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封禁着五陰魔的皓華珠送出,魏野轉過身來時,許玄齡已經拉着岑太真、沈清甯兩個徒兒大禮參拜下來:“速來拜見你們師叔祖!”
這一聲“師叔祖”叫出來,便是許玄齡有心接引他昔年這兩個徒弟拜入道海宗源門下。
魏野一笑,也不計較許玄齡這點心思,在椅子上坐下受了這兩個徒孫輩的漢子一禮,随即向許玄齡說道:“玄齡你也該知道我道海宗源的規矩,但有職司,不論師徒。那等沒根底的野道人,師父教徒弟,徒弟傳徒孫,三四代後,就要支派異脈頻出,彼此視如陌路。這是先秦方士的舊習,不該是我玄門的法度。以後師叔也好,師叔祖也罷,最好還是少提,喚魏某一聲山主便可。”
這就有點畫外之音在其中了,許玄齡在龍興觀做了多年的講經法師,這點靈醒還是不缺,當下站起身來,躬身答道:“山主教訓得是。”随即垂手侍立到一旁。
無視了正在抱着自己胳膊朝上爬的團子貓,魏野看了看許玄齡早年收作徒兒的這兩人,相貌端正,身材勻稱,隻是穿着長衣裳也遮不住身上緊實肌肉,又顯得粗手大腳,像是常做體力活的。魏野颌首道:“燕趙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也就該是這個精壯模樣。既然有心入我門下,我便傳你們一部入門法訣,看看你們悟性如何。”
說話間,他指尖點畫間,已經引動靈機演化,結成了兩個泛着淡淡靈光的蟠曲符篆,度入了岑太真與沈清甯眉心之中。
這兩道符篆中寄托着一套自《太乙含真九光玉書》中删減而出的吐納導引之法,雖然隻是吐納小術,以之修持入門,在煉形退病、凝元定基之上頗具優勢。就算是常人得了這法訣,修持後也能盡享三元之壽,百病不生。
這也是魏野看在這師兄弟兩人心思靈變,處事沉穩,格外青眼了一些。
然而岑太真跪在地上,卻是又喜又憂,朝着魏野又磕了一個頭,口中嗫嚅道:“山主肯賜俺們仙法,是俺們幾輩子修不來的福氣。可是俺和師弟過去不甚自愛,都已經破了身,走了元陽,怕是修不得仙法,将來要給山主丢臉。”
說罷,他又是一個頭磕下去,一旁沈清甯臉色發紅,也跟着磕了個頭。
魏野擺了擺手,笑道:“不過是破了童子身,這又算得什麽大事?那輩講求内丹的養生家,從自身精氣下手,千淘萬選一點至粹之精,以爲長生之本。然而天地生人,這點真種子乃是生生不息的根本,将它截取了換一己之長生,不過天地間一個蠹蟲。所以此輩雖然也能得長生之果,号稱仙道已成,卻有五百載天刑雷劫、地火風災等着,其名爲仙,不若稱之爲妖更妥當些。你們也要記着,若隻爲一己長生,汲汲營營于服丹茹芝之舉,于世無補,也不過與此輩一般,成個外道之仙,乃至淪爲守山鬼一類,更是無趣。”
他正在長篇大論,卻被司馬鈴扒着竹冠,替他補上一句:“叔叔,你當初爲了掙脫三垣群星引力,拼命吞吸太乙星華,又混淆天機引動雷劫,真是一點都沒有資格嘲笑那些挨雷劈的散仙呢。”
“那是迫不得己,權變,權變知道不?”
