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修斯的眼中帶着戒備——對于辛多雷家的家主而言,面前這個黑皮膚的青年能夠繞過龍巢塔層層的陷阱與防禦術式,連魔法警報都沒有觸發一個,這本身就是一件充滿未知危險的事情。
不過馬爾修斯·辛多雷還是盡量擺出了一張和善的臉龐,平靜地颌首示意:“陌生的客人,我不是太明白你的意思,可不可以先坐下來,喝上一杯茶,再來詳談這個話題?”
安哥拉·紐曼很無所謂地一聳肩:“随便啦,反正我那個喜歡拆遷、縱火加爆破的老闆大概也不怎麽急于處理你這邊的問題。”
安哥拉·紐曼的眼中帶着一絲譏诮,除了算他半個創造者的魏野,一般人在這個時候大概隻會被這種玩世不恭的态度所激怒,而忽略了這個黑發黑膚的青年隐藏在嘲諷臉下面的東西。
那種扭曲到家的溫情與善意。
馬爾修斯自然也感受不到這一點,他隻是以深水城貴族特有的良好教養與風度,将自己的不悅強壓下去——
如果辛多雷家有人能夠在短時間裏擊斃一頭強大又狡猾的黑龍,那麽辛多雷家就不會隻依靠着一張報紙去搖旗呐喊,馬爾修斯也不至于要經常放下手裏的研究課題去參加秘密領主會議了。
注視着面前的青年,馬爾修斯像是讀久了書一樣輕輕地揉了揉眼眶,一雙眼瞳透出獵隼般的眸光來。
普通人大概不明白馬爾修斯做了什麽事,就算是那些剛在秩序之塔注冊的新手魔法師恐怕也很難辨識出這樣不着痕迹的施法技巧。
那是高位的偵測咒文,與普通的偵測法術不同,這個高位預言魔法等于是多種偵測咒文的集合體,在這道咒文的影響下,施法者雖然還談不上全知全能的神靈,但也足夠洞悉隐秘與謊言。
可惜的是,馬爾修斯這一番做作,全都抛給了瞎子看。救世大願混合萬罪鑄心,又被散仙精氣神三寶塑形,才形成了安哥拉·紐曼這個特殊的存在。不要說一位高階法師施展的預言魔法難以窺破虛實,就是靈吸怪長老把觸手貼上他的額頭,那也隻會落到徹底精神崩潰一條路。
在咒文的影響下,馬爾修斯的眼中所見,隻是一團團流動的光——
元素與秩序、混亂爲首的諸多領域互相組合,形成了法師塔空間中的一切,然而那個闖入者卻像是一團混沌的煙,吞噬着光線,卻不流出一星半點,讓人難以捉摸,仿佛隻是一片空虛。
安哥拉·紐曼毫不在乎地戳了戳懷中孩子的臉蛋,像是逗弄小狗一樣。然而有着紅銅色短發的男孩隻是貼着安哥拉·紐曼的胸口,像是雛鳥找到了第一眼看見的黑色大狗一般,毫不猶豫地将對方當成了撫育者。
青年與男孩對視的雙眼裏,暗金色與淺金色的雙瞳彼此映照,仿佛是暗與光的分野,既對立又統一,還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天然親近感。
安哥拉·紐曼的構成部分中,不論是靈魂的本質,還是浮出在表面的人格,都受到了兩種力量的影響——
罪惡本源與救贖大願。
在那個崇拜救世主的神學中,“罪惡”被視爲“善的缺乏”,那麽這種近似的感覺自然是來自另一種東西。
一手揉捏着男孩的臉蛋,安哥拉·紐曼帶着一貫的自嘲口吻感慨着:“完完全全是我的反面嘛……純粹的獻身意志和自毀趨向,就像是被那位救世主的光芒所吸引的、無可救藥的救贖踐行者。我有點明白,爲什麽我那位老闆會打發我到這裏來了。”
說到這裏,安哥拉·紐曼一轉頭,對着馬爾修斯笑得格外春光燦爛:“試圖尋找‘降臨埃諾奧克大沙漠的神之奇迹’的真相,甚至收養了異變中最後的幸存者們,我應該稱贊辛多雷家的路子很廣嗎?”
“這要感謝我們高尚的城主閣下,如果不是他第一時間趕往大沙漠,那麽這些孩子大概不會被敦絲卓諾帶走,而是會成爲散塔林會獻祭給暴政之神的祭品。”
“那頭虐待狂晚期的母人面獅不像是這麽富有同情心的‘女人’。”
“她出身于埃諾奧克大沙漠深處的人面獅部落,隻是在一個正确的時間,出現在了正确的地點。”
短短數語間,馬爾修斯就極爲合作地提供了幾乎所有的情報。
在馬爾修斯想來,自己就算是參與了人口販賣,但也隻能算是一位購買者,除此之外,并沒有做出任何有悖道德良俗的事情。正相反,對于這些異變孤兒而言,龍巢塔的主人雖然限制了這些孩子外出的權力,也沒有給與像樣的教育,但起碼衣食無缺,甚至算得上充滿善意。
就算按照深水城的法律,由最嚴苛的提爾祭司審判,馬爾修斯的行爲充其量也隻能算是“收養手續不合法”,和非法監禁、侵犯兒童、故意傷害、人體實驗這些罪名也絕對不沾邊。
要知道,龍巢塔的主人是法師名門辛多雷家的家主,也是深水城秘密領主的一員,在這個強大城邦的決策層裏也有一席之地。隻要不是海拉斯特這種神智不健全的老瘋子,沒有誰會想不開地找這種參政法師的麻煩。
這種沉穩态度也讓準備興師問罪的人有點不習慣,安哥拉·紐曼偏了偏頭,微嘲說道:“和我預想中的不太一樣啊,法師閣下你是不是太合作了一點?”
