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軍年輕士兵們帶着三分進取、七分樂觀的私語,卻和老種軍議上的氣氛截然不同。
能響應老種召集的這些軍中重将,除了他的胞弟、秦鳳路經略使種師中外,地位最高的便是熙河路經略使姚古。
似姚古這般的将門家主,本不該存在于趙官家們的制度設計中。若不是趙宋與西夏持續近百年的戰争,讓關西諸路長期處于戰時體制,如西軍将門這樣的武人集團也很難一步步成長到今天這個地步。雖然在仁宗到哲宗的漫長歲月裏,關西軍政大權還是由範仲淹、王韶這些文臣所執掌,但這些高級将門經過數代經營,都已經變成了尾大難掉的利益集團,在自己轄地裏甚至隐隐有了一絲唐時藩鎮氣象。
對着西軍這些将主們,就算是做到了一州觀察使、在雄州經營十餘年的和诜,也隻能是腆着臉,拿父輩曾在狄青狄武襄帳下效力的香火情來套近乎。
但西軍這種幾代浸潤下來的将門團體,一向極其看重論資排輩。和诜雖然是雄州的地頭蛇,然而他一介右武大夫、相州觀察使,在挂着保靜軍節度使的老種面前固然要避道,就連小種和姚古也都做到了一路經略使,地位遠遠在他之上,能敬陪末座都算是西軍的大佬們很給他面子了。
雖然自老種以下,堂上人人都是獨領一軍的重将,放到唐末五代足可以開府建牙的。但雄州城裏名義上還是童貫這個宣撫使爲主帥,最好的地方自然也都被宣撫制置使司占了去。老種這行轅所在,也隻是在雄州城裏臨時征用的僧房,雖然這禅院頗有幾分“曲徑通幽處,禅房花木深”的鬧中取靜之妙,可是比起童貫大搖大擺住進的雄州府衙,可就是一個在地,一個在天了。
然而這小小的禅房之内,彎着腰闆、須發皆白的這麽一個貓冬老頭子,卻是讓童貫提防了數十年、針對了數十年,卻依然奈何不得的西軍領袖。
盡管這位保靜軍節度使、陝西五路都統制、泾源軍經略使,如今看起來,身上連骨頭帶筋肉,加起來都沒有禦寒的裘衣重了。但在堂上諸人眼裏,這個快七十歲的老人卻仿佛一頭病虎,縱瘦骨嶙嶙,卻猶然生威。
莫說是一向以自己哥子馬首是瞻的小種,一直在種家面前當綠葉的姚古,就是不在西軍體系中的和诜,在老種面前也隐隐有了些汗不敢出的感覺!
但老種的神色依然平靜得像是冬閑絮談,一開口的汴梁官話裏還帶着幾分關西土音,仿佛說的是今天的暖胃飲子該放幾錢姜片一般自然:“在關西呆得久了,不免眷戀那一方水土,到了河北,身子就越發不濟事。西軍這些子弟雖然都還壯健,不似某一般老病纏身,但總也是異地爲戰的客軍,這水土不服總是個麻煩……”
老種可以這般閑話家常也似地絮叨,和诜卻不能像應付絮叨老人那樣胡亂支應,忙一挺身道:“老種相公這說得哪裏話,童宣帥領了宣撫制置使,總掌河北諸路軍務,總都以北伐爲重,供應西軍又是下官當着的差遣,豈能不用心的?”
撥了撥手爐裏的炭,老種“嗯”了一聲,算是對和诜的回答,話題卻是徑直轉向另一邊:“西軍從未深入幽燕之地,異地爲戰,路途難明,就連哨探也撒不開去,不免有礙大軍行動,這一樁也着實可慮。”
和诜一怔,心道自從北伐開始,不但河北諸路的邊軍都動員起來,又就地招募了數萬河北敢戰士,其中不乏經常到燕地販馬的行商這樣深知遼地内情的人物。雖然這些人主要是配給王禀的勝捷軍與劉延慶的環慶軍,但老種的泾源軍、小種的秦鳳軍、姚古的熙河軍,卻也不是什麽都沒撈着,怎麽現在又說起這個話來?
但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和诜也知道,既然站到了西軍這邊,多少還是要有些表示,要和那位童宣帥分開立場。
事實上,因爲童貫和蔡攸在雄州按兵不動,大軍每日消耗的糧食、柴炭甚至油鹽醬醋,都要就地供應,宋時制度又是一貫地強幹弱枝,地方上财力本就不強,這麽禍害起來,本地官員包括他和诜,都得把财貨倒貼進去不少。
因此以和诜爲代表的這些河北路守臣邊将,反倒是主戰最堅決的,都盼着大軍早些北上禍害契丹人去,不然地方上實在是經不起這麽多丘八大爺糟蹋了。
種種壓力堆積之下,也難怪和诜會耐不住改投到西軍這邊。
他一咬牙,點頭道:“老種相公且請放心,某這便去調撥一批熟知燕地路徑的人手過來,都是販馬的積年,燕雲十六州有哪些官道、小路,他們都仿佛掌上觀紋一般清楚!”
