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智深與領路和尚被人流擠着,一路向前,正擁到了那玉仙觀的山門前。
隻見玉仙觀内好些人跌跌撞撞地摔了出來,倒像是一個個滾地葫蘆。
大門裏面,卻有幾個家将打扮的人物,正與一個妙齡女冠動手。
那少女看着不過十七八的模樣,手中握着一支敲磬的小錘,卻是使得輕巧伶俐,轉眼間就敲翻了好幾個大漢。
這些家将拼死攔截間,就看着一個生得面團團的後生,耳邊簪了一朵繡錦金花,一手提着袍擺,一手抱着頭,朝外沒命地跑去。
眼見得那些攔路的家将已經被錘翻了一地,這少女又叫了一聲:“登徒子休走!”
叫罷,她手一揚,那小錘脫手而出,化成一道烏光,正砸到那後生左腿的腿窩上。這一砸之下,頓時就把這後生砸了個狗啃泥。
那後生頭上唐巾連着金花都一道飛了出去,一根白玉簪子也斷成了兩截,披頭散發地隻是哭叫道:“阿爺啊,胫骨都敲斷了啊!”
有幾個閑漢,都躲在山門外,不敢進觀,隻是叫道:“好個潑姑子,你你你你可知道,俺們衙内乃是高殿帥家的郎君,不是你你你招惹得起的!”
他們這裏喊叫,不料那少女一挽袖子,怒極反笑道:“我卻不認得這是高俅家的花花太歲,倒是貧道無禮!三清祖師在上,弟子這便結果了這花太歲,好爲大家除去個禍害!”
這一番話說出來,吓得那一夥閑漢篾片面如土色,倒是魯智深在人群中鼓掌叫道:“好個女中豪傑,脂粉隊裏卻也有這樣英雄!”
魯智深這裏叫好,頓時圍觀的人都轟然一響,起哄的起哄,架秧子的架秧子,隻慌得那些閑漢篾片沒命地四面作揖打躬道:“列位父老,從來隻有勸架,哪有勸打的?還望諸位看在高殿帥份上,說個話來!”
他們這裏告饒,卻見一個敞着懷、胳膊上繡了條青蟒的漢子走出人群,喝道:“高殿帥家的衙内又值當什麽?”
那些幫閑倒是認得這漢子,便有人叫一聲:“青草蛇李四,你莫要胡說胡道,弄出事來,不是你這等潑皮扛得住的!”
這人稱青草蛇李四的漢子,也不理會他們,隻向着玉仙觀中叫一聲:“那小娘子,這高衙内死不足惜,然而若連累了小娘子你在這汴梁城裏存身不住,豈非是太不值當了些?”
他這裏喊了一聲,那少女聽了,應了一聲道:“便要饒過這厮,也須留個表記在!”
說着,一腳踏住高衙内的脊背,一手便去撕高衙内的耳朵。隻聽得撕拉一聲,已經扯裂了半截下來。
這一手下去,不獨那些高衙内帶的家将幫閑,連玉仙觀内外的道士、香客,都吓得則聲不得。隻有魯智深在那裏抱着臂,點了點頭,道了聲:“好拳腳!”
領路和尚見着這場面已然鬧大,忙扯了魯智深的袖子,道聲:“師兄,這事情鬧大了,還是走了爲上!”
可魯智深立得似鐵塔一般,這和尚哪裏扯得動,就聽得魯智深說道:“這等事,灑家不與她做個見證,怎好就這樣走去?”
聽得魯智深這樣講,領路和尚還待分說,卻見玉仙觀偏殿内閃出一個黃巾青袍的長須道士。
那道人将一柄蕉葉扇伸了出來,正隔開了少女的手,道一聲:“陳小娘子,這位衙内已經受了教訓,又何必将事做絕,不給自家留些退路?”
少女目光一轉,卻見得是在觀内借宿的道人,叫一聲:“這等事卻要你管!”
說罷,一拳就朝着這道人面上狠狠搗來。
四周的人眼見得這長須道人舉止斯文,不像是好勇鬥狠之輩,都暗叫了一聲不好,心想連那些家将都不是這少女對手,何況是這樣一個年紀不小的道人?
隻有魯智深望見了那道人模樣,點頭道:“原來是許玄齡在此,倒是不必灑家出頭了。”
就在此時,少女的拳頭還離着許玄齡面上半寸遠,卻是不論她怎樣用力,也打不到許玄齡面上。
若是有人以望氣術看來,便能見着許玄齡周身隐隐有淡淡雲氣湧動,生出綿綿不絕的柔勁,正托着少女的拳頭,一點也不容她落下。
少女見着自己拳勁遞不進去,心中暗忖道:“這道人必是會使什麽氣禁的小法,用真氣禁住了我的拳頭。但氣禁之法,不過是将真氣外放,守于一處。我家祖傳的書上講,這等小法,須望着敵人動作,才能布氣。隻可用于江湖厮殺,在軍陣之中便沒了用武之地。不管書上說得是真是假,好歹試它一試。”
主意把定,她身子一轉,雙拳齊出,使了個雙龍搶珠式,直取許玄齡雙目而來。隻是雙拳虎虎生風間,依舊被一股柔勁托住,不得寸進。
然而就在同時,少女身形驟然一轉,飛起一腳就朝着許玄齡腰上掃來。
許玄齡笑了一聲道:“好個刁鑽的小娘子!”卻是不閃不避,任憑對方一腳踢來。
少女這一腳橫掃,卻見一股風力無端自面前這長須道人周身湧起,托住自己的腿腳,猛地一掀。
她單腳站着,這一下吃不住勁,頓時失了平衡,朝後跌去。
還虧得她基本功打得頗爲紮實,連退數步,勉強化解了這股風力,才沒有跌倒在地。
搖着蕉葉扇,許玄齡說道:“小娘子武藝出衆,隻是性情卻太暴烈了些。貧道不過出頭與你們兩家講和,原是一份好意,小娘子又何必下此重手?”
