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吟遊詩人們傳唱的傳奇故事中，巨龍和魔法師總是最引人注意的那部分。
可是在這片巨龍栖息的大陸上，每一次的巨龍戰争的演員表上，又何曾隻有翺翔天際的龍？
海霧騰騰，似雲卷地，依然頑固地遮蔽了窺探者的視線。面對這片籠罩了頭骨港的海霧，還有霧氣中時時傳來的龍嘯，不論是秩序之塔的魔法師還是數多神殿的聖職者，都十分理智地沒有采取多餘的行動。
在霧氣深處，群峰聳峙，高出浪外，但破碎的岩盤、倒灌的海水，依然吞沒了頭骨港那些少數沒有崩塌的建築。
新開張的木鞋兄弟合作社，也是被海浪淹沒的建築物之一。
但在這座小診所改建的小商會外，玄奧符文自然而然地飄舉于門前屋後，化作一團明珠般的水膜，将木鞋兄弟合作社護持在内。
偶爾，可見一道面目混沌、身形難辨的虛影，手持大扇，在水膜上一閃而過，便有氣泡從水膜間來回交替，似乎是在排出廢氣，納入新鮮空氣。
将木鞋兄弟合作社護持在水下，并且保持呼吸的，自然是下元太一君所預留的一道飛雲九變真訣。
在飛雲九變真訣構築的水膜之外，一條色彩斑斓的蓑衣鲉不知從什麽地方遊了過來，正目不轉睛地盯着那道水膜。
這種渾身長滿了毒棘的海魚有着羽翼般的魚鳍，使得它看起來有點像生着厚實鬃毛的獅子，因此也被稱爲獅子魚。
但是這條獅子魚顯然與衆不同，它不斷耐心地盯着水膜四周的符文，那些符文不斷變化着形态，使得獅子魚無法準确地捕捉到那些符文的正确含義。
這似乎讓這條獅子魚有些挫敗，它擺了擺魚尾，換了一個目标繼續追逐下去。
那條獅子魚忙着追逐那些水膜上的符文的時候，曾經的“格德爾”，如今被某人強行改名成“貝納雷斯”的卓爾法師，正握着那把可詛咒的魔劍，以卓爾貴族特有的自制力，壓抑着自己焦灼的内心。
曾經，他還是一個“王子見習生”的時候，就在卓爾貴族家庭裏接受了那些蜘蛛女祭司們最嚴厲的“教育”——雖然貴族家庭的男孩可以免去平民男孩那些悲慘而艱苦的生活，但是不論哪一座卓爾城邦中，那些蜘蛛女祭司的“教育方針”都是同樣的扭曲——
爲了防止被壓迫的男性們團結起來反抗女祭司們至高無上、僅在蜘蛛神後之下的權威，必須從男孩們開始進行訓練或者說“調教”。要讓男孩們對女性的恐懼和敬畏刻入骨髓裏，那麽就要時刻以不合理的要求折磨他們，讓他們看見女性就産生本能的臣服。
能夠在卓爾貴族家庭中存活下來的男性，必然都是在這套扭曲環境中被塑造合格的“教育産品”——那些懷着仇恨和不滿的“低賤者”，是蛛後女祭司們時刻處理的剔除目标。
格德爾曾經那些伴随着皮鞭、針刺、火烙的童年記憶，再度複活在他的腦海裏。
雖然他沒有被這樣嚴酷地對待，但是手上那把似乎已經成爲他身體一部分的魔劍，正提醒着他。
他落入了一個比蛛後女祭司們更加可怖的存在的手裏。
就在剛才，他試圖不出聲地用唇語向那位蜘蛛神後獻上祈禱——雖然那位美麗而殘酷的女神，從來不曾向男子的祈禱做出回應，但是蜘蛛祭司們殘酷的統治下，信奉蛛後也成了大部分卓爾的本能。
但就在他想起那個伴随着恐懼的神名的瞬間，從那把魔劍中湧出了一股更強烈的威壓感，像是從煉獄伸出的惡魔之手，轉眼間就握緊了他的心髒。他甚至可以确定，他如果真的敢念出那個危險的神名，這股力量就會毫不留情地将他的心髒捏碎！
在他的身邊，托杉·艾南心緒不甯地盯着窗外那些湧動的氣泡，還有偶爾出現的海魚。
作爲一個被玩弄的男奴，托杉·艾南對身邊的每個人的情緒波動都有一種野獸般的直覺，這也是這個俊俏的男人能夠在那頭喜歡吞食智慧生物的母人面獅身邊生活了許久的原因。