說到這裏,魏野擡起雙手,把趴在自己頭上的司馬鈴抱了下來,放到桌上,目光卻是猛地朝外一掃。
許玄齡修爲還差不少,魏野卻是不同,十數裏外那股地下潛藏的氣機,轉眼即知。
隻是,那氣機流變,看似如大日煌煌,其中卻多了一些陰詭難明的味道,似佛非佛,倒是少見得很。其中似乎有幾股較弱的氣息分散出來,正朝着劉先主廟而來。
不過這點小事,魏野也懶得理會,一把抄起司馬鈴,仍舊往肩頭上放了,向着許玄齡笑道:“說了這麽多閑話,我也累了。玄齡,這劉先主廟也算你半個老家,先替我安排一間靜室,歇一歇再說旁的。今夜隻怕還有客人要來拜訪,你帶着太真、清甯,将他們一概擋駕便是。”
魏野的話說得輕描淡寫,許玄齡卻是面色謹然,躬身答道:“謹遵山主之令。”
……
………
暮色漸濃,劉先主廟也籠在了一片昏暗之中。
漢昭烈皇帝的神像前,長明燈飄飄搖搖,雖然無風,卻是跳動不止,似乎随時随刻都要滅去一般。許玄齡取了個蒲團,坐在殿前檐頭下,手中蕉葉扇輕輕搖動,身旁岑太真、沈清甯兩人握着兩根棗木棍,一左一右,如門神一般守着許玄齡。
許玄齡擡起頭,卻見漫天重雲漸起,幾乎将月光遮盡,那翻動間的黑雲中,隻露出幾縷月光,陰慘慘的讓人心裏發悶。
就在此刻,一陣陰風忽起,殿中長明燈猛地一跳就被吹熄。天空中,似有一團黑雲直落到地面上來。
許玄齡微微皺眉,手中阆風玄雲扇一揮,便有一道清風拂過,内蘊淨穢之力,轉眼就将黑雲散成絲絲黑氣。就連天頂陰雲,似乎也散開了一點,如水月華臨照之下,露出的卻是一個個通體發綠的扭曲身形,赤發利牙,尖頭長臂,似人非人,滿身筋肉虬結,腰間系着虎皮,發出一陣陣的嘯音!
一擺手中蕉葉扇,許玄齡猛地高喝出聲:“何方羅刹鬼物,敢犯我清淨道場!”
喝聲間,阆風玄雲扇上青光一閃,便有風氣如刃飛出,猛地在一頭赤發羅刹肩頭帶出一蓬血花。
便在此刻,永樂禅院地層之下,那石廳中排布的曼荼羅壇城上,一個脫了僧袍、露出滿身死白皮肉的和尚悶哼一聲,肩頭無端被利刃斬裂,也是濺出一蓬黑血來!
然而受此重創,那和尚卻是絲毫沒有反應,隻是任憑黑血順着傷口涔涔流下,如同死人一般。
曼荼羅壇城之上,安慈和尚雙手合十,目光在那受傷的和尚身上一轉,随即搓了搓手上纏着的念珠,喃喃道:“能傷到羅刹眷屬,倒是好厲害的手段,不是尋常書符咒水的道士可比,北地何時多了這樣厲害的道門中人?若能活捉了來,獻祭壇城,便是一樁老大功績!”
想到此處,安慈和尚眼中頓時放出精光,口中喃喃唱道:“普啓一切諸明使,廣大神通清淨衆,共與加持慈悲力……”
咒音才起,他的光頭頂上卻被什麽東西砸着,他擡頭看去,隻見他身後那尊白衣大日如來金身,臉上鑲金竟是無端脫落下來!落在他頭頂的碎金,卻是無端朽壞,粉碎成塵!
一隻圓滾滾的團子貓兒,就趴在大日如來寶冠之上,三瓣嘴呸呸地吐着金粉:“喵啊,摻銀摻銅還摻錫,這金佛的口味可真不怎麽樣!簡直就像是麻辣味的巧克力奶酪火鍋,真是讓人不想吃第二口的啊!”
随着這隻團子貓滿嘴噴着金粉,就見着那一尊大日如來金身轉眼間就變得朽壞如腐木。
這尊大日如來,乃是這座曼荼羅壇城的中樞所在,随着金身朽壞,頓時壇城之中一應靈機再沒了中樞調整,繁雜異氣頓時爆發出來!
大凡曼荼羅陣,都要有一位主尊,或佛陀,或菩薩,入主中央之位。而後四聖六凡一應護法神靈環繞主尊四周,才能最終成形。而一旦主尊去位,護法神靈之間的氣機沖突,對于行法之人就差不多有緻命之危!饒是安慈和尚反應足夠靈敏,拼了命地猛地從曼荼羅壇城上跳開,但是氣機沖擊之下,他渾身血管已經如蚯蚓一般蠕動起來,暴起在皮膚表面,而後猛然爆開!
