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七年,格裏高利曆一九三二年九月十五日,正逢中秋。
這一天,被島國的居民們稱爲“月見節”,平安時代的公卿們,便在此刻備下酒樂,通宵飲宴作詩。如今的帝國公卿們都穿上了洋服,吃起了牛排,曾經的風雅隻留下些許餘韻。
倒是民間的神社與寺院,會在今天供奉月光菩薩或者輝夜姬,做一堂法會,并擡着神龛出行,邀請善信參拜。
而明治開化的崇洋風氣,也并沒有消滅月見節。東京各市町的人家,還會在素雅的角膳小桌上擺好白淨如月的糯米粉團,代表月相十五日變化的十五隻粉團,配上插入芒草的九谷燒瓷瓶,便是拜月的全套祭品。雖然也有人會添上闆栗、水果和清酒,但這樣豪奢的作風,在蕭條氣息尚未退去的東京,就顯得格外顯眼了些。
但就算受到了大蕭條的沖擊,東京也始終是東京,享受着整個帝國最寬松的環境,最優厚的供養。
東京的街道上,通用、福特、克萊勒斯的經典車型随處可見,雖然還沒有造成什麽交通擁堵,但在這個時代的亞洲也是獨有的風景線。至于那些美式車型裏混入了多少山寨版的豐田造,就是隻有車主才心知肚明的事情。
還沒有失業的上班族們,還能享用咖喱飯和面包爲主基調的早餐,擠着電車去上班的時候,還能摸出幾枚硬币買一份《朝日新聞》或者《東京都新聞》,下班的時候,或許抽出時間會訂購一本講談社的《國王》雜志。
岩波書店和改造社的名著叢書正在教育界與文化界風行不衰,一日元一本的良心價,吸引了大批讀者成爲了它們的鐵杆粉絲,這兩家出版社也是文化界少數還在堅持反對****的講座派陣地。
但比起這些厚厚的名著來,外文電影才是東京人關注的重點,哪怕在中學生的嘴裏,念念不忘的也隻有凱瑟琳·赫本、葛麗泰·嘉寶、克拉克·蓋博這些大紅大紫的好萊塢明星。至于日本的藝人?誰關心他們!
那些國文課教師更是對他們教外語的同行們各種羨慕嫉妒恨,不爲别的,就爲了學生們在外語課上總是那樣地如饑似渴,拼命地背單詞、練聽力,隻爲了能在電影院裏直接去追看最新的好萊塢進口電影。畢竟,那個年代,還沒有那麽多充滿熱情、還肯無償出義工的字幕組。
所以當神内大尉穿過銀座的街道,聽見路邊咖啡屋裏喝着彈珠汽水的少女們,驚訝地贊歎着:“那個人,真的好像好萊塢明星啊。”
這位斷了一臂、卻依然不肯病退休養的特高課精英,也沒有什麽過激的反應。
世道如此,國事艱辛,和無知的小市民沒有什麽好計較的。
作爲長崎特高課的課長,陸士出身的秀才,神内大尉已經做到了他作爲陸士出身軍官的極緻,權勢之大,更不是那些縣市的議長、知事可以比拟。
但是此刻,他空蕩蕩的袖管時刻在提醒他,幾天前他遭遇了一場什麽樣的噩夢!
而當他蘇醒的時候,來看望他的長崎縣知事鈴木和長崎警察部長薄田,以那種看似溫和的口吻表達了他們的“問候”:
“神内閣下,你在長崎任職期間,忠誠于皇國,盡忠于陛下,實在是帝國軍人的典範!”
“如今閣下因公負傷,我等已經向軍部轉達了你的現況,不要擔心,你現在是因公負傷的休假期間,特高課的工作暫時不用放在心上啦。”
原本一直裝聾作啞的兩個長崎本地政客,就這樣聯手将自己排除在外。但他們難道不知道,這中間關系到多麽嚴重的事态,怎麽能如此輕忽!
可是所謂的療養,就等同于軟禁,就連軟禁他的地點,也選在了長崎的一座偏僻寺院裏。
“必須,必須把這件事情,轉達給陸軍的大将們知道!”
如此憂心忡忡的神内大尉,卻在當天晚上就遇到了一個逃出的機會——
“什、什麽人!”
