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晴好,萬裏無雲,正是一年中暑熱最重的時候。
醴泉觀前,幾個年邁道婆領着十來個青衣女童就坐在山門内,面前桌上滿布着各色香丸、線香、盤香,也有細細研磨後,裝進一個個小盒中的香粉。
除了這些常見香品,也有醴泉觀道人用諸般香藥配出君臣佐使、篩細後入模壓制的香藥符牌和香珠串子。
在她們面前,就是一個個排起了長隊的香客,也不說進觀拜神,隻是踮着腳、伸長脖,隻是看着那滿桌香料,一臉急切神色。
也有的老汴梁,氣度就要比小年輕要沉穩許多,彼此間還能打個招呼:“這不是孫郎中麽?你家也是做香藥生意的,怎麽也上醴泉觀來求香丸?”
那老郎中搖了搖頭,咋舌道:“我家生藥鋪,什麽茅香、藿香、雞舌香、零陵香不消說了,什麽沉檀龍麝,也隻道平常。就是那天寶香、降真香、安息香等等外夷貢香,也都存了許多。隻是俺試了多少解臭穢的香方,但實在壓不過對面開寶寺傳來的那股臭魚味道!”
“程老,今日裏,可能弄到甘侍宸手制的辟穢香嗎?”
“這等事,隻憑大家福緣。如今求香的人多了,這物以稀爲貴,甘祭酒每日隻親制十二份辟穢香,其中一份貢禦,五份被蔡公相他們這些大戶人家重金買去。剩下六份放在這香攤上,隻許一人買一份,端看你有沒有運氣了。”
“可不要貪便宜,誰買的,誰自用,若是轉賣出去,甘侍宸自有法子叫你以後買的辟穢香都不靈驗!”
“醴泉觀這些女道士做的辟穢香,效力雖然次了一等,但也能管一天的用。雖然趕不上甘侍宸手制的辟穢香,點起來能用十天,但也算值得了。”
“俺們隔得老遠,都嗅得到那股淘東廁的氣味,卻不知開寶寺那裏做工的人,怎麽還能忍受得住!”
不管市井間議論紛紛,開寶寺附近,又是另一番光景。
四周民戶,家家關門、下窗,就是有事路過的人,也統統用塗了辟穢香的手巾把臉蒙上,一個個搞得像做沒本錢生意的盜賊一樣。
至于開寶寺工地門口,更是多了一撥開封府衙役按時值守,不爲别的,隻要一有幹活的匠人從裏面走出來,頓時就有大嗓門的差役一聲大吼:“開寶寺裏有人出來啦!”
而随着差役這聲吼,四周路人更是個個捂住口鼻,扭頭就逃。而這夥差役,則是用辟穢香蒙住臉,拎着煮好的辟穢香湯,就沖上去先澆個落湯雞再說别的。
這可不是開封府小題大做,之前就有在開寶寺做工的匠人夜裏歸家。他在那惡臭之源邊上做活做久了,嗅覺早已麻痹,不覺其臭,可是他一路走過來,可是迎風臭十裏,不知道薰翻了多少無辜路人!
如今執掌“防臭”差事的林千軍,可是一點沒忘記那天夜裏,夜市上多少人慘叫着“好臭啊!快跑啊!”的荒唐場面!
要不是醴泉觀最近賣起了辟穢香,隻怕汴梁城裏早就住不得人了。
就連隔得老遠的禁中,最近各色辟穢香藥的使用量也猛然上了一個台階。
開寶寺之外都已經是如此場面,那原本的開寶寺,如今正準備營建的太平靈佑宮裏,又是個什麽情形?
在那條腐敗的摩羯魚王屍首四周,八面素白幡旗,上列巽卦卦符,隐隐有雲氣飄卷,帶起絲絲風勁,化作一重風壁。
風壁之中,肉眼可見的灰黑瘴氣翻騰如蒸,偶爾有一具潔白如玉的巨大魚骨浮現在瘴氣之中。
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瘴氣裏,司馬鈴臉上罩着防毒面罩,一身強化過的生化防護服,拿着一把閃動着符咒靈光的——
工兵鏟。
“阿叔,你這是搞什麽鬼?生化武器試驗場嗎?!”
