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河轉眼透土而入,老僧面上表情依然無喜無悲,身前身後,都是光明洞照。
老僧腳下,隐隐有暗影起伏,在地面上不甘地蠕動着。
智明和尚對蠕動着的黑影,隻是低喝一聲道:“魔物,昔日魔主欲壞菩薩戒行,于荒郊野地、享殿寶頂、山巒峰頭行了三次魔考,猶然被菩薩喝破,何況你等暗魔眷屬,安能壞我禅心!”
可是一轉眼間,智明和尚面色發青,卻是另外一種模樣,眉角之間似是隐隐有鱗甲生出,怪笑一聲道:“和尚,你毀我洞府,壞我真身,要借俺身上一點天龍血脈,助你煉成俱利伽羅龍王法相。結果還不是賣身投靠給旁人,才勉強借暗魔地獄之力壓下俺來!你卻不要忘了,你不過是他們教内一個承光羅漢,還不到焰光菩薩果位!俺這暗魔眷屬毒龍魔身,卻正是你的對頭,明暗相纏,直到你修成無上光明法身之前,休想降伏誅除俺!”
這段話說出來,轉眼間智明和尚額頭又是毫光大放,面色重又回歸了那個沉靜老僧的樣子。他望着自己召請而來的菩薩寶相,喃喃誦念道:“無上明尊法王子,能消世間諸罪障,此恩今當加我身!”
在他虔誠的持誦聲裏,菩薩寶相滿面慈和,天女手捧琉璃寶瓶,香膏仍然一滴滴地滋潤着菩薩的赤腳。
……
………
年輕的獵戶們正站在了桃花村前那一架闆橋上,夜色裏,仍然能見着屋頂上不曾完全熄滅的炭火,風中傳來了嗆鼻的煙氣。
牛臯伸着脖子望了一眼,罵了句:“直娘賊!這村子怎麽燒得這樣慘?幸虧俺們沒有在這裏借宿!”
他話沒說完,村子裏又是一片跪拜叩首聲音,牛臯嘴巴快,把頭搖了兩搖道:“可是作怪!屋子都被燒了,這些鳥人還忙着求神拜佛!”
話未說完,卻見一個蒼髯大耳的老道人,搖着蕉葉扇走到闆橋前來,向着這幾個年輕漢子上下打量一眼,拱手道:“列位,我家山主曾勸告你等,此處不是善地,要列位早些避開這場是非,怎麽又回轉過來?”
許玄齡這番話說出來,旁人還沒有怎樣,牛臯已經嚷道:“這先生,你們這些道士都是鹽醬口,說地方不善,這村裏就生起火來!莫不是你們身上這道袍是個假的,卻是一夥大盜,扮成道人作那沒本錢的買賣——”
這話才說了一半,就被爲首的青年打斷:“牛蠻子,先生面前,你口中胡攮些什麽!”
許玄齡聽這蠻子滿口胡柴,正要分說兩句,背後卻傳來了自家山主的笑聲:“大盜自然是大盜,不過有的大盜,光着腦袋,背着口袋,隻顧拐賣人口。魏某卻隻是個厭煩屋子破爛,專做拆遷翻新生意的,路數可與他們不一樣!”
牛臯嘴巴大,接話更是不過腦子,隻點頭道:“那比别的賊人更狠些!”
這話一出,隻換來自家哥哥不着痕迹地踹了他一腳。
及時壓住了牛蠻子胡說八道,隐然是這一行獵戶頭領的年輕漢子已經不動聲色地向前踏出一步,抱拳道:“白日裏先生指點俺們得了落腳地方,這情分俺記在心裏,夜裏見着這村子走了水,俺們怕先生有個萬一,特地趕過來看看情形。見着先生們無恙,俺們也算是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
這番言語聽起來倒比牛臯客氣許多,但裏面還是有些若有若無的試探意味。魏野卻是全不在乎,隻是将目光落在了這青年身上:“見着桃花村火起,還敢上前來,不說别的,起碼也算有些膽氣。隻是這位朋友,你可知道這桃花村是什麽所在,就這樣莽莽撞撞地趕過來?”
這領頭青年肅容應道:“先生将某等看作是什麽人了?走了水,俺們便是過路,也該幫一把手,卻不是那等趁火打劫的下作貨色!”
魏野偏了偏頭,掃了身後桃花村一眼,哼笑道:“隻怕這裏的人,倒不要你們幫忙救火,隻要你們做個三牲福禮,拿來祭鬼,倒是合用!”