感覺到“貝納雷斯”的恐懼和慌亂，托杉·艾南歎了一口氣，然後端了一杯花草茶放到了那個卓爾的身邊。
“伊德裏爾先生說過，在木鞋兄弟合作社裏，我們都是絕對安全的。所以，放松下來吧，貝納雷斯。”
回答他的，是卓爾短促的咆哮：“不要用那個名字稱呼我！”
不再對這個烏木色皮膚的精靈說什麽，艾南歎了口氣，回到了櫃台後。
就像地表世界的人們所口耳相傳的一般，“貝納雷斯”所表現出的兇狠與嗜血，就像個真正的卓爾精靈那樣。但是那位拯救了他們的半精靈醫生，爲什麽要留下那把奇特的魔法劍，爲什麽要讓這個性情冷硬的精靈成爲那把劍的使用者？
艾南決定将這些複雜的問題留到以後去解決，他搖了搖櫃台上的鈴铛，從通話管道裏傳來了那對卓爾兄弟的聲音：
“地道這邊沒有問題，就是那些白癡的矮人實在很吵，我的人類朋友，能幫我們準備一點鉗口球嗎？這東西很容易做，隻要有大小合适的軟木和細皮革……”
“該死的黑皮木杆，摩拉丁的錘子在上，你如果敢讓我們嘴裏塞上那種邪惡的東西……唔！！！”
“霍昆，我的手套被這個矮子咬破了……”
依然吵鬧無比的地道裏，看上去卓爾兄弟和那些正在接受治療的矮人工匠們關系處得不錯。
艾南想要勸說這些吵吵鬧鬧的精靈和矮人們幾句，身後的玻璃窗上猛地發出一聲清脆的哀鳴，一條看上去就充滿毒素的獅子魚撞碎了窗戶，啪嗒啪嗒地跳在地闆上。
随即，這條劇毒的海魚猛地扭曲了身軀，魚鳍變成了粗壯的爪子，魚尾變成了修長的尾巴，粗糙的短絨毛與交錯的鱗片帶着蒼金色的光澤。
在獅子的身軀上，敦絲卓諾那帶着施虐者笑容的豔麗面孔出現在了托杉·艾南的面前。
艾南的臉在一瞬間失去了血色，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強迫自己不至于當即跪下來。
奴隸販子卻沒有在意她曾經的玩物，而是警惕地環顧了一下四周——除了那保護了這座狹窄屋子的奇特符文，她沒有發現更多值得提防的東西。
人面獅的手指上套着一枚華貴的戒指，她用套着戒指的手指對準了面前的卓爾精靈：“再次見到你讓我很高興，不過現在我還沒有時間享受你那種忍耐痛苦的可愛模樣。事實上，我更想知道，那個毀滅了頭骨港的存在，究竟是誰？”
人面獅的聲音到了最後，卻一改她那種危險而甜美的誘惑語調，變得沙啞而枯幹，像是連木心都腐爛成空洞的樹幹裏傳來的風聲。
那不是艾南所熟悉的那個敦絲卓諾，仿佛在人面獅的軀殼裏換上了一個陌生的芯子。
然而這個聲音卻帶着無比的魔力，讓艾南不自覺地做出了回答：“有人說伊德裏爾先生是一條變成人形的龍，但是我知道，他是一位偉大的魔法師。”
比起艾南，格德爾的臉上露出明顯的掙紮來，但是卻不得不用壓抑着憤怒和恐懼的聲音回答道：“那是個該被黑暗吞掉的惡魔！”
地表通用語和卓爾語，并沒有妨礙“敦絲卓諾”對這段信息的理解，母人面獅的雙眼在艾南和格德爾的臉上來回掃視。
格德爾很清楚，那是一種巫師特有的眼神，他曾經的魔法教師打量實驗品的時候，就會用這種目光上下打量。他曾經的同學們，也都在這種目光下成爲了死靈魔法的犧牲品，或者溝通下層界惡魔的獻祭。
但這樣的眼神，不應該來自于那個虐待狂的母人面獅。
感知到了格德爾的疑惑，“敦絲卓諾”極有風度地一轉身：“奴隸交易不符合我的美學，但是敦絲卓諾是深水城極少數能夠獲得我的友情的女士。放輕松吧，卓爾精靈，我沒有敦絲卓諾那樣的惡趣味，隻是作爲一個年邁的老人，當自己可愛的小屋被拆毀的時候，總要允許我找到一些真相。”
