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着無關緊要的閑話,仙術士讓過了巨猿的那個拳頭。
三解脫門是德川幕府時代最著名的木構建築,選用的木材也是在島國中最上等的硬木,但是遇着巨猿的拳頭,卻像是面對着一隻鐵錘的酥皮點心,轉眼就稀爛一片,轉眼間又塌了半座。
以風爲席,仙術士盤膝端坐,望着如臨大敵的出口王仁三郎,和氣問道:“大本教的那位聖師,這些人在這裏拆遷重要文化古迹,你也不管管?”
出口王仁三郎搖了搖頭,維持着那座籠目之陣,苦笑道:“想不到是六道衆外金剛院的天部高手前來,能護持住裏鬼門不陷落,本人已經心願滿足,并沒有更多的想法。”
“看來我們彼此間對高手的定義略有不同。”
魏野聳了聳肩,又轉過頭望了一眼至今隐藏在陰影中的那個女尼:“這老猴兒的三闆斧,我算是見識過了,這位比丘尼既然敢和他一起出現,想來肩負的任務也差不多?你也不必作壁上觀了,抓緊時間一起上吧,我這裏趕時間。”
和位屬“泰山府君”的猴子老者不同,這位女尼雖然也是外金剛院的天部高手,可她的地位要高得多,更不是那等弄蠱養鬼、任人驅遣的角色,在世間更有一宗之主的身份。所以在她聽來,這話何其挑釁,何其放肆。
望着端坐虛空的仙術士,她緩緩向前走出一步,露出了包頭布下美麗而冷漠的臉,寒聲說道:“雖然不知道黃家仙道何時又多了閣下這樣一位強者,但是黃家仙道莫非以爲随便派遣一個高手前來支援,便能夠無視我六道衆?”
幾句話間,仙術士便微微把握住了其中蘊含的信息,輕聲說道:“原來如此,爲什麽這個世界的咒術家已經掌握了如此強悍的密教咒法,卻甘心隐身于幕後,做着見不得光的隐藏勢力?當然不是因爲****的‘共濟會’、‘四姊妹’之類陰謀論,而是有同樣的敵對力量相糾纏,迫使雙方都必須在隐秘的戰線上厮殺而已。高野山和黃家仙道動辄滿嘴的光明普照,那麽這些六道衆便是所謂的黑暗理事會一般的角色了?”
感慨之後,便是該做決定的時候。
按照傳統的立場判定,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至不濟也是潛在的盟友。既然魏野和高野山已經勢成水火,對冒充道門、實爲密教行者集團的黃家仙道也沒有什麽好臉色,那麽理所應當地就該和這些自稱魔神後裔的人物發展一段友誼或超乎友誼的關系。
然而魏野望着這位比丘尼,嗅着她身上不比“泰山府君”少半分的惡臭屍氣,輕輕搖了搖頭:“黃家仙道或許不敢無視你們,可是我卻一向有随手清理垃圾的習慣,對你們進垃圾堆時候的抗議,我其實并不關心。”
道重信教沒有聽懂這兩人間的談話,卻聽懂了最後的這句比喻,他小心翼翼地望着那個女尼,望着她身上那件形制近似高野山僧人的三巴紋袈裟,想了一想卻驚異道:
“莫非,你是立川流的尼僧!”
聽見道重信教的喊聲,魏野偏了偏頭:“立川流?哦,高野山空海的徒子徒孫分爲十八流派,不被承認的第十九流派便是立川流,也是唯一明目張膽公開以樂空雙運的雙修成就法招徕信衆的一派。可是我記得不論是高野山真言宗的立川流,還是比睿山天台宗的玄旨歸命壇,這兩個專注交配活動的派系,應該早就被消滅了才對。”
道重信教還想要說什麽:“可是……這個女人……”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那個看似柔媚的女尼已經朝前踏出一步,一拳搗向了三解脫門後的出口王仁三郎和道重信教!
拳頭不能通過那數百米的漫長距離,但是一拳搗出,卻有連聲的爆響在空中震蕩——
那是因爲拳壓所至,她拳頭前方的空氣都被積壓到了一旁,竟是以一人之力,在空氣中撕開了一道真空的拳道!