仙術士這一貫的嘲諷口吻,要換了旁人,說不定就要跳起來了,比如牛臯此時一張黑臉就已經沉下去,很有一點想在魏野臉上開個染料鹽醬鋪的意思。
但是爲首的青年卻頓時動容,北宋一朝,看似繁華安定,但是荊襄、江南諸路還帶着蠻荒氣息,泉州等地又有大批從天方等地而來的夷人,帶着那些隻配稱作邪教的異端信仰定居。北宋與西夏、遼國的長期對峙中,原本在唐武宗、周世宗時代就已經差不多死挺了的唐密末流,也隐然沉渣泛起。看似寬容的宗教政策,換來的卻是各種各樣秘密宗教的橫行不法。
道海宗源掃滅的那些清代教門,不管是收元教還是清茶門,雖然教師爺們都往往客串着江湖綠林的身份,偶爾也幹點沒本錢的買賣。但是比起宋時這些教門,收元教之流簡直就人畜無害得像個小白兔了。
不管拜的彌勒佛還是無生老母,教師爺們講的還算是有三分歪理,包括他們後世的一點孑遺,如******、女先知之類,也不過是兜售些“生病不吃藥”之類蠢話。有宋一朝的秘密教派,卻是貨真價實要吃人獻祭的!
在汴梁,那些貓在下水道裏的“逍遙洞主”們晝伏夜出,綁架落單行人,然後用滾油把活人一點點地澆爛,去拜五通神。在湖廣閩粵等地,七八品的地方官被劫殺祭鬼都不算是新聞,被教徒們吃掉内髒血肉的屍首,化人場哪天不燒埋掉幾具?
不獨社會下層如此,當年藝祖趙匡胤開國時候,那一班開國勳貴裏,雅好吃人的就有不少。李處耘、王彥昇這些受趙大愛重的所謂“名将”,還隻是吃了些俘虜的心肝耳朵,而趙大寵愛的國舅王繼勳,卻是幹脆拿人肉當飯吃——
而素來号稱“仁厚”的趙大,也就讓自家小舅子過了十多年活吃人肉的幸福歲月,甚至在洛陽長壽寺裏開起了活人筵席。最後還是自命英偉的趙二實在受不了自家有這麽個披着人皮的妖怪當親戚,把這夥食人魔統統處死了事。
而後曆經真、仁、英、神、哲五代皇帝與大批文臣的努力,總算在趙宋勳貴與士大夫這裏,看不到什麽食人魔的遺風了。但是民間的食人祭鬼集團倒是随處可見,算起來,十字坡開黑店的孫二娘,還肯把人肉做了饅頭餡兒,居然算是一個很文明的食人魔了。
可如今畢竟已經不是藝祖、太宗那個猶有五代十國遺風、一片地獄變景象的年月了。除了那号聚嘯山林的“好漢”和豬油蒙心的邪教徒,也沒人覺得殺人祭鬼是個很正常的事情,真要拿住一個實在的,那便是立功受賞的好機緣!
領頭的青年面色一肅,向着魏野叉手行禮:“先生說這裏有殺人祭鬼的妖人藏身?在下相州湯陰縣人,奉縣尉鈞令行緝探事的弓手喚嶽飛的便是!妖人何在,煩請先生領俺們去捕拿他們見官!”
相州。
湯陰。
是做緝探的弓手,約等于後世所謂“聯防隊”或“朝陽區群衆”,這麽一個半官半民的身份。
還有這個名字——嶽飛!
魏野的目光仔細打量了一下面前這個青年,點了點頭道:“湯陰縣,姓嶽?是嶽和嶽員外家的公子?令尊身體可好?令堂姚安人,如今可還健朗?”
一旁牛臯本來就厭煩他們文绉绉的說話,此時一聽見魏野的問題,頓時大怒道:“直娘賊,你這潑道士也不過比我嶽家哥哥年長個幾歲,卻沒大沒小喊俺嶽家伯伯與伯母的名諱!嶽家哥哥敬重你是個出家人,俺卻不認得什麽天尊菩薩,先教你這個潑道人吃俺幾拳再說!”
他這裏發了一聲喊,嶽飛卻是搶先一步攔在他前頭:“牛蠻子,不得無禮!”
攔住了牛臯動粗,他還是忍不住問道:“先生認得家嚴?”
魏野彈了彈舌頭,望着面前這個雖然舉止還有點稚嫩青澀,卻已有老大一股沉穩勁兒的青年,心中微微一動。
祖籍相州湯陰縣,父親嶽和,母親姚氏,十七八歲的年紀,還有這個名字。
嶽飛!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的嶽飛!
與君痛飲,直搗黃龍的嶽飛!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卻等來十二道金牌的嶽飛!