馬爾修斯輕扣着手邊的水晶球,擺了擺手:“年輕人,對一位樂于跋涉在奧秘之途的智者而言,探尋未知世界的美妙比什麽都重要,而合格的魔法師必須懂得怎樣珍惜自己的生命。對于你所侍奉的那一位而言,理所應當該受到這樣的敬畏。去吧,帶着這些孤兒離開吧,如果你們隻是想探尋‘埃諾奧克沙漠大神降’的秘密,那麽龍巢塔已經沒有了你們需要的東西。”
安哥拉·紐曼無所謂地一聳肩:“我是沒有什麽意見啦,但是這件事我說了不算。”
随着這句話,馬爾修斯的水晶球透出一環炎光,透明的晶球轉眼就灼成了一枚火珠,下元太一君的聲音就從火珠中傳來:“知情識趣又上道,完全不像是個智商過高情商過低的塔裏蹲,還真是個人才啊。”
火珠傳音間,一粒火星猛地掙脫了火珠束縛,飛濺而起。
雖然隻是一粒火星,馬爾修斯卻恍惚間如同看見了無盡深淵中的火焰之河,似乎有無窮的熱流正朝他襲來!
火星奔襲如電,轉眼間就印上了馬爾修斯的額頭,火色灼燃如蓮,仿佛在巫師的眉心烙下了一粒吉祥蓮花痣。
火蓮烙下的瞬間,馬爾修斯的身軀仿佛褪色的老照片一般,轉眼就失去了所有色彩,仿佛落入高爐裏的一片雪花,轉眼間就消失無蹤。隻有那一朵火蓮烙印在原地閃動了片刻,随即沖破了龍巢塔的水晶窗,火嘯一聲,化成一道火線,破雲而去!
火珠之中,下元太一君歎了一口氣:“馬爾修斯的真身不在龍巢塔裏,剛才和小安對話的隻是一個魔力構築的虛拟鏡像。不得不說,奧術體系在避劫延命這方面确實頗有所長。”
然而剩下半句話,他卻沒有提上一句,方才那枚火蓮烙印,是洞陽朱明劍符化生而成,内中别藏玄機。方才與馬爾修斯的鏡像一觸,便攝了一絲巫師的氣機在内。隻要這位深水城的高階法師還留在這片大陸之上,沒有逃去别的位面當流竄犯,那麽便逃不過這朵火蓮烙印的追索。
何況那朵火蓮烙印隻是下元太一君一個小小懲戒,就算烙到了馬爾修斯的額頭,也不會對這位辛多雷家主的身體健康有什麽損害,這樣匆匆而逃,反倒顯得他心裏有鬼了。
火珠騰焰,将充作核心的水晶球銷熔殆盡,散成一片火雲,火雲中一副紳士打扮的半精靈背着手,目光透過破碎的水晶窗注視着深水城最高處的黑杖塔。
在高塔之上,一雙眼睛一直在注視着這場混亂災變的發展,不用說,那就是真正掌控深水城的那位大魔法師凱爾本·黑杖了。
比起這位傳奇魔法師,辛多雷家号稱是深水城數得上的法師名門,家族中還擁有一個深水城秘密領主會議的永久席位,雖然比不上北地著名的法師世家哈貝爾一族,但也算是大部分魔法師隻能仰望的存在。
但是放到凱爾本的面前,辛多雷家不過是一個中規中矩的施法者家族。
中規中矩地學習着浩如煙海的法術理論,中規中矩地享有着貴族的榮耀和優渥生活,對于自己生活的城市周邊具有中規中矩的影響力,這就是大部分學院派法師中規中矩的生活。
一位巫師學徒可以影響一場小隊級的遭遇戰,一位剛出師的巫師可以守護一座小小的村落,那些掌握奧術精髓的魔法師會成爲官員和貴族顧問,這就是大部分魔法師可以獲得的最高地位。
隻有那些最爲傑出、并且被命運與神靈所鍾愛的魔法師将決定一國的命運,或者幹脆成爲統治者。
在深水城或銀月城這樣的魔法城邦,在紅袍巫師之國賽爾,最強大的魔法師就是最強而有力的統治者。傳奇魔法師們依照他們的精神理念,将自己的領土變成了樂土、墳冢或者地獄。
不論深水城的至高領主,還是統治賽爾八大法師派系的巫妖首席,權力的背後是絕對的暴力作爲依托,也是傳奇魔法師才擁有的特權。
而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也已經發展出了一套如何對待這些大魔法師與傳奇英雄的禮節與潛規則。
比如至今還是不以真身示人的下元太一君,不論凱爾本有多少猜測,但隻要下元太一君一日不公開自己的身份,凱爾本就不會主動揭穿這一點。就像某些大魔法師爲了打發漫長的時光,冒充巫師學徒或者以奴隸的身份去進行所謂的“冒險”,了解到真相的人們也隻能陪着這些有怪癖的強者演戲,而不是拆穿對方的真實身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