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章.燕山雪,燕山血(十三)
“沙袋澆水築城?”
望着面前一臉讨好模樣的蕭大觀,道海宗源的瓊台郎、主持涿州外城擴建工作的木岚面無表情地重複了一遍那六個字。
但隻這六個字,蕭大觀就覺得四周的溫度乍然降低了許多,就連他面前竹杯裏的茶湯也不再泛出熱氣。
然而,木岚隻是毫無興趣地應了一聲:“這事我知道了,不過眼下築城要緊,篩砂子一事不可耽誤,蕭兄還是要多多留意才是。”
說完這句話,這位瓊台郎端起自己面前那竹根雕成的松紋杯,道了一聲:“久談茶冷,不足相待,且換了仙術湯來。”
随着他這句話,便有一個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一身武卒裝束,端着兩盞湯走進了工事房。
遼國風俗是迎客點湯,送客點茶,大宋官場上卻是迎客點茶,送客點湯,蕭大觀知道,這是面前這個宋人道官不耐煩再聽自己多說,要點湯送客了。
他也隻好從那少年軍卒手中接過烏黑釉色中透着根根銀毫的建窯盞,略把那用蒼術、紅棗、杏仁之類熬煮的藥湯一沾唇,随即告辭出來。
目送着蕭大觀的背影離開,木岚匆匆飲了一口仙術湯,将湯盞推開,重又埋首在面前的大堆文件裏——
不管是水泥、鋼筋這些建築材料,還是洞霄竹、玄濟珠這些道門法物,至少現階段,都屬于宋遼兩國無法就地征用的戰略物資。
别的不論,單以這個時空點裏大宋的冶煉規模而言,一年各路鐵監也不過産出二百萬斤的鐵料,而且是生鐵多,熟鐵少,所謂百煉鋼,更是非良工百鍛而不得。
這樣的現狀下,就算能借着許玄齡的虎皮從河東路等處調撥鐵料,大量的生鐵也并不合用。可要是修起高爐、生鐵煉鋼,在目前戰況一觸即發的情形下就更顯得格外不現實,那用作建材的鋼筋就隻能從道海宗源治下調運了。
而現階段,如蕭大觀這樣還處在觀察使用期的降人,自然不可能讓他經手戰略物資調控這樣的大事。于是涿易二州的城防建設裏,各項物資調用了多少,用在了何處,都要靠木岚這樣的中下級道官親自做出明細賬目,以供将來核對。
這麽一忙,就忙到了半夜裏。中間勤務兵給木岚送了兩次餐點,可這位瓊台郎是一口都顧不上吃,隻吞了顆辟谷丹,就接着忙他的事去了。
直到月明星稀的時候,木岚才結束了一天的工作。端起竹根杯飲了一口早已冷掉的殘茶,緩步從自己臨時辦公的大帳裏走了出來。
大帳外就是工地,遠遠可以看見橘色的光在四周遊弋,那是提着八角玻璃風燈的道兵們正在警戒巡邏。
在原本的時空,萬曆年間的海商就開始小規模販運來自威尼斯的穆拉諾玻璃,而康乾年間,廣州十三行大量進口的鍾表裏也少不了不列颠鉛玻璃的身影,山東、廣東都有了大大小小的玻璃窯,更不要說清宮雇傭耶稣會傳教士修起的玻璃廠了。
隻是随着耶稣會傳教士們漸漸老去,乾隆三十年後,清宮玻璃廠就漸漸造不出通透的無色玻璃,仍舊朝着傳統的仿玉質琉璃器路子走回去。民間的玻璃窯也漸漸技術低落,就連京師的滿人宗室貴戚,漸漸也沒了曹雪芹筆下那花樣繁多的玻璃燈使用,還是回到了用驢皮、羊角之類膠質材料做燈罩的老路上。
這種頹勢,随着金錢幫與道海宗源引導的技術擴散而結束,随之而來的就是玻璃器的大面積普及,還有傳統的紮燈、鑄鏡等行業的衰亡。就連湖州傳承自宋元時候的薛惠公銅鏡這老字号,最後也被玻璃鏡打得不能翻身。要不是少許薛家鏡工被道海宗源招攬了去協助鑄造各類道門法鏡,隻怕這門老手藝就要幹脆斷了傳承。
而作爲一直掌管土木營建的木岚而言,他眼中所見的就不止是“新時代的光明”這麽簡單又官面的東西了。
繞着施工現場走了一圈,确定了工程的進度,木岚從城牆的地基旁走過,卻正好看見了兩個熟人:殷小樓和謝明弦這對死對頭。
作爲同窗兼同袍,這兩人的關系爲什麽就糟糕到如此地步,木岚卻一點不想管,隻是将目光在謝明弦手中的法鏡上稍一停留。
那面法鏡皎潔如銀,原本應該鑄造在鏡背的龜紐、後天卦圖、八方符吏真形,卻隐隐化爲鏡面流動的光影,顯出一種真實與虛幻交錯的異樣景色。
比起那種黃裏閃白、質地粗劣還容易起黑鏽的黃銅鏡,這面銅英混合五金鑄造的法鏡就是真正的藝術品了。
将贊賞的目光從那面法鏡上收回,木岚向着殷小樓和謝明弦略一點頭,就要轉身離開,卻不防肩膀被那個像海盜頭子多過像道官的家夥一把按住:“老木,今天晚上這麽有空出來散步?正好,我們這一輪的巡夜剛結束,正打算去食堂弄點吃的喝的暖和暖和,走走走,今天算我做東!”
