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婆子聽了,歡喜無地道:“天者陽也,虛也,簡也,地者陰也,實也,繁也。先生與法師取得那地煞七十二術,不過驅遣世間有情有形之物,受制于天數,終究不得上幹于造化,便修持萬載,終得一地仙而已。不想卻另有這天罡三十六法,若得而修之,即跳出三界之外,雖天數亦不能制之矣!”
不理那婆子如何感慨,魏文成隻是笑道:“實際如何,還要解出來才能算數。”
婆子笑了笑,捧着那幾張紙又細細看了一遍,感慨道:“這天罡正法,果然比地煞之術玄奧許多。那地煞之術,隻要懂得符篆作用,煉氣有成,便可苦修成功,這天罡之法,若非已具仙體之人,便短頭修行一萬年,也不得長進半分。”
魏文成不理會這婆子如何感慨,隻笑道:“老媽媽此刻修持不得,待七十二地煞術修成,得了地仙功果、天狐位業,自然一舉參悟明白。”
那婆子聽了這言語,心中驚了幾跳,暗道:“他怎知老身并非人身,乃是雁門山中久年老狐?”
然而此刻見着那如意寶冊,這老狐婆也顧不得許多,一心隻想細讀這天罡三十六法。
魏文成笑道:“那地煞七十二術,我已得了十餘家傳承,再不稀罕的。隻這天罡三十六法,關系重大,事關我一樁大事,非到手一個全套不可。我看老媽媽大有仙緣,又頗知修煉之事,将這天罡三十六法傳了你也無不可。隻是今夜裏,大家還是仔細注解清楚,而後我送了你這天罡三十六法,大家各自走路,豈不是好?”
那老狐婆聽了,把頭點得如老母雞啄米一般道:“先生定是前輩真仙,有意顯化來作成于我,老身哪裏不知進退,錯過這大好機緣?這便與先生注解便是。”
當下裏,這兩人一個注解,一個抄錄,魏文成雖然學的是劍仙一路,但是在道門地煞術上,先後得了《法源秘錄》、《寶箓天章》等十餘家傳承,也有旁門小術,也有玄門秘法,眼界上高出同侪不少。那老狐婆隻管解譯天書,魏文成在一旁就一一糾正錯漏之處。
這兩人一個解譯,一個點校,最後索性将如意寶冊上下兩部一道譯出。
那如意寶冊原文,不過幾十張白紙就拓印了個全套,經過這一劍客、一妖狐的解譯點校,卻成了厚如磚頭的一部大書。
照着魏文成的吩咐,那如意寶冊也改成了上下兩部。上部名爲《玉笥天篇》,分三十六篇,記載天罡三十六法,下部題爲《石匮地卷》,分七十二卷,收錄地煞七十二術。
老狐婆照着魏文成的吩咐,把《如意寶冊》謄寫成《玉笥天篇》與《石匮地卷》,望着那厚得能當磚頭的道書,向魏文成不解問道:“先生爲何要将《如意寶冊》謄寫改換成這般模樣?又叫老身謄寫之時,處處都用道家隐語,如水銀改作玄女,朱砂換爲朱雀,玉石喚作玄真君,處處打着埋伏?便有人得了這等道書,将符術認作丹訣,丹訣認作符術,則除了先生與我,再無第二個人解得了。”
魏文成捧着那雲遮霧罩、隐晦糊塗的道書,微笑道:“譬如這句‘九靈黃童朝玄女,虔心禮拜朱雀君’,俗人一見,以爲是請神咒訣,誰知道這是煉化畫符丹砂之秘?到了這一步,我倒要看誰還能摸得出我百煉青罡的關竅所在!”
将那《玉笥天篇》、《石匮地卷》一袖裝起,魏文成這動作,卻讓老狐婆看出些端倪,當下就上前道喜道:“先生将《天篇》、《地卷》寫成,想來這下土紅塵也不在先生眼中,定是要還歸洞府,參悟大道去者。隻是先生一去,老身頓失一位明師,心中卻不免怅怅。”
魏文成望着這老狐婆,收在袖中的那隻手微微按住一口飛劍,卻終究沒有下手,隻是望着這老狐婆道:“你這老狐倒是頗有幾分福緣,隻是我有話在先,你若是肯聽固然好,不聽,我也懶得再搭理此事,隻叫九天玄女自家去煩惱如何清理門戶。你得了如意寶冊,隻該自家隐居古洞修煉,卻不要攙和人間之事。這地界上,神目如電,天條森嚴,一旦你觸犯天條,惹得群神捉拿,便學得了天罡之法,也未必真個能跳出三界之外,倒做了五指山下的猢狲。”
說到這裏,他望着雲夢山白雲洞方向冷哼了一聲:“若如意寶冊真有那般大神通,那守洞的袁公,又怎麽隻得封一個位卑職低的白猿神君?”