“愛與和平的戰士?或者說會走路的災星?這些小事無須在意,諸位隻要記得,大家正在忙碌地準備着月見節的籌備工作,有那麽多糯米團子要搗,那麽多經文要抄寫,那麽多善信要邀請來參加法會,真是忙得腳不沾地。最近大家隻要關心這件事,至于看押什麽神内大尉,那都是沒有影子的事情。”
随着男人戲谑的笑聲,銀色的強光不斷地在寺院中此起彼伏,當神内大尉的病房門被推開的時候,頭戴白色高禮帽,身穿白色賽馬禮服的奇怪男人,帶着假面舞會上常見的銀色面具,向他點頭緻意:“好了,神内大尉,這裏的看守都被我催眠了,所以趁這個機會,趕快離開吧,這個國家還需要你這樣的志士,去阻止那些僧人的野心。”
“你是什麽人?”
“嗯哼,我是個反對者,反對那些在陰影中統治這個世界的密法集團。當然,出于個人安全考慮,還是不在你面前暴露我真實的身份了,總之,你可以稱呼我爲怪盜W。”
一本正經說着讓人懷疑的鬼話,自稱“怪盜”的男人朝着神内大尉丢過去一隻錢包:“我爲你準備了去東京的車票,今天晚上就離開。這個國家,隻有忠勇的軍中武士們,才能夠真正守護它,不讓它落到别有用心的集團手裏去。在長崎,勢單力孤的神内大尉做不到任何事情,但是在東京,有陸軍的前輩與同僚,相信你能做得比現在更出色。”
如今回想起來,那個男人的話裏到處都是破綻和漏洞,但是有一件事他沒有說錯,隻有在東京,在陸軍大将們的支持下,他才能夠做出真正對皇國有利的事情。
在這個前提下,神内大尉願意付出任何東西。
……
…………
東京的氣氛,就如突如其來的寒流一般,變得格外寒冷。
九月的新宿,那些閃爍着霓虹燈的愛情賓館,已經很有了幾分銷魂蝕骨氣息。但是在驟然來臨的寒潮中,那點绮思很快就會被冷風吹得不見蹤影。所有的人都是步履匆匆,像是在躲避着寒風。
新宿的某家高級會所裏,陸軍中将、參謀部副部長真崎甚三郎沉默地望着窗外即将落下的冷雨,然後回過頭來,望着沙發上的男人開了口:“對于前段時間,高野山的僧兵潛入了近衛師團的師部,控制了東京所有防衛力量的事件,永田局長應該知道了。”
軍務局長永田鐵山是個帶着圓眼鏡的中年人,除了他陸軍式的發型——隻留一層短短發茬的光頭之外,看不到太多軍人的特質。看上去,其貌不揚的他更像是那種以“活埋在書卷中而死”作爲畢生願望的書齋學者。
但是這位陸大出身的精英軍官,不但是号稱陸軍第一策士與“昭和最強大腦”的陸軍明星級人物,更是真崎甚三郎爲首的皇道派最大的死敵。
一般人很難想像,這位專注于研究戰時舉國體制運轉模型的軍務局長,便是陸軍統制派的領袖。而看上去充滿學者氣質的永田鐵山,更是位長袖善舞的圓滑人物,不論是皇族的重臣、宮内派的公卿、各大财閥的掌門人,都和他有着極爲密切的關系。
而天皇裕仁,更是不加掩飾地稱呼他爲“朕之衛青”。
不過看永田鐵山這不怎麽好看的模樣,裕仁大概不會效法漢武帝,讓永田家的任何人進入天皇後宮的。
他的面前放着一杯白蘭地,但卻沒有伸手去拿的打算,隻是靜靜地聽着真崎甚三郎發表他的高論:
“陸軍之所以能夠震懾那些行事肮髒的政客,居心叵測的财閥,可以壓制那些隻知道向國民索取軍艦營建費、然後享受紅酒牛排的海軍,依靠的是陸軍的勇氣與無畏的犧牲精神。而正是依賴這樣的精神,明治時代我們戰勝了支那、打敗了俄國,成爲了帝國的柱石!”
“但是,屬于陸軍的榮耀,卻在那些僧侶不知所謂的經卷與錫杖面前,如此荒誕地被玷污,被摧毀!那些僧侶似乎要向我們表示,隻有他們才是這個國家的主人!而我們這些光榮的帝國陸軍軍人,隻是任由他們擺布的一條狗!”
