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新生的頭骨港,沒有了那位瘋瘋癫癫的老法師當保護傘,迎來了一位新的保護人。對于黑杖塔而言,審慎的觀察,反複的研判,都不過分,但對諸多神靈的代行者們而言,同樣需要多方面的接觸。
比如提爾神殿,那些兼職法官和律師的聖騎士們,早就對頭骨港犯罪橫行的狀态不滿了。隻是礙于黑袍老瘋子的“庇護所原則”,沒人願意招惹一位從古代魔法帝國時代生存至今的老怪物。
又比如伊爾馬特神殿,這些堅定的廢奴主義者不止一次地狙擊過頭骨港的奴隸販子,然而每一次的行動總是差強人意。骷髅唱詩班那些死人腦袋永遠會在最關鍵的時候飄出來,用插科打诨的方式把所有的事情攪成一團糟。
還有渥金神殿,财富女神的追随者們一直對頭骨港的港口貿易十分重視,更不要說那些和海盜與奴隸販子有所勾結的商會了。如果可能,這些逐利者恨不能将整船的金币都砸進新生的珊瑚杯台地,隻要能夠讓他們獲得一個全然受渥金神殿掌握的商業港。就算一口吃不下整個港區,能讓渥金神殿多占些好處也成,畢竟這位财富女王的教會從來都分成光與暗兩部分,除了正規商會,也有一些盜賊公會是财富女王的信徒。
對于深水城的哪幾位神殿會來燒自家的“頭香”,下元太一君不是沒有做過預估——
如果是提爾的卷宗祭司,那就談談頭骨港的法律建設問題;假如是伊爾馬特神殿的虔誠受難者,那就談談怎麽樣把奴隸販子們一掃而光;倘若是渥金神殿的錢串子們,在合法發财、守紀掙錢的前提下,大家也未嘗沒有的扯皮。
就算是海姆神殿的那些鐵皮腦袋,大家還可以談談秩序維護嘛!
……
………
但是來訪者裏沒有卷宗祭司,沒有錢串子,沒有鐵皮腦袋,就連正牌的虔誠受難者都沒有。
身上披着苦行僧侶才會穿的粗羊毛苦衣,爲首的來訪者饒有興緻地端詳了一下木鞋兄弟合作社的護衛。
那個英俊的卓爾精靈盡量忽略了對方的視線,沉默地将手掌放在銀龍形的劍柄上。
而在格德爾的身後,“靈能大師”伊德裏爾先生正慢條斯理地調制着一壺花果茶,目光從來訪者不經意垂在額間的那縷銀發上一掃而過。
仿佛清冷月光織成的銀色長發,還有黑玉一般細潤的肌膚,這兩個特征直接地表露了對方的身份。
“我本來以爲提爾的祭司們會更主動一點,結果卻迎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美麗女士。”
“受月光照拂的漫步之庭雖然設立在遠離深水城的岩穴中,但我們依然是神殿合議庭的一員,尊敬的伊德裏爾閣下。”
悅耳的女聲中,這位身材高大的卓爾女子解下了粗羊毛苦衣,露出了她線條柔美的身軀。這位女祭司穿着一件無袖的白紗連衣裙,與其說是一位聖職者,不如說更像是一位準備開始每日練習的舞蹈家。
注視着對方那雙紅寶石般的眼瞳,下元太一君略一點頭:“月光下的歌聲即爲道标,爲幽暗少女起舞的持劍之女,歡迎你來到珊瑚杯台地。”
這開場白讓美麗的卓爾女祭司微微有些訝異,形狀姣好的眉毛輕輕挑起,唇邊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幽暗少女”這個詞,也讓格德爾本能地握緊了劍,這一點細微的動作被他強行壓抑起來,手臂卻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這是理所當然的,每一個居住在幽暗地域的卓爾精靈都受到蛛後祭司們的嚴厲“教育”,教育他們如何痛恨地表的遠親,教育如何虐殺“背叛了神後的變節者”,也就是蛛後之女、幽暗少女伊莉絲翠的信徒。因爲這位美麗的女神一直緻力于反對自己的母親,試圖将卓爾精靈從蜘蛛神後那扭曲的仇恨與混沌的惡意中解放出來。
格德爾這一點小動作,不論是“伊德裏爾”還是來訪的那位伊莉絲翠女祭司,都恍如未見。
示意艾南·托杉爲美麗的卓爾女祭司斟一杯花果茶,下元太一君向着對方一點頭:“爲了這座新生城市的未來,讓我們長話短說吧。伊莉絲翠的持劍之女,你來到這裏,想要從我這裏得到什麽?我又能從伊莉絲翠的漫步之庭得到什麽?”