聽了這句話,老狐婆更是心神悚然,點頭應是。
魏文成也不管這老狐婆聽懂還是聽不懂,一揮袖子轉身便走。
那浮浪招搖的天水碧氅衣飄動間,隻見金冠漸遠,此刻雖然無風,那冠後飄巾卻無由振起,烈烈而舞,像是一杆出征的王旗,正呼喚着人們預備出征。
不遠處的華山西峰之下,那座總攬華嶽泉脈的玉井,連同四面大小二十八處流泉清潭,如鏡水面微微抖動了一下。随即,玉井與那号稱二十八宿潭的清潭中,泉水猛然如碎瓊噴濺般散射而出,形如千百玉蓮綻放,更有一朵徑長十丈的玉色蓮花,猛然從玉井之内探出。
華山玉井深處,生有一株玉蓮,花開十丈,其藕如船,乃是玉京遺種。這傳說千年來無人不知,然而誰都不曾想過,華山玉蓮竟會在此刻顯露人前!
玉井庵中道人,久聞人吃了玉蓮一片蓮瓣,便得長生,見到那朵玉蓮,個個臉上生光,口中不住地亂叫天尊祖師慈悲,想要上前撕扯一片蓮瓣。
然而看着那玉蓮随風飄舞的模樣,明明是一朵大有十丈的千葉蓮花,卻偏偏在風中流露出一股寂寞送别之意。
被那股寂清氣息感染,滿庵道人竟是不由自主伫立原地,一切妄心瞬間都息。
千裏之外的雲夢山白雲洞中,一位紅須老者端坐石床之上,這老人頭裹白絹雪巾,身披素色道衣,頂不戴冠,腰不系縧,像是個隐居塵外的高士,可他望着面前石壁上那千百蝌蚪古字、雲篆雷文,卻是隐隐有些惘然神色。
方才忽然有一陣異風闖入白雲洞内,不但護洞霧障阻攔不得,就連洞中白玉爐上飄散的煙氣也被那風攪散一空。
白雲洞西壁上所留如意寶冊天罡諸符,随着那陣異風吹拂,竟隐隐有些不穩,幾乎要脫壁而出。
就在此刻,有少女微微歎息一聲,那西壁天罡諸符,聽見那聲歎息,竟瞬間懾服不動,仍舊定在石壁之上。
老人望去,隻見一位少女,身披羽衣,手拈一卷竹簡,正望着那西壁天書歎息。
見着那少女背影,老人想起千年前,在會稽山南林向越女學劍時的倩影,頓時猛地跳下石床,叩首道:“弟子袁公,拜見本師九天玄女娘娘!今日不知爲何,異風忽起,引動西壁天書不安,是弟子看護不謹,望老師恕罪則個!”
越女望着那石壁天書,搖了搖頭道:“你在吾門下學道千年,依然道行淺薄,尚不能知周天之事,怎能知此風如何而起?石壁天書又爲何如此不安?這是有人借此天罡三十六法,悟通玄機,卻不願住世爲仙聖,卻要遁破大千而去,天書受此感應,故而傷感不安。”
說到這裏,那少女的背影微偏,卻是微微一哂:“洞天之中猶有洞天,世界之外猶有世界,哪有個能真正遁破?”
越女,或者說九天玄女的人間法相,最後也不過歎息一聲:“癡人。”
……
………
不知相隔多少光陰的另一個時空中,流珠山赤霞洞天之中,皎皎丹日臨于當空,渺渺和風來于八部,一位須發皆赤的紅面道者,身披赤霞仙衣,端坐玉榻之上,閑看玄鶴白鹿争芝爲戲。
這道人身邊侍立着一位綠發綠臉的醜怪道人,披發赤腳,正是被魏文成坑了桃木法劍化身的桃仙客。他手中捧一口劍囊,其中微微露出裝金嵌玉的劍柄。
便在此刻,有微風拂起,那紅面道者隻是微微斜睨一眼那風起處,便不再理會。
隻有一旁侍立的桃仙客,卻是微微神色一動道:“師尊,前回盜走紫陽師叔《寶箓天章》,假扮仙官欺騙冷師弟,又奪我法劍的妖人,似又顯出蹤迹來了!”