一工兵鏟鏟開軟爛如泥的腐肉,司馬鈴沒好氣地将工兵鏟朝地上一插。
“說是生化武器倒也不算錯,雖然摩羯魚王死後,被人事先封存在體内的瘴氣和咒術瘟疫全被八面巽風旗鎖住,但臭魚的味道可是源源不絕地漏洩出去了。這個夏季,汴梁的香料市場被炒得很高了吧。”
盤膝懸空而坐,依舊裝着那副巫師大胡子的仙術士,雙手全用太平貼包裹起來,非常有耐心地從滾滾瘴氣之中撷取了一團看起來格外活躍的瘴氣團。
瘴氣團入手,仙術士随即袖中脫出一枚琉璃法珠,将這團瘴氣整個地封存了進去。
那團瘴氣進入琉璃法珠之中,頓時形态一僵,化成了一條不停嘔吐毒汁的怪蛇模樣,就此定格。
而在魏野周身,已經懸浮了百多顆大大小小的琉璃法珠,每一粒法珠之中,都浮現出不同形态的黑蛇模樣。
多數怪蛇似乎盤在某些東西身上,隻有少部分怪蛇是一副身軀盤結、頭尾卻顯得筆直的怪異樣子,尾巴處不停攪動,而頭顱卻吐出毒汁和毒火。
在這些怪蛇的環繞中,魏野皺着眉頭擺手道:“這個方向還是不對,我提取的咒力樣本依然是殘缺的。鈴铛,咱們這回換個方向來。”
“抗議,叔叔你這是壓榨童工!”
對司馬鈴的抗議,早已沉浸到研究中去的仙術士充耳不聞,身形一晃,轉到了摩羯魚王屍體的腐敗内髒堆旁:“既然别處找不到關鍵,這次咱們就對魚腸進行排查!”
“還好甘姐那裏準備了去味的香湯,不然就這麽一身臭魚味道,我還怎麽上街?反對獨裁、推翻****、打倒霸權!甘姐萬歲!”
“你的口号裏面好像混進了一些奇怪的東西。”魏野從巫師長胡子裏翻找着更多的琉璃法珠,随口安撫道:“好啦好啦,乖,我們早點完事,你也早點解脫。”
“這種粗活,爲什麽不叫許老爺子和你那幫兄貴好友來幹?”
“我的大小姐,這裏面的瘴毒之氣,就算許玄齡,也隻能支撐半個鍾頭就得被熏死過去。除了你這樣的五金之精和我這樣的散仙之體,我能把哪個凡人放進來?就不說這些被人用密咒催發的瘴毒疫氣了,就這股臭味,就比得上北歐有名的淡鹽水腌鲱魚罐頭——隻要一鏟子下去,灰黑色的摩羯魚肉汁四濺,那種仿佛上百噸腐爛的榴蓮、用糞水浸泡的臭豆腐還有廢水處理廠爆管的下水道味道,同時發作出來——”
“打住,叔叔,不要再說了喵!”
“所以這種仿佛在陳年沼氣池裏沒頂的感覺,讓咱們兩個早已經不算凡人的來處理就好啦,丫頭你也多體諒一點吧。了不起,我回頭買幾個上等宣德爐請你宵夜喽。”
“這可是你說的,那我不要别的,上次看你們在圓明園繳獲的戰利品裏,有一把金絲串珠嵌懷表的靈芝金如意,看起來蠻好吃的,我就要吃那個!”
報着可以說是世上最奢侈的菜單,司馬鈴輕笑一聲,抄起工兵鏟猛地朝下一挖——
這一次,不用魏野指揮,就見到那堆得像小山般的魚腸中,隐隐傳來什麽東西在滑膩的腐爛魚腸中遊動的聲音。
司馬鈴一蹙眉,叫一聲:“哪跑!”
手中被符咒強化過的工兵鏟猛地投擲出去!
工兵鏟那鋒利如刀的鏟口帶着犀利之極的五金銳氣,猛地撕裂開了面前的魚腸小山,直沒入土。
被工兵鏟截斷的一節腸子中,似有一隻大耗子在扭動不停,轉眼就朝着反方向逃去。
但這一次,用不着司馬鈴出手,它的去路已然被桃木法劍截斷!
“不用逃,你已經被包圍啦!”