出口王仁三郎沒有來得及思考,經曆過修驗道的山伏修行,習慣于在山中與嚴苛自然環境搏鬥這這位大本教聖師本能地将木刀朝前一揮。
原本均勻而細密地分散在增上寺中的純淨光輝,響應着他的意志,瞬間就再度聚攏,在木刀的頂端結成了一朵光明的花朵。
木刀生金花,在那一拳開出的風道中搖曳生光,看似華美的畫面,其中卻蘊藏着出口王仁三郎這位大本教聖師畢生修得的神通力。
隻要有外力觸及那朵金花,便會被這朵金花中所孕育的強大光明一舉吞噬。
然而對方的拳勢卻并沒有與金花相遇,拳壓隔着數百米的距離再度變化。
如果這朵金花是橫江的鐵鎖,拳壓就是漫卷的白浪。
如果出口王仁三郎是江心的金山,那麽這個比丘尼就是掀濤的白蛇。
啪的一聲,那是拳壓繞過金花,直接打在道重信教胸口的聲音。
道重信教手中的佛珠驟然四散,這位增上寺法主“哇”地噴出大口鮮血,倒在了地上。
出口王仁三郎的實力,在場的人們有目共睹,就算是那位比丘尼也不想把精力耗費在和他厮殺之上。所以她的拳壓繞過這位強者,将攻勢全然對準了道重信教。
增上寺的法主受此重擊,雖然還沒有當場被擊殺,可是這樣的重傷之下,以他爲首所布置下的增上寺結界頓時動搖!
原本籠罩着增上寺的那股厚重佛息微微散離了些許,同時,在寺院之外,一股肉眼可見的邪氣浩浩蕩蕩地湧來!
那邪氣中隐隐能見一些非人非鬼的物事招搖不已,閃着磷光的亡者、半腐爛的屍骸、不同生物的肢體拼湊出來的怪物。
鳥喙的狗叼着人腸,大嘴的蛙含着骷髅,更多的還是各種各樣的鬼。
牛角的鬼,利齒的鬼,多足的鬼,不是那種看起來有些滑稽的付喪神街頭嘉年華,而是地地道道的百鬼夜行。
讓人窒息的惡臭中,還有一些身穿黑衣的僧人,在黑暗中搖動着錫杖,朝增上寺圍攏過來。
那些僧人的錫杖有些特别,杖尾都做成了矛尖般的形制,粗壯的身軀看起來也并不像是普通的出家人。在這些僧人身上,同樣傳出了濃重的屍臭味道。
出口王仁三郎望着那些漸漸聚攏在女尼身後的僧人,嗅到了那些僧人身上濃重的屍臭,面色一凜。
“這股味道,你們果然是立川流的破戒僧……和女人享受欲樂歡好,然後讓她們懷下自己的骨肉,作爲紅菩提與白菩提結合的精血結晶。而最後,你們将未長成的胎兒的肝髒吞吃下肚,将它當成是延長壽命的妙藥。在被高野山驅逐之後,立川流的破戒僧就變成了這樣一種披着人皮的妖怪……”
就算出口王仁三郎如此戒備,換來的隻有那些黑衣僧人一連串的喊殺聲!
這股讓人心悸的吼聲中,不知有多少團團圍坐的僧人再也托不住手中沉重的大号念珠,那些佛珠從繩索上掙脫開去,将念佛的僧人們砸得鼻青臉腫!
轉眼間,護持增上寺結界的僧人就倒下去一多半。
但在這些黑衣僧人即将闖入三解脫門的時候,端坐在半空的仙術士低下了頭,望了他們一眼:“你們似乎太放肆了些。”
對他的這句話,比丘尼擡頭一笑,唇角笑容别有一番殘虐的魅力:“黃家仙道的秘技和大本教聖師的籠目之陣不論如何強大,你們也無法阻攔我們六道衆的大軍。如果一兩位強者就能夠改變一切,當初高野山就不會一度被織田信長的大軍所攻破!”