那紅面道者便是火龍真人,他隻望了自己這徒弟一眼道:“前番奪你法劍的是個左道妖人,今番路過這方天地的卻是位得道劍仙,寶箓天章已然璧返,你之法劍也失感應,想來不是毀了就是廢了,若留下對方,于你于人,兩無益處。”
正說話間,火龍真人目光已經落在九華山方向,随即搖頭道:“前番引你前去葬送了龍山二怪,這一回又打起了九華山中那條成精鲲魚的主意?”
……
………
九華山中,雙峰并立,卻有片片飛雲飄卷,雲中都是身着鲛绡冰纨的女子,或捧果盤,或挑酒甕,甚至連車牛羊肉脯之類,流水一般地朝峰下洞門中搬運過來。
更有一片白雲,其中立着個頭梳高髻的俊俏女子,身披紅绡,下着白裙,腰懸寶劍,手中捏着一柄拂塵,裝束不類修真女冠,倒像是仕女圖中神妃仙子,看似高潔出塵,别有暗藏風流。
這女子身後立着個青衣侍女,向着那女子道:“廣信夫人你瞧,今日是白龍夫人與九江夫人爲承歡聖母膝下,特備的酒宴。聖母道三位夫人雖名爲弟子,卻與聖母情同母女,不可冷落夫人,故命我來邀廣信夫人赴宴。”
那道号“廣信夫人”的女子,冷笑一聲道:“白兒青兒倒真是一對,隻撇了我,兩個一道爲聖母讨好。改日我也尋些海外難求的佳果仙釀,卻不羞死她們兩個!”
正吃味時候,一陣異風無端而起,風中有人憑虛而行,隻一步間就踏上那廣信夫人雲頭,拱手道:“前面可是鄱陽聖母洞府?小生魏文成,還望仙卿引見則個。”
那廣信夫人見着來人金冠束發,碧紗鶴氅,眉目俊雅風流,身子先軟了一半,一擺拂塵,也不作禮,隻行個萬福道:“魏真人有禮,祈将道号示下,妾身也好向聖母引見。”
魏文成大笑道:“我又不喜道家那些勾當,哪有道号,更不要說盜号!隻要廣信夫人在此,曉得是個地方,也就夠了。”
說話間,劍光在袖間一閃,那廣信夫人自覺不妙,待擡袖遮掩,頭就這麽直接落了下來。
劍光落處,擦着她身上那件赤紅如火的赤绡道衣,卻是濺起點點火星,未傷分毫。
那頭顱落處,化作獨生龍角、似龍似蛟的一個鳌魚首級,其大如廬,從雲頭落了下去。
魏文成一手解開那屍身上的赤绡道衣,一手一揚,就将那鳌魚首級收了進去,笑道:“你與上元夫人門下侍女勾搭成奸,盜了上元夫人壽仙衣在身,可惜這壽仙衣護身不護頭,依然被我一劍斷首。隻可惜你那鳌魚首級、鳌角、鳌珠,比起這劍氣法寶難傷的壽仙衣,品質就太次了些。”
一面将那壽仙衣收起,他劍光一落,就落在洞門之前,口中念着莊子那篇《逍遙遊》就進了洞門:
“北冥有魚,其名爲鲲……”
還未念完,就聽得裏面有人怒叫一聲:“何方野道,敢在老身洞府前殺我門下廣信!”
這時候,魏文成才吟道:“鲲之大,一鍋裝不下。”
吟罷,魏文成應聲道:“老魚頭,你門下廣信等女妖,成天地出門誘姧俊俏男人,還和上元夫人門下侍女勾搭成奸,盜竊至寶。上元夫人不理這些閑事,我卻要管上一管。何況你将太上八景宮中一部遺失道書《天罡總樞》吞在肚裏,我也要一并讨回,了卻昔年一樁公案,得罪了。”
說着得罪,卻隻有異風驟起,風再起處,魏文成的身形卻已踏出九華山地界,手中還托着一方長隻八寸的青瑩玉匣。
托着那玉匣,魏文成笑道:“《如意寶冊》上卷也是天罡之法,《天罡總樞》更是無上天罡秘要,兩相參詳,果然讓我得益不少。隻可惜此書緣分早定,我還是送你去個該去的地方。”
再一踏步,異風起處,魏文成已到了當初盜竊《寶箓天章》的衡山玉屋洞前,向着門首那打坐老猿将那青玉匣一丢笑道:“老猴兒,快将此書獻于你家冷于冰先生,就說當年搶他《寶箓天章》的竊書賊,帶了這太上八景宮中秘典《天罡總樞》上門賠情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