“永田君,不,軍務局長永田鐵山閣下,你難道就要看着山縣有朋元老以來,無數陸軍前輩爲之奮鬥的事業,在你我的手上化作一場春夢麽?”
指着窗外漸漸籠罩東京的凄風冷雨,他的聲音也帶上了一絲迫切,漸漸激昂起來的語氣,甚至有了一些他的老搭檔、陸軍大臣荒木貞夫的演說風格:“聽聽這些風雨聲吧,這是明治以來英靈未遠的前賢們,甚至神武天皇以來,創立皇國的那些英傑們的歎息!”
“……”
永田鐵山那張不怎麽白皙的臉,透着一股厭倦而疲乏的黑,像是深深地印入了他的皮膚裏。對于真崎甚三郎的講演,他隻是端起面前那杯白蘭地,像是要把什麽哽住喉嚨的東西灌下去般一飲而盡,然後站起身,準備從這裏離開。
真崎甚三郎臉色微變,作勢欲攔:“永田閣下,身爲陸軍頭腦的你,難道真的對現狀一無所察麽?”
永田鐵山回頭看了他一眼:“真崎閣下,身爲參謀部副部長的你,是不是最近和近衛師團、第一師團、第二師團的那些陸士畢業的馬鹿混在一起太久了?”
以這句話爲引線,永田鐵山的惡意滔滔不絕地湧了出來:“閣下,你應該還記得自己是皇國參謀部的副部長,而不是那些用演說和文章擾亂人心的野心分子!你和那位著名的社會活動家北一輝先生,在近衛師團等負有拱衛皇居使命的部隊中,對陸軍下級軍官進行的那些宣傳,我很清楚。但你不要忘記了,在你面前的是軍務局長永田鐵山,而不是聽了你們的演說,就頭腦發熱的馬鹿們!”
被這段話弄得臉色鐵青的真崎甚三郎,甚至想咆哮一聲:“混蛋,你竟敢這樣對待軍中的前輩!”
但他卻被永田鐵山接下來的話吸引住了全副的心神:
“高野山,不,應該稱之爲裏高野,像這樣隐藏于雲層之上、不爲普通人所知的聖地,并不是世俗世界的我們,應該輕易挑戰的對象。身爲陛下的近臣,我可以明确地告訴你,自從聖德太子以來,一千多年間,這個國家都在尋求強大的力量,幫助人們淨化污穢、調伏異怪,直到空海大師将密法帶回了我們這個國家,在漫長的時間内守護了我們的一切。同樣的,不論是天皇還是幕府将軍,都會對裏高野這樣的聖地保持一份尊重,因爲真正守護這個國家的不是軍人,而是那些僧人……”
真崎甚三郎反駁道:“但是現在他們的舉動正告訴我們,他們似乎已經不滿足于雲上的地位,不甘寂寞地将手伸到了陛下面前!”
“是啊,”永田鐵山轉過身去,望着陰沉雨幕上面那遮擋住天色的昙雲,聲音微寒說道:“這個世界上,還有這樣一群超人的存在,如此強大,強大到無法被世俗所掌控。如果這些人放棄了他們恪守千年的鐵律,那麽在俗世上生活的我們,又應該怎樣去應對?”
真崎甚三郎再次攔住了永田鐵山的去路:“閣下,我們應當放棄過去的仇恨,在這個當下攜起手來。隻爲了皇道的尊嚴、帝國的存續,也值得我們以身爲石,前仆後繼地投入到這片洪流中去!”
永田鐵山看着面前這個恩怨糾纏的陸軍前輩兼政敵,輕輕地重複道:“以身爲石麽?”
但是緊接着,他的面色又變得比之前還要冷硬:
“對于貴方接下來的行動,我不會表示支持和理解,所有的一切,希望貴方能夠獨立自主地完成。并且隻能夠是由我忠勇的皇國将士們抱着七生報國、效忠陛下的大志,自發地、自動地完成一切——”
說到這裏,永田鐵山最後盯着真崎甚三郎,用最強硬的态度說道:“而我也在此正式地警告閣下,任何試圖将陛下陷入危局的過激行動,都是徹頭徹尾的無謀,甚至是叛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