現。或遠,或近,總是選在了月華銀焰遮護最薄弱之處!
菱花古鏡似有靈性,鏡面盤旋,如燕護巢,在伊莉絲翠身側飛繞無定。鏡光映照月之劍的鋒刃,頓時劍光、鏡光映成一色,頓時受菱花古鏡中沛然清光所引,鏡光照處,便是一柄柄鏡光凝成的月華虛劍,定五行,分生克,排八門,結成一座周流不息的月華劍陣!
論劍陣本身,不過是道門劍派中最常見不過的五行八卦陣,這等陣法,也不過是方便同門出身的劍士縱橫合擊。但架不住八角菱花鏡中流光無窮無盡,随鏡光而生的月華虛劍源源不絕,轉瞬間便有千劍斬鬼、萬劍破浪,恍若萬千劍術名手合力問劍于謀殺之王!
血河攪動如龍鲸相争,更有道道劍光穿破殷紅血河,攪散粘稠鬼浪,讓沉沉血河底下淤積無數光陰的詭邪污髒出來曬曬天光。
更有一頂香幢華蓋,上結明星點點,珠光五色,如垂天之雲覆在血河之上,華蓋罩處,血浪兇性無端就被壓下三分,就連血浪中時隐時顯的幽鬼亡骸,動作也遲鈍了些許。
伴随香幢華蓋,燃起丹紅朱焰的鳳羽紛紛如雪飄落,卻如木公投壺,一分不差地落在血河中那一朵朵纏枝蔓延的黑蓮之上。
火羽落在黑蓮之上,黝黑的蓮房、漆黑的蓮瓣,就在洞陽離火的灼燒下燃成一朵朵赤紅火蓮。
火蓮開敷間,點點清露沿着華蓋四沿飄下,受火蓮熱力一沖,化成霭霭香霧,沁入神魂,将無數光陰以來沁入血河萬鬼的殺意、怨恨稍稍拂去幾分。
如果說之前的銀色火焰,還讓巴爾無端聯想到奧秘之母密斯特拉的招牌銀火,此刻神鏡化萬劍,寶幢定風濤,鳳羽燃火蓮,清露散香霧,種種迹象都和密斯特拉扯不上一點關系。隻有一雙昏黃的眼,搜尋着那個敢爲伊莉絲翠出頭的神秘角色。
任何一條河流,河面的湍浪疾濤,河底的沉淵冥渟,終究是兩般風景。
血河上空有四部天童合力壓下了血河兇戾之氣,然而血河深處那些沉澱多年的殺意、怨念,卻更有腐蝕魂魄、污染心神的力量。
隻有一滴清澈無比的露珠,遍體籠罩着形如霜花六出的雲篆靈文,似一粒蒙塵卻猶然放光的明珠,向着血河最深處沉落。
迎接這粒明珠的,是一片蔓延無邊的黑蓮海。
朵朵蓮花上,都坐着一個觸手輕舞飛揚的靈吸怪,每一個靈吸怪從腦袋到觸手都泛着祖母綠一般的翠色幽光。它們占據的身軀,雖然從人類到精靈,從獸人到巨龍不一而足,但這些占據來的身軀也透出青碧之色,通透如玉,恍如“内外明澈,淨無瑕穢”的佛門金身,幾乎令人懷疑這片廣大蓮海是根植在東方藥師如來的琉璃淨土之内。
而這些章魚腦袋,也仿佛是證得聖流的佛門大德一般,或半倚蓮台之上,手臂搭着右腿聳起的膝蓋,如轉輪聖王遊戲之姿;或一足下垂,一足盤于膝蓋之上,恍如悲心菩提,自在思維衆生百态;或二足箕張,墨蓮捧足,如空行勇父三昧精進。
這些靈吸怪雙手也沒閑着,或合十禮贊,或手指盤曲翹起,或捧寶珠,或拈蓮華,或持淨瓶,或握劍杵,或把玩螺号,或把持人頭骨碗,心滿意足地啜飲着骨碗中滿溢的人血腦漿。
更有無數幽魂,顯露着半是骷髅,半是腐屍的身軀,在一朵朵黑蓮下首,虔誠地舞蹈着,獻禮着,等待着那些靈吸怪将他們的腦袋摘下,作爲現成的食器與美餐。
很多專注于神秘學的賢者們,曾經提出過一個無法解答的疑問:靈吸怪在孵化新生靈吸怪的時候,會将靈吸怪的蝌蚪幼體移植進受害者的耳道。這些可憎的靈吸怪幼體,會沿着耳道侵入大腦,将受害者的腦灰質吞噬一空。而受害者的靈魂,也随之消失無蹤,既沒有被受害者所信奉的神靈帶走,也在下層界找不到蹤迹,就連通過許願術許下願望,也無法尋回受害者的靈魂。
大部分賢者和魔法師由此得出了一個假說:經過靈吸怪蝌蚪移植手術,受害者的靈魂很有可能随着靈吸怪蝌蚪吞噬大腦而一同毀滅。
但在下元太一君眼裏,這個問題似乎有了另一個解答。
那些被靈吸怪徹底吞噬了大腦和靈魂,就連死後也不得安甯,化爲這些神眷靈吸怪的眷屬與分靈,依然背負着奴隸兼食物的命運。
隻是在下元太一君眼中看來,這些死魂幾乎完全融合在了靈吸怪的主魂之上。就仿佛是在子宮内發生了畸形胎現象的雙生子,較爲強壯的一方會将弱小的兄弟吸收到體内一般,這些被吞噬的魂魄,也差不多是與畸形胎同樣的結果。
微微歎息間,明珠落在黑蓮海上,頓時清露如菡萏初綻,裂爲八葉蓮台,蓮瓣四青四赤二色分明,花葉脈絡盤曲結篆,簇擁着一尊赤金法冠束發的仙官。這尊仙官法相通體赤紅如瑪瑙,身披青雲法服,卻是滿面火色虬髯,豹頭環眼,腰間挂一壺灼灼燃燒的符箭,一手持一口闊刃大劍,一手揎起大袖,露出筋肉結實的臂膀。
要放在道門中人眼裏,這尊仙官又像是三五火車王靈官臨凡,又仿佛鎮宅聖君鍾進士顯聖,周身丹焰熊熊燃燒,更有點點水光冰華映射清瑩虹彩,竟成了冰炭同爐的異象!
這位頭戴赤金法冠的仙官法相,頭頂鹵門處騰起一朵青赤二色交疊的祥雲,雲中安設丹瑤之台、青瓊之座,其上端坐一位竹冠錦服的年輕道者。
而火光冰華間映射而出的虹彩,恰好環拱于竹冠道者周身,仿佛赤金、白銀與無數珠玉珍寶交融一體,化作絢爛虹彩,萬色紛呈,凜然不可侵犯。
但隻要對外層位面有所了解的施法者,就認得出那仿佛金銀衆寶混合的絢爛虹彩,分明就和天堂山的七重至善之光關系不淺!
仙官顯像,神光四溢,清聖之氣彌散四周,靠得近的一朵朵黑蓮,連同蓮上靈吸怪,蓮下死魂靈,頓時在神光洗蕩、冰火交沖之下粉碎無餘!
翻騰不休的黑蓮海上,那些僥幸逃過神光之威、冰火之力的靈吸怪,轉眼間就消去了它們原本的章魚頭形态,化作一團團大小不一的翡翠玉光,如同千萬流螢、千萬青磷,流轉在黑蓮海上。
有心靈之聲遙遙傳來,震動這片黑蓮海:
“異界之神,你不該探尋禁忌的隐秘!那麽請留下吧,神靈腦漿的滋味,理應獻給我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