說話間,桃千金上火芒閃動,頓時一道火圈就将這節魚腸整個環住。
在腐敗到了極處,滑膩而綿軟的魚腸裏,有一隻奇異的生物鑽了出來:“仙人,請饒恕我,饒恕我,我……我……”
說到最後,這不過半尺長的怪物就發出了一陣短促的平舌音,卻是字正腔圓的日語。
随着魏野和司馬鈴各自冒險者終端上傳來的同聲翻譯,魏野皺了皺眉,蹲下身來,打量着着面前這醜陋的怪物。
遠看去,那像是一隻馱着碑、俗稱龍龜的赑屃,但湊近了看就不是那麽回事。
那像是是一條鲇魚,但身軀卻又帶着墨魚的特征,有着墨魚腕足般的觸手和軟肉裙邊,但在該是魚頭的地方,卻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和尚秃頭。
而在這怪模怪樣的妖物背上,也不是馱着石碑,而是一尊青銅鑄造的小神像。
這尊小神像并不是那些全身精赤、用屍體和骷髅裝飾身軀的密教神明,正相反,這是一尊面目慈祥和藹的矮胖老人,單看他的笑臉,甚至會覺得他像是個笑口常開的彌勒菩薩。
神像帶着一頂塌邊軟帽,帽頂圓而微尖,形如口蘑傘蓋般。他的手上,拿着一隻雕紋精巧的萬寶槌,另一隻手則扛着一隻極大的贈寶袋,将整個後背都遮擋住了。
而在神像的雙腳下,也沒有踏蓮台,也沒有踩屍體,更沒有須彌寶座和瑞獸坐騎,隻有兩個圓鼓鼓的草編米袋。
這一副徹頭徹尾的福神形象,倒讓司馬鈴一愣:“這個神像,我好像在哪見過诶,叔叔。”
“當然見過啦,東邊那個破島子上,綜合道門與佛家的諸多财神和福神,所組合而成的人氣組合七福神的老大嘛。”
魏野沒好氣地說着,也不去管那尊青銅福神像,隻是向着那隻剩下頭顱還保留着人類姿态的和尚淡淡道:“看你的樣子,應該是已經因爲密咒反噬,堕落進了三惡道了吧?怎麽樣,想不想招認自己的身份,你們組織的秘密?”
對魏野的話,隻剩下一個頭的和尚隻是尖聲細氣地叫道:“仙人,你要知道什麽,請先發誓能救了我,否則……”
魏野沒什麽誠意地望他一眼,然後點了點頭:“行啊,我發誓,如果你還敢廢話,我就直接引渡你進九泉攝毒獄,你現在想說什麽就抓緊,到那時候就沒的說了。”
說話間,仙術士握緊桃千金朝前一傾:“還不趕緊招供!”
或許是被魏野的惡聲惡氣吓住,那和尚不由得點了點頭,随着身軀的縮小,他現在也沒有複雜的腦部構造可以理解複雜的事情,隻是斷斷續續地應道:“我是隸屬于藥師院的神将之一……我的軍銜是中尉……番号屬于……”
話還沒有說完,他突然怪叫一聲,随即口中飛快地念誦出一段真言:“南無三曼多摩陀喃诃利诃娑婆诃!”
随着真言,這和尚臉上的皮肉瞬間腐爛脫落,整個身軀也随之蛻變爲了一灘血泥,隻留下一具留着微縮的人類骷髅的怪魚骨骼。
就算魏野動作再快,撈到手裏也隻有這麽一個青銅福神像。
捏着這隻青銅神像,魏野冷冷地陰笑一聲:“預先布下了真言禁制,隻要這秃驢的殘魂敢反水,立刻就引動真言,叫它魂飛魄散?又是這麽老套的把戲。”
司馬鈴卻是老實不客氣地拆着魏野的台:“叔叔,你再吐槽對方的手段老套也沒用啊。人不是照樣給滅口了。”
“咳嗯,這其中我自然有深意嘛。”魏野聳了聳肩,朝着司馬鈴一做個鬼臉,“光滅口了這秃驢的殘魂有什麽用?對方啊,還是年輕,圖樣圖森破!留下了這麽個青銅神像,是欺負宋朝人對海對面那破島子沒什麽研究麽?”
說到這裏,魏野握着青銅神像從鼻孔裏哼了一聲:“都隻顧着喊我縱火狂,可是你們别忘記了,你阿叔我還有民俗學家這個身份的!”
對魏野這句話,司馬鈴眯起了一雙貓眼,饒有深意地回看向自家阿叔:“但是把自己從智将身份開除,給大家一股子沒事就放火的狂人印象的,不也是叔叔你嗎?”
對司馬鈴的吐槽視如無物,魏野一把拉起了自家侄女的手:“鈴铛,咱們走!”
“阿叔,我們這是去哪?”
“自然是去醴泉觀,去見你甘姐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