說到這裏，母人面獅露出了一個怎麽看都十分瘋狂的笑容：“請允許我做個自我介紹——我是地脈迷城的創造者，深水城的愚人們在床頭故事裏也不敢直呼名字的惡夢，海拉斯特·黑袍。”
……
………
當飛雲九變真訣被外力擾動的時候，下元太一君的目光便在木鞋兄弟合作社的方向一掃而過。
這一瞬間的分神，讓烏爾哈林道羅斯抓住了機會，修長的龍頸猛然後仰，龍語的吟唱調動起龐大的魔力，伴随着龍威，化成無形的詛咒，籠罩了對方全身。
然而詛咒在靠近那個半精靈“靈能大師”的同時，就顯露出了本來面目，黑色的腐敗氣息如同無數劇毒的蟲豸，轉眼間就被灼紅的火焰焚燒一空。
絲毫沒有受到詛咒所擾，下元太一君的目光收回，重新落到了烏爾哈林道羅斯身上：
“喂，那條骷髅臉的黑龍，你家雇主似乎回來了。”
這句話顯得實在太輕松了一點，以至于烏爾哈林道羅斯第一時間根本沒有反應過來——
哪怕是魔法女神的選民，凱爾本·黑杖本人，提到自家那個瘋子雇主的時候，也不會用如此輕松的語氣。
但置身于那些怪異的山巒之間，被海霧幹擾着感知力的烏爾哈林道羅斯可以肯定，面前這個“半精靈靈能大師”應該和那個瘋狂的黑袍法師是同一類人。
在我行我素這點上，二者沒有任何區别。而說起任性妄爲，恐怕面前這個“靈能大師”還顯得更過分一些。
畢竟，瘋法師海拉斯特·黑袍還保有一個魔法師基本的理智——這個強大的法師喜歡創造大量的鏡像投影去接觸外界，當十幾個黑袍老瘋子出現的時候，與他一貫精神分裂的言行倒是十分相稱。
在深水城裏，那個瘋老頭子偶爾也會挑選那些有潛質和野心的魔法師，隐秘地接觸他們，給與他們“海拉斯特之友”的殊榮，贈給他們神秘的魔法知識與罕見的秘寶，而作爲代價，這些魔法師将成爲瘋法師臨時的依憑對象。
比起“絕不出現在人前”的瘋法師，烏爾哈林道羅斯可以肯定，面前這個以“靈能大師”的身份出現的半精靈，應該是一個更瘋狂的存在——
沒有使用任何防護魔法，直接就将詛咒化消于無。
這不是操縱魔法的凡人所能獲得的力量，能夠直接抹殺詛咒的存在隻有神靈。
以神靈之身，居于凡物的身軀之内，這種事情十分罕見，因爲再強大的凡人，也難以完全容納神靈的本質。就算是受到神恩，靈魂與肉身都無限接近神靈本質的選民，也無法長時間地容納神靈的力量。
魔法女神密斯特拉曾經附身在一位美麗的精靈女子身上，與她所寵愛的精靈遊俠相戀成婚，甚至爲那位英俊的精靈誕下了七個女兒。但是這瘋狂的戀愛，長時間的附身，也讓那位不幸的精靈女子無法承受神靈的本質，從肉身到靈魂都處于崩潰的邊緣，以至于魔法女神不得不邀請她的密友、柯瑞隆之女伊莉絲翠幫助她誕下子嗣。
在那之後，很少有神靈會選擇這種瘋狂的手段降臨塵世，凡物的身軀對神靈而言，乃是牢籠，更是不可知的危險。除了那位經常制造桃色绯聞的魔法女神，很難想象有哪位神明會選擇這樣危險的手段在人間活動。
但是今天烏爾哈林道羅斯見到了——這頭老黑龍情願自己沒有見到這一點。
比起與一位神靈正面作戰，烏爾哈林道羅斯更想直接脫離這個瘋狂的戰場，把所有的問題都甩給自己的雇主去面對。
畢竟，海拉斯特·黑袍是一位敢于和魔法女神讨價還價的大魔法師，有這位強大的魔法師在，什麽問題都不用自己煩惱。
然而這頭老黑龍的翅膀，卻比之前更沉重了一些，海霧中，半精靈的聲音不緊不慢地響起：“瘋法師海拉斯特确實是個麻煩人物，不過當一個血淋淋的例子擺在他面前的時候，這位大魔法師應該會做出理智的選擇。你說對嗎，老黑龍烏爾哈林道羅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