說罷,他俯下身來,拾起了地上那半截耳朵,又看了看高衙内的腿彎傷處。隻見隔着布料,都見着那腿骨錯位的模樣,隻怕方才那一錘再用力些,連膝蓋骨都要打個粉碎。
高衙内此刻隻是不停痛叫,鼻涕眼淚一發滾了出來,一時間怕是連話都聽不見了。許玄齡搖了搖頭,右手捏個劍訣,在蕉葉扇上虛畫幾下,隻見阆風玄雲扇上浮現出一道古籀寫就的道符,正成“北帝珠,流丹毫,青帝池,玄水膏”十二字咒訣,正是貨真價實的太平道甘露瑞應符。
蕉葉扇上靈光微閃間,一道隐帶潤意的和風已經朝着高衙内身上吹來。
隻這一扇之下,高衙内的痛叫聲就小了下去。
那些原本丢下高衙内跑出去的幫閑,此刻也大着膽子跑了進來,一疊聲地叫道:“衙内,衙内,可要不要緊?”
看那模樣,隻怕他們爺娘老子患病的時候,也未必有這樣殷勤。
許玄齡蹲在地上,搖着扇子,對高衙内和聲道:“這位衙内,感覺可好些麽?”
高衙内隻是哀哀痛叫,勉強應聲道:“這先生,好歹救俺一救!”
許玄齡笑得雲淡風輕,立起蕉葉扇,敲了敲高衙内被打折的那條腿。敲到腿彎處,便又引得高衙内一聲痛叫:“輕點,疼!”
他這裏痛叫,那些幫閑篾片也是做足了孝子賢孫的派頭,同聲喊道:“衙内!”
許玄齡滿面慈和笑容,向着高衙内道:“衙内這腿傷,看着嚴重,然而隻是個外傷,隻要尋個擅長正位接骨的郎中,便容易治了。可是衙内還有一處傷,卻不是尋常人能治的。”
說着,他把手中半片耳朵,在高衙内眼前晃了一晃。
高衙内見着那半截耳朵,又是“啊呀”地一聲慘叫,方才道:“這、這是俺的耳朵?”
許玄齡點了點頭,方才說道:“這半片耳朵已經被撕了下來,就等于是一片廢肉,尋常醫士再沒有法子的。隻是貧道卻得傳了一個海上仙方,善能接骨續斷,倒是能替衙内重新把耳朵接回去……”
他話沒有說完,就被高衙内抱住腿,叫道:“好先生,你定是個救苦救難的活神仙,還請你救俺一救。這人沒了耳朵,模樣難看不說,俺蔭補着一個環衛官,将來要去選铨差遣,沒了耳朵,怎能過得了身判一關!”
許玄齡點了點頭,笑道:“要貧道診治衙内不難,隻是貧道這仙方雖然不比那鳳喙麟角熬成的續弦膠,可也頗爲金貴,不知衙内出不出得價錢?”
他這裏說話,那些幫閑篾片已經忙着應聲道:“俺們衙内是高太尉的親兒,什麽價錢出不起!先生你隻管診治,不用怕俺們賒了湯藥錢!”
許玄齡卻不理會這些人,隻是望着高衙内不語。
高衙内這個時候,也顧不上旁的了,拼命點頭道:“先生要什麽,俺都能支應起來,隻求先生替俺接上耳朵來!”
“當真如此?”
“當然如此!”
得了高衙内這個保證,許玄齡笑得更加溫文爾雅,向着那些幫閑篾片說道:“還不去準備筆墨來!”
那些幫閑裏,有個看似讀過書的,忙将随身筆墨取出來,連紙一并送來。
許玄齡接過紙筆,一面下筆如飛,一面向着高衙内和聲道:“既然衙内如此誠心,我便救衙内一救。我這丹藥雖然能接骨續斷,卻有一樣藥引子頗爲難得,不得這藥引子,衙内的耳朵終究接不上去。”
此刻高衙内也沒了主張,隻是點頭道:“什麽藥引子,我都能叫人找來!便禦藥院裏的物事,俺家大人也能請官家賜下來。”
許玄齡點頭道:“似衙内這般說,貧道便放下心了。”随即将紙遞了上來道:“衙内按個手印吧。”
高衙内不知許玄齡話中何意,将目光望去,隻見上面龍飛鳳舞的一行字道:“開封府人氏某姓字,不合于酸棗門玉仙觀處調戲女冠,以至身體傷損。事即因我而起,何能诿過他人?不究毆傷之責,情願立書爲據。”
他的耳畔,隻聽得這道人繼續道:“貧道所用藥引,名爲‘心懷寬大散’,衙内肯在這字據上留下名姓手印,便算是尋着了藥引,貧道好與衙内接骨續肉。不然的話,貧道便隻好眼看着這半截耳朵平白爛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