對于“老木”這個稱呼,年紀不比殷小樓大幾歲的木岚是拒絕的,但是面對殷夜叉這個自來熟,含蓄的暗示也好,直接的拒絕也罷,基本上不會起什麽作用。木岚隻是保持着他在工地上一貫的監工臉,輕輕點了點頭:“生受二位了。”
食堂雖然是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有專人照看,但是半夜裏也沒有什麽好東西可吃。基本是泡菜、鹹蛋、鹹魚、熏腸、風幹肉之類不易腐壞的腌臘食品爲主。道海宗源的大部分道兵走的都是從骠騎心印中簡化而出的兵家一路煉氣術,爲了保證他們内氣完壯,那麽脂肪和蛋白質的攝入就是必不可少的一環。
然而作爲離火裁金院出身的道官,木岚也曾經去過那些專供兩府道兵的食品廠,知道那些肉食制品都是怎麽加工出來的——
魚肉腸是用捕撈上來的各種白肉魚,經過鹽水漂洗,祛除異味,然後送進特制的絞肉機裏讓魚骨和魚肉徹底分離。将打成漿狀的魚糜和蕃薯粉、香料、防腐用的藥鹽混合起來灌進腸衣裏進行熟成。
熏肉腸的做法也差不多,隻不過金錢幫管理下的食品廠,都是些世間罕見的吝啬鬼,絕不肯浪費一丁點的材料。一頭豬進了肉腸車間,那就注定了它全身的每一個器官都變成**的一部分,就連骨頭都剩不下。豬骨被熬煮幹淨後,将會磨成骨粉作爲飼料使用。
至于肉腸裏用了多少下水肉,反正都打成了肉糜,放了香料蓋掉味道,等閑再吃不出來了。
從那之後,木岚對于這些供應軍中的肉食就徹底失去了興趣,不過道官們在戰地也很少有開葷的機會。爲了保證真氣充盈,作戰期間的道官補給品大多是補益元氣的辟谷丹與藥酒。至于辟谷丹和藥酒裏用的是平常的黃精茯苓,還是特别培養的靈草異卉,那就要視道官的品級而定了。
就像現在,殷小樓弄來的宵夜就是幾瓶色作青碧的米酒,幾塊重油重糖的酥皮茯苓糕,還有一盤子春卷和帶着濃稠鹵汁的筍脯。
應酬式地咬了一口茯苓糕,那種放了太多糖蜜和油脂而過于甜膩的味道在木岚的嘴裏橫沖直撞,完完全全地蓋過了茯苓特有的清香,至于那柔和綿淡的一絲回甘韻味,更是絲毫都嘗不出來了。但木岚也并沒有心情對這種戰地甜點多加評論,隻是靜靜聽着殷小樓說話:
“大宋所謂西軍,也是些不老實的,叫他們老實在城裏紮營,那個什麽小姚太尉,還硬是要到外城來湊熱鬧。要不是你謝大監軍多事,我直接就一鞭敲斷了那厮的狗腿!不過你别說,這姓姚的武藝也隻尋常,可馬術還真不賴,跑得也真利索,瘸着腿在馬上颠啊颠的,就是不落地,看得人真想給他來一發六甲箭!”
“那不是什麽阿貓阿狗,是熙河軍姚古的養子姚平仲。姚家在西軍内是僅次于種家的将門,目前我軍對宋軍還是籠絡爲主,你真要射死了他,現在我們就得進入背腹受敵的狀态。雖然我不覺得被遼軍和宋軍圍攻有什麽大不了的,但是任務就是任務!”
“說起圍攻,原本涿州城的城防就算不上什麽了,老木啊,你早點修好了外城,我們也早點安心一點。我們的戰法,依托棱堡才能達到最大的火力輸出,要是人手不夠,我們親自帶着部下幫你運砂子拌水泥,這點上大家絕對沒二話!”
見着殷小樓在自己面前拍胸脯,木岚費力地把嘴裏那黏度太高的糖蜜茯苓糕吞咽下去,望着殷小樓一點頭:“人手?我倒是真的需要,不過不是叫兄弟們幹苦力,而是做好督戰隊的任務。”
“督戰隊?”
“涿易二州已經進入戰時體制,趕築棱堡就是戰場,破壞工程進度就是逃兵,偷工減料就是臨陣投敵,謝監軍,你認爲該如何處置?”
謝明弦冷冷應聲:“一概軍法從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