老種擡頭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下來了:“軍情緊急,此事還望和觀察從速料理清爽爲宜。”
有了老種這句話,和诜匆匆應是,向着滿堂諸人道聲告退,就匆匆而去。
和诜前腳離開,姚古望了一眼他的背影,也向着老種道:“老種相公,燕地廣闊,要派遣哨探人馬也需多揀選人手,此事急切,某便先回熙河軍防地,把這件事辦起來!”
對着姚古,老種面色卻是一變,語重心長地先喚了一聲姚古的表字:“穆夫,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家二郎奉令前往涿易二州,卻失陷在内,音書不通。長輩憂心子弟安危,這是天倫常情,便聖人也說不得的。然而遼國淪亡在即,這個大勢在此,遼人縱然在涿易二州尚有措手處,也不敢傷了你家二郎一根汗毛,這一件事且把心思把定!”
老種畢竟是坐鎮西軍幾十年,就算是姚古這位姚家之主心中再有什麽不服處,但是老種統帶西軍的威望所在,他也隻能先點頭稱是,随後才抗辯道:“老種相公,某豈是爲了犬子的安危便不顧大局的人物?然而俺們不奉宣帥将領,擅自調兵北上,這卻是馬虎不得的!”
老種不及答話,一旁小種已經冷冷地截斷他的話道:“大軍不得擅動,哨探人馬撒出去多少,他宣撫制置使司也過問不到這個上頭來。當下的局面,誰人掌握了涿易二州,誰人便掌握了伐遼主動,這件事我們不做,難道要讓給劉延慶的環慶軍、王禀的勝捷軍來做?”
老種看了一眼自己這個年紀相仿佛、氣性卻依然老大的弟弟,輕歎一聲,放下手爐,向着姚古說道:“穆夫,我們這位宣帥到底對西軍是個什麽用心,你自也明白。不是老夫一把年紀還要貪權戀棧,争這北伐事權。但若我們不争,西軍将來在他童道夫手中是個下場,就真不可問了。而掌握涿易二州,以二州之地,銜接高粱河南,便對燕京成了深固不搖之勢,這一次于公于私,我們是非争這二州之地不可。這是攸關大宋氣運、攸關我西軍數十萬遠戎子弟的大事,某與師中不好擅離防地,萬事就全仗穆夫你在前面折沖了!”
被老種這麽交托一場,姚古也再沒有多餘的話好說,隻是一垂首:“老種相公,此事我理會得,熙河軍先出兩營人馬,說什麽都要搶在環慶軍與勝捷軍前頭,老種相公隻等俺的好消息便是!”
姚古這裏匆匆而去,禅房裏就剩下種師道與種師中這對兄弟對坐。
沒了外人,小種的話就比之前更顯出幾分崖岸自高的性情:“姚穆夫不過是爲人太熱衷了一些,還算是能上陣的漢子,不算辱沒了他三原姚家的門風。然而和诜此人,雖然也号稱是邊軍,性情卻太柔懦了一點。他在雄州經營十餘年,隻聽說雄州兵擅長哨探偵緝,卻從未聽說他有什麽實打實的功績,就連這個相州觀察使,也是靠獻了新制重弩‘鳳凰弓’換回來的,這等人說是武将,行事卻更近于文臣,遇見大事怕是派不上用場!”
聽着自家兄弟在這裏臧否人物,老種也是一笑:“這位和觀察怕是從未真正上陣過,若放在軍中,說不得就要亂我軍心。但燕雲之事,離不得他們這些地理情熟之人,何況他也頗熱衷伐遼之功,若真能出力些許,便分潤他一些功績也無不可。”
說到這裏,小種卻是想起一事:“我們這裏忙碌,可最終還是要靠汴梁中人說話。如今惡了童道夫,便是惡了小蔡,惡了王金睛,想要在都門活動都不易。某看那許玄齡也贊成北上,似與王金睛一輩人不是同道,不若……”
小種話未說完,卻被老種一下打斷:“不論走誰的門路,也不可走那位許侍宸的門路!道官不同文臣,乃是天家近臣,這等人行事詭谲,煽惑帝心,已是士林公論。西軍說什麽也不能和這等事沾染上,我們不是官家寵臣,經不得那些大頭巾鳴鼓而攻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