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張三這樣的街頭混混,都感到了一絲異樣,那麽在汴梁城這個政治生态圈的上層,人們感受到的氣氛就更加怪異。
光祿大夫、集賢殿修撰、權知開封府的王鼎,此刻也正橫眉怒目地看着面前的劄子。
這劄子來自政事堂,是由如今的太宰王黼王金睛親自下給他的,但凡政事堂如此重視地下劄子給開封府,那必然都是有關汴梁城的大事。
可是上面的内容,卻讓王鼎有摔了案上澄泥硯的沖動——什麽叫“以三日爲限,征辟有道女冠,達于君前”?爲什麽政事堂下劄子,來的卻不是政事堂的吏員,而是一個内侍?
很明顯了,一貫以奉承官家作爲升遷通道的王金睛,根本就是搶了翰林承旨的活計,以政事堂劄子的名義,寫了一道官家的特旨。
之前趙佶也不是沒有下诏征辟各地有法力的道士,但那是官家下特旨,不從政事堂過,大家也就當是官家個人的興趣愛好,裝着看不見罷了。可用政事堂劄子來征辟道士,一國宰執的體面何存?要換了老公相在台上,還要點臉,絕不會像王金睛這樣跪舔得沒有底線!
如此内外不分,官家和王金睛到底還有沒有把皇宋體制放在眼内?
作爲一位傳統的士大夫,王鼎遍曆軍州,還算是一位能員。雖然在當今官家的治下,官場上有操守的人物本來就不算多,可王鼎自問還有點下限,見到趙佶和王黼這種明目張膽破壞體制的行徑,還有幾分士大夫式的正義感,但是看到那個内侍,王鼎終究還是退讓了一步。
原因無他,這個胖内侍居然是号稱“隐相”的梁師成身邊得用的人物!
到底出了什麽事情,王金睛與梁師成這隐爲一黨的兩個首領人物,同時要關注這件事?要知道,他們之前同時表态,也不過是爲了攻倒蔡老公相罷了!
對于這樣兩個站在官場食物鏈頂端的龐然大物,王鼎還是稍稍退讓了一下,盡力讓臉上露出一個笑容:拱手道:“既然政事堂下了劄子,本府豈有不從之理?這便發榜文就是。”
那胖内侍矜持地一點頭,似乎對于王鼎的識相感到滿意,指點迷津似地說道:“王大府,稍後官家會遣一位先生來開封府總理其事,王大府隻要盡力配合那位先生便好,這一趟差遣辦下來,總是有功無過的!這便告辭,不用送了!”
這幾句話,在這胖内侍,是送了天大的人情出去,可在王鼎這種傳統的儒臣看來,卻幾乎像是掄圓了巴掌朝他臉上搧!
等着那胖内侍離開,王鼎抓起案上那塊仁宗朝名匠手制的澄泥硯就朝地上摔:“胡鬧!胡鬧!開封府何等緊要所在,卻派個道人來胡作非爲!不知道又是哪裏來的江湖術士,騙了官家的寵信,就這般恣意胡爲起來!不要忘了王仔昔,當初如何受寵,最後不一樣死在了開封府大牢裏面!”
……
………
王鼎在開封府二衙裏破口大罵,然而最新出爐的洞微先生許玄齡卻是一派淡然,依舊是黃巾道袍、手搖蕉葉扇的裝束,立在玉仙觀的庭院之中。
然而他的目光,卻微微有些遊移,隻是看着玉仙觀大殿上的獸脊發愣。
在旁人眼裏,那隻是一條最平常的獸脊,裝飾着名爲鸱吻的摩羯魚首。但在許玄齡眼中卻分明看到一對叔叔與侄女,正在你追我逃:
“喂,鈴铛,借這個機會到宋徽宗面前混個臉熟有什麽不好?這一次李師師被密教飛劍所傷,事情絕對有古怪,難保趙佶的後宮裏頭沒有出問題,正好你可以用得道女真的名義混進内宮去調查一下!”
“道姑這種職業才不适合我,叔叔你忘記了我原本的設定了嗎?要不要我重申一遍?我是半妖、半妖、半妖!”
“知道你是半妖,可你是金精清明化形,一點妖氣也不顯,連我都忘了這個設定,但也不用重複那麽多遍。”
“重要的話要說三遍!”
毫不客氣地打斷了魏野的話,司馬鈴身子一縮,就跳下房梁,出溜一聲鑽進了大殿旁那株古樹的濃密樹冠裏:“叔叔你要找人進宮打探消息,爲什麽不自己去?”
“進宮這件事情,對你阿叔來說很不吉利你知道嗎……”
魏野彈了一下舌,望着司馬鈴說道:“你看,那金劍雖然是不知道什麽死鬼屍骸轉化來的,但是物性上已經表現出五金之質的特征,你那種比号稱食鐵獸的大熊貓還強悍的五金掌控之力,用來消解那口金劍是再合适也不過了。就算不肯進宮,總得救李師師一條命吧?這麽聰慧堅強的女孩子,就如此輕易地香消玉殒,不是太可惜了些?”
司馬鈴還是一臉戒備地望着他:“那怎麽不叫程靈素姐姐來幫忙,她的醫術不是更能幫上忙?”
“醫術要能管用,我還這麽大費周章做什麽?誰曉得那金劍上還埋伏了幾道惡咒,除了你這樣的半妖,就隻有修煉有成、起碼半仙以上水準的人物,才敢讓她去試一試。可你阿叔我的夾袋裏,可沒有這個級數的人才!”
……
………
就在老魏家的日常相聲再度開演的當口,開封府那一張“征辟有道女冠”的榜文前,已經圍滿了人。
除了看守榜文的衙役,餘下的都是看熱鬧的人。
官家好道,這在汴梁城不是新聞,但是官家過去重用的道官都是男子。雖然也有幾位修行有成的女真人被地方官舉薦上來,卻都是閑雲野鶴的性情,不用多時就紛紛離開了這軟紅十丈的名城。
而這一回,官府明明白白地說要征辟女冠,汴梁人的八卦天性作祟,頓時聯想力就格外豐富起來。
“官家這一回要尋有道女冠,莫不是幾位貴妃與李女史,都奉承不住了,所以要尋個新歡來?”
“不成話,不成話,你道天下修道女子,都和萬壽觀裏那些姑子一般,不知廉恥,挂着修道的名義做皮肉生意?當年曹仙姑進京,我是見過的,古貌古心,哪裏是那些輕佻女子可比!”
“那你說,官家這道榜文是什麽用意?”
那些小吏守着榜文半天,一個女道士都沒見着,反倒幾個看客自己先争執起來。
守榜的小吏中,爲首的正是林千軍,不由得沒好氣喝道:“哪裏來這許多閑話!你們不揭榜,便莫要在這裏胡纏,壞了差事,不是頑的!”
汴梁人都見慣了這些開封府吏員,也不怕他,就有人起哄道:“林家哥哥,你消息靈通,卻告訴俺們,這一回究竟是不是官家要效法前唐玄宗皇帝,要玩太真娘子變楊妃娘娘的手段?”
這話說出來,頓時人群裏都是一片心照不宣的笑容。
林千軍哭笑不得,怒罵道:“這是扯什麽臊!你們若無事,趕緊退去了也罷!”
正呵斥間,隻聽得人群中有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清脆應道:“這位差官,你這榜文上說要征辟有道女冠,卻不知是如何分辨有道無道?”
林千軍應聲道:“有法力的便是有道!”
那女子輕笑一聲應道:“你卻看我如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