對她的這句話,仙術士低下頭,看了眼對着自己呲牙咧嘴的青面巨猿,又看了一眼包圍了增上寺的那無數魑魅魍魉,輕輕搖了搖頭。
“你們這些人啊,見到駱駝就說馬腫背,我身上哪點和那些自命仙道的旁門中人有一絲相似處了?何況,我也不覺得,連一場局部戰争都改變不了的貨色,還能叫做強者。”
說到此處,仙術士輕輕展開竹簡式終端,指尖靈光閃動,開始寫出一道牒文:
“洞陰結璘宮下九霄玉清府諸司照得:一元初始,大道有化育之慈,二儀既判,天地掌生殺之權。夫霜雪不行,則瘴疬橫生,嚴寒不凝,則鬼域蠢動。故投符于洞陰之瑤宮,九霄之玉府,令回風結雲之使,凝凍結冰,散花主雪之吏,屑雲雕雪。當處土地主者,遠近江海龍君,亦當同斡于造化,使雲同嚴凝一色,天散玉霙六出,鬼蜮殄滅,瘴疬肅清。一合受敕,符到奉行!”
這篇牒文不長,從魏野以指代筆起,不過數息之間,便已經寫就。
可就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内,四周的氣溫驟降!
似乎有人開辟了一道奇寒的風道,将秋日東京的熱量統統吞吸了進去。
那些熱量正朝着仙術士周身聚攏,而後轉瞬不見。
熱量高速散失的增上寺上空,轉眼氣溫已經下降了許多,而在半空中,有雲隐隐聚集而來。
寒雲聚攏,月色漸無,不論是立川流的僧人還是增上寺的僧人,都覺得身上有些冷。僧衣在冷風中飄拂不定,像是海面上報喪的旗。
這點寒風當然阻止不了立川流僧人們已經沸騰的殺意,他們能面不改色地殺死曾經和自己歡好的女子,吞噬自己親生骨肉的肝髒。這種殘酷無情的作風,讓他們在黑暗中獲得了極高的地位,也讓立川流能在高野山千年的緝捕中綿延不絕,又怎麽會因爲這股寒風就放棄戰鬥?
有人趁着籠目之陣收縮的空檔,闖入了增上寺已經變得薄弱的結界中,帶矛尖的錫杖向着那些拼命念佛的僧人刺去。
然而錫杖刺至中途,矛尖和空氣間發出了極細微的輕響,便被迫停止。
耳力好的人,聽見了那聲音。
雪落的聲音。
秋日飛雪,九月飛雪,不爲弱質女子法場呼冤,隻爲了這座城裏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龌龊,需要如此潔白的雪做一場祭奠。
一片很薄的雪花落下,六棱形的結晶體看着嬌弱無比,似乎隻要靠近那些血氣飛騰的立川流僧人,便會轉眼融化成水滴。
然而在雪花飄落的瞬間,錫杖斷了,僧衣破了,皮肉切開了,骨骼斬斷了。
最先闖入結界的立川流僧人,腰斬而死。
寒雲乍起,冬梅飄霙兩纏綿,可這股纏綿之意,卻在增上寺前化作了一片刑場!
誰能數清一場大雪中,究竟落下了幾片雪花?
既然無法數清,那麽這些如劍的雪花,便開始了一場盛大的死刑。
死刑有很多種,喜歡獵奇的史學家記載了各種死刑,也可以從各種宗教的地獄變裏去尋找現實的根源。有些死刑純粹是爲了滿足部分變态者的施虐欲,比如已經在紫鴉飛火葫蘆裏享受洞陽真火牌桑拿的血腥女伯爵,她發明的鐵處女和鐵鳥籠,純粹就是用在人類身上的榨汁機。
周代有殺罪五百,腰斬曰斬,肢解曰膊,斬首曰殺,五馬分屍曰車裂……
而千刀萬剮曰淩遲。
非罪大惡極之輩,不得用之。
然而此刻的增上寺外,不知有多少人正被淩遲。
立川流的僧人首當其沖,轉眼間就化作了一灘渣滓。
肉渣和骨渣中,混着些衣物的碎屑。
緊接着,是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妖物,它們在一片片雪花的包圍下,轉眼爆碎成了一股股黑氣。然而不等這些黑氣逃避進黑暗中,便在落雪中被淨化一空!