這種毫不迂回,就像是安姆商人給貨物開價錢一樣的台詞,卻顯然很對卓爾女祭司的胃口,她挑了挑眉毛,将一縷銀色的長發捋到耳後:“能夠跳過大段的陳詞濫調,還有變着法的互相贊美,也是件不錯的事情。”
她紅色的雙眼注視着面前的“靈能大師”,誠懇地說道:“漫步之庭是吾主伊莉絲翠偉大計劃的一環,但僅僅一座神殿,無法做到更多的事情。”
所謂“伊莉絲翠的偉大計劃”,就是這位美麗的女神試圖讓所有卓爾精靈抛棄蜘蛛神後,回歸地表世界,重拾善良信念的目标。
“恕我直言,伊莉絲翠女神的宏偉目标是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困難任務。”下元太一君搖了搖頭,“幽暗地域的卓爾城邦已經習慣了那種殘酷的社會,他們被自己的社會所束縛,斷絕了所有改變的可能。如果想要從蛛後之手解放這個種族,唯一的辦法就是——”
女祭司搖了搖頭,沒有讓“靈能大師”繼續說下去,那個“唯一的辦法”,是凱爾本·黑杖和許多人都說過的。
攻擊卓爾精靈的每一座城邦,殺死蜘蛛神後的每一位祭司,唯有如此,才能徹底斬斷蜘蛛神後的罪惡之爪。
但那不是那位永遠哀傷的女神能接受的方式。
女祭司隻是堅定地搖了搖頭,繼續着之前的話題:“漫步之庭一直在努力收容那些逃離蛛後魔爪的同胞們,然而作爲一座神殿,它永遠也不會成爲一座真正的城市。而頭骨港雖然是少數能夠容忍卓爾精靈的城市,但它的風氣也僅僅比幽暗地域稍好一些,居民們恐懼于我們的膚色,盜賊工會、流亡法師或者别的什麽人,則一直将漫步之庭當成是一個值得挑戰的寶物庫。”
“所以,”女祭司擡起頭來,注視着面前的“靈能大師”,“伊莉絲翠的持劍之女,葵露·維拉多倫向您請求,允許幽暗少女的部分子民成爲您新城市裏的第一批合法居民。作爲報償,漫步之庭将捐獻出它建立以來收集的大部分财富,幫助您建設這座新城市。”
下元太一君看了一眼伊莉絲翠的持劍之女,緩緩開口道:“如果僅僅是财寶的話,臣服于我的貝倫巫妖和幽靈法師們會從地脈迷城裏拿出足夠多的東西。所以除了金币和寶石,伊德裏爾·雷蒙蓋頓要求的更多——伊莉絲翠的戰士們可以在珊瑚杯台地獲得合法市民的身份,但同時,他們應當充任城市衛隊、海關調查員,以及任何需要他們貢獻自身力量的職業。”
這一次,就連格德爾都訝異地轉過頭來——這個狂妄卻又強悍的靈能者在說什麽,他自己明白嗎?
一座位于地表的黑暗精靈都市?這是多麽瘋狂的設想!