風波亭……天日昭昭……青史碧血,留後人痛了無數歲月,恨了無數歲月,也驕傲了無數歲月的鄂侯、嶽王!
而如今站在面前的嶽飛,沒有幾度從軍的經曆,沒有馳騁疆場的戰史,也沒有含恨西子湖畔後,異化成一個注定要被小人文痞們代代诋毀的民族精神符号,就是這麽一個活生生、野潑潑的年輕人。
雖然舉止言行帶着三分土氣,五分沉穩,還有些許戒備與謹慎,哪怕還做着與協警差不多地位的緝探弓手,卻已經透出一股天生的軍人氣質來。
這些念頭不過是轉瞬之間,仙術士已經笑道:“十多年前,正是大宋崇甯二年,魏某在洞光靈墟靜極思動,正打算去拜訪一位隐居西嶽的老先生,卻見這老先生扮作遊方道人,到湯陰縣尊府門前化齋。那老先生見了令尊嶽員外,正巧嶽小哥誕生,便替嶽小哥取名嶽飛,表字鵬舉,是也不是?”
說起希夷先生的這些舊事,魏野自己也是一笑。
嶽飛早年的經曆,最有名的段子就是嶽飛降生之時,扶搖子陳抟正好路過嶽家,替嶽飛取了官名表字不說,還順便在一隻大缸上畫了辟水符,爲嶽飛一家化解了黃河潰堤的沒頂之災。
可這十幾年來,相州從沒遭過水災,自然陳圖南也不至于閑着沒事在嶽家裏留下那畫了辟水符的大缸。随着天關地鎖日益被大欲界天狗道流出的死寂之氣封固,飛升之途日漸斷絕之時,這位五代得道的睡中仙,能在飛升前還來看一看嶽飛這個未來将種,就足感盛情了。
至于後世某些“嶽王乃佛頂大鵬明王下世”、“秦桧是鐵背虬龍報冤”之類鬼話,差不多就沒半句真的,如今嶽飛就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也絲毫不見什麽佛門大能重入輪回後,那些龍象随扈、諸天頂禮、足下生蓮之類的殊勝瑞相、福德資糧。
同樣的,打從自家闖入這方天地,破天關,撞地鎖,把遼國供養的一衆阿羅漢都送去涅槃後,别人不論,烏靈聖母和她那小兒子鐵背虬龍明面上可是老實得很。當然,這頭老烏龍和她那兒子似乎是抱上了某些大能的大腿,如今已經狠心丢下千錦洞的家業跑了個幹淨,當然也不可能讓自家兒子轉生成秦桧秦長腳這麽個腌臜貨色……
他這裏習慣性地走神,牛臯已經哼哼唧唧地說道:“嶽家哥哥這件事,俺們莊子裏頭人人曉得,也不知道你這道士是不是在俺們莊子裏讨過吃,聽人随口說起過,所以跑來蒙騙俺們。須知道,俺們不是沒有見過你們這些走江湖的花頭!”
牛臯這裏嚷嚷,嶽飛卻是搖了搖頭道:“先生莫聽我這個兄弟亂說亂道,當年俺落地時,确是有位過路老先生,與俺起了官名表字。可這等小事,除了俺家大人,沒誰記得,不想今日卻遇見先生,倒是俺的福分——隻是先生,俺領着緝探差遣,正勾管着捕賊事宜,先生說這裏有殺人祭鬼的妖人,可有人證物證,俺們也有個回報衙門的憑據!“
這話說着客氣,其中多多少少還是透露出一些懷疑來。魏野卻不管他,隻轉過身朝裏面走去,将手朝着桃花村裏劃了一個圈:“人證、物證,這田莊裏都有。隻不過後面的事情,恐怕是險惡萬分,便看你嶽鵬舉敢不敢趟這潭渾水?”
魏野這樣說,嶽飛卻是一笑,跟着魏野走進去:“俺做着緝探弓手,便沒有想着回頭這等事!”
花了一個星期翻閱史料,總算敢下筆了。如果依着現在的有良心的曆史發明家的說法,雖然不至于寫出陽痿男趙構是個英明神武的中興之主,秦桧秦長腳是個相忍爲國的汪精衛前輩,但把嶽王寫成愚忠、低情商、不知變通的莽夫,也未嘗不可能。比如曆史發明家們的民國祖師爺呂思勉,就炮制過“嶽飛是軍閥,秦桧是賢相”這種謠言,并且在如今,被大批本朝的“熱愛和平人士”當成是“韬光隐晦、相忍爲國”的指導理論來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