自稱泰山府君的猴臉老人,最先把自己的身軀隐藏在了名叫青面金剛的巨猿身下。
那頭巨猿的周身落雪無數,帶起一蓬蓬血花,但卻不能将這頭經過咒法強化的巨猿徹底斬殺。
而在那名立川流女尼身側,無形的血氣化爲屏障,伴随着一段魏野很耳熟的真言:“南無三曼多荼吉尼诃利诃莎诃!”
“原來又是一個修荼吉尼天法的。”
感慨了一聲,仙術士指并如劍,朝着對方遙遙一點。
一指點去,便有一片雪花飄到了女尼布下的血氣屏障之外。
雪花與屏障一觸,随即就化成了一滴水珠。
但緊接着,水珠就化成了氣體,不是水蒸汽,而是分解而出的純氧與純氫!
一蓬火苗在血氣屏障外燃起,看着就像是一點燭光,然而那層血氣屏障瞬間便被灼成了虛無。
同樣的火苗,也在青面巨猿的身上燃燒着。
說燃燒不大準确,那些火苗化成了一片片小刀,順着血口直湧入了巨猿的身軀之内。
一股油脂燃燒的焦臭味道瞬間散開,而後又轉眼不見。
高熱的火焰将巨猿的血肉化成了黑色的碳結晶,碳結晶又在高溫下繼續着變化,最後變成了一捧捧純淨的灰,在那個自稱“泰山府君”的猴臉老人頭頂灑下。
猴臉的老人此刻倒還沒有死,但他的身軀卻是焦黃一片,滋滋地冒着油花。
如果是一般人,大概早已經死去了吧。但這個自稱泰山府君的老者,卻是哀号着,扭動着,不肯就此斷氣。
于是天空中又落下幾片白雪,将他四成熟的頭顱斫在了地下。
但在同時,同樣被火焰包裹的女尼卻是猛地暴喝一聲,身上僧衣在烈火炙烤間化作片片黑蝶,卻露出一副強健如暴龍般的身軀,帶着未熄滅的火焰,朝着遠處奔逃!
目送着那個逃亡的立川流尼姑,仙術士聳了聳肩,緩緩地落到了地面上。
面前,是哀鴻遍野的增上寺衆僧,還有神情恭謹的出口王仁三郎。
作爲大本教的聖師,出口王仁三郎多少和高野山有着聯系,對于如此強大的“黃家仙道高手”更是露出敬畏的神色。
一擊便消滅了立川流的僧軍,這樣的能力,大概就連高野山也隻有少數幾位最高位的傳燈大阿闍黎方才做得到!
他向着對方迎過去,卻發覺對方手中握着一個帶閃光燈的金屬棒:“大家先聽我說一句,剛才你們表現得很好,全憑一己之力打退了黑暗的力量!沒錯,這麽大的戰果是你們自己完成的,根本就沒有一個小胡子的家夥亂入過……”
……
………
立川流的宗主倉惶地在暗夜中逃遁。
以嬰兒肝髒爲食的她,從江戶時代一直活到了現在。在東京還叫做江戶的時候,這裏泛濫的男女混浴澡堂、名爲茶室的風俗店,爲她帶了充足的食料。
江戶衆多的稻荷神社就是她的一座座行宮,就連高野山的圍剿,在江戶這樣風氣奢靡的地方也毫無用武之地。
雖然不知道高野山從哪裏找來了擁有如此恐怖力量的男人,能夠肆意屠戮外金剛院的天部成員。但她隻要能逃進那些稻荷神社裏,便能借助這些神社重新隐匿起來,直到養好傷的那一刻。
這樣想着,她沖進了一座偏遠的稻荷神社中,然而本該空無一人的拜殿中,有身穿荷葉邊圍裙的女仆轉過身來:“受傷的野獸,果然會逃回自己的窩裏來。按照主人的吩咐,我想要掌握這些稻荷神社,那麽就必須把占據它們的野狐先解決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