所有的地表種都會恐懼于黑暗精靈的惡名,不約而同地放棄這個北地最著名的良港,那些敵視黑暗精靈的人類、矮人還有妖精,早晚會将這個地方變成滿布屍體的墳地。而所有的地底城邦,所有執政家族的主母,都會響應蛛後的呼喚,源源不斷地從地下湧出,将這裏變成供神後狩獵的戰場。
隻有“靈能大師”的聲音不緊不慢地響起:“在海拉斯特·黑袍統治地脈迷城,把頭骨港當成他惡趣味的後花園的時候,從來沒有一個卓爾主母膽敢穿過地脈迷城去攻擊深水城。同樣的,如果一座卓爾城市想要自我毀滅的話,我倒是不介意成全那些母蜘蛛的自毀傾向。”
……好吧,在一位屠龍者兼地脈迷城征服者面前,這隻是一個毫無吹噓成分的陳述句。
格德爾突然發現,自己所有的常識,不論地底的還是地表的,在這個混血的靈能大師面前都變得無比脆弱,仿佛風幹後的煙蕈,一碰就爆成了一片淺灰色的孢子霧。
最後,這個卓爾家族的最後一個兒子決定放棄思考,順道把腦袋倒空,這樣他就聽不到靈能大師那些折磨人的危險話語了。
比起格德爾,葵露·維拉多倫,這位幽暗少女漫步之庭的主祭還是向新港城的保護人做出了警告:“您的寬容胸懷令我所有的同伴都感到喜悅,但是我仍然要向您說清楚,我們的敵人不僅僅來自于那些堕落的地下城市,也來自于其他地方,蒙面君王維綸、軟泥怪之主關納德的信徒一直是揮之不去的陰影。”
“沒膽子的邪神或者沒腦子的邪神都不足爲懼,相比較而言,我希望伊莉絲翠的信徒們能理解,什麽是一座城市應有的秩序。”下元太一君認真地回答道,“我相信,同時受到幽暗少女伊莉絲翠和奧秘之母密斯特拉眷顧的葵露女士,能夠教導那些黑皮膚的女孩遵守我的要求。”
“如您所願,閣下。”
于是事情就這樣敲定了。
身爲兩位女神同時眷顧的神選之民,葵露端起茶杯的時候,還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面前的這個半精靈。
一個強大的施法者,不論他掌握的是哪個魔法體系,但都不可能憑空出現在世界上。“強大”這個詞,意味着“罕見的天賦”、“命運的青睐”、“神靈的眷顧”。
擁有罕見天賦的年輕人,每個時代都會出現很多,但隻有極少數的幸運兒能夠活到他們變成傳奇故事主角的那一天。
這個世界上有強大的靈能者,也有年輕有天賦的靈能者,但沒有年輕又強大的靈能者。而這個世界又是這樣慷慨,對無數的位面旅行者開放了道路。比如陰影谷的那位老賢者伊爾明斯特,就有着邀請衆多異時空的大魔法師定期去家裏開餐會的習慣。
毫無疑問,改變了頭骨港的人也屬于這樣一位旅行者,就像曾經從其他時空造訪這個大陸的人們一樣。這片大陸迎接了精靈也接納了獸人,自未來的毀滅結局中逃亡的底栖魔魚和奪心魔潛伏在地底,爲了拯救自己信徒而穿越時空的神靈在大陸上建立了****的地上神國。
所以,葵露期待這位新到訪的靈能大師能帶給這片土地更多的驚喜。
就在端着白瓷茶杯的女祭司沉思的時候,那些跟随葵露來訪的僧侶中,有人終于耐不住寂寞,跳到了“靈能大師”的面前。
“葵露女士,您的遠大目标又朝前邁出了一大步。但是鄙人的新書還缺少最重要的一塊拼圖,看在老黑杖和伊爾明斯特的煙鬥的份上,這是你之前答應我的!”
三下五除二地扒掉了身上的粗羊毛苦衣,腆着啤酒肚的男人摘下了他頭頂那裝飾着仿真蘋果的小圓帽,精心梳理的胡子在嘴唇上跳躍:“向您緻敬!鄙人瓦羅·譚普·哲達,享譽諸國的旅行家和美食家——”
“以及我這輩子見過的最不靠譜的魔法師。”葵露補充道。
但是這絲毫不影響這位自稱旅行家的靈活胖子滔滔不絕的自我介紹:“我相信,您創造的偉大事業需要我的效勞。畢竟地脈迷城曾經被所有大魔法師視爲不能輕易冒犯的禁區,也是老黑杖和老煙鬥認證的‘英雄之墓’。我對于您的戰鬥過程非常地好奇,事實上,我認爲這次獨家采訪能夠讓我寫成《大旅行家瓦羅譚普:講述地脈迷城的興衰》,它将是《大旅行家瓦羅譚普》系列叢書裏最好的一本,完全值得包攬大陸出版行業所有的獎項!”
“對此我完全不會感到意外。”下元太一君溫和地回答道,然而他的目光卻注視着面前這個喋喋不休的靈活胖子——
在瓦羅的後腦勺上,連着一根絕大多數人都看不見的精神之線,正将這個暢銷書作家的所有思維同步傳達給另外一個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