血管爆開的同時,他人也已經飛了出去,直落到了曼荼羅壇城之外,又滾出百丈之遠,在地上留下了大蓬血迹。
然而這樣的沖擊之下,這和尚一時居然還不死,血肉模糊的軀體竟是一下站了起來。
原本屬于人類的瞳孔突然睜圓,成了一對連瞳孔也是渾圓,帶着暗黃水晶體的怪眼,與團子貓的貓睛相對,一股深沉妖氣頓時彌散整個石廳之内!
“原來是金精清明化形成貓,這倒是是稀罕靈物。敢到佛爺教下弟子這裏作鬧,佛爺今日叫你來得走不得!”
生着一雙怪眼的和尚搖搖擺擺地站起身,然而那股實打實的妖氣,卻是幾如實質。妖氣中隐隐能見七點金星,隐成北鬥之形,帶着一股子掌生注死的玄妙氣息。
然而這等氣息,卻隻讓團子貓滿不在乎地打了一個噴嚏:“好重的泥腥味,這種沒做熟的東西我可不想碰。喂喂,叔叔,别裝幕後黒手啦,這時候,不就該你露面了麽?”
就在此刻,在石廳之上,永樂禅院上空,一道赤光貫空而來,直擊而下!
永樂禅院一應殿堂塔閣,被這道赤光帶起的熱浪波及,轉眼間就熊熊燃燒起來。在這一片高熱之中,轉眼之間,這座涿州有名古刹就籠罩在一片焦獄之中。随即這一片熊熊烈火,又随着赤光收攝成劍形,向着後面精舍地下直擊而下!
一聲大震,精舍地面已經破開一個數丈大的地洞。而随之而來的,就是轉眼間這座禅院中一應建築随着震蕩餘波,原本還保持着建築原形的焦黑木料,同聲爆碎,化作一片飛灰!
而那柄火劍就正插在安慈和尚面前,一股焚邪誅惡之意,絲毫不加掩飾。
“那秃驢,你倒是說說看,今日到底是誰來得走不得?”
一劍橫亘于前,烈火延燒在後,劍中傳來的魏野聲音卻是冷淡得厲害:“十多年不下山,我倒不知道這天下變化這麽大。大遼國的國師普風和尚,居然敢跑來魏某面前威脅我家鈴铛了?”
話語間,火劍很人性化地在曼荼羅壇城四周掃了一遍,方才繼續說道:“普風,你不過是遼東蜃華江中一條千歲烏魚,隻是天生異種,頭頂七點金星如北鬥。憑着這七點金星,你在蜃華江中朝禮北鬥千年成了氣候,又拜在萬花山千錦洞烏靈聖母座下修行,才算是換骨塑形、得了人身,莫不是你覺得這千載修行太過輕易,想追随陳希真那一衆散仙,也圖個沉淪紅塵的‘正果’麽?”
話音中,寄神安慈和尚的普風,被魏野說破跟腳,面色猛然一變,合掌問訊道:“貧僧不知洞光靈墟石真君在此,多有冒犯,還望真君恕罪!”
對普風這前倨後恭的表現,魏野也懶得搭理,隻是哼笑道:“劉先主廟裏那幾頭赤發羅刹,是你門下這個秃驢的手筆?綠油綢爲皮,内填人魂血肉,幻化成鬼物,這是三山九侯地煞術中裁紙幻形的蔡侯靈通車兵訣,又用上金剛禅邪法的血祭之術。這曼荼羅壇城更是布置得似是而非,其中法度道佛混雜得厲害,竟成了個雜貨鋪子。你們師徒雖然道不道、佛不佛、妖不妖,術法源流本來還算是有迹可循,怎麽如今成了這麽個德行?”
說到這裏,普風沉默片刻,還是老實合掌道:“本教佛母她老人家自然是有個計較,但此事不足爲真君道。隻是貧僧今日無端沖撞了真君,本教自然也有一分歉意,望真君看在佛母她老人家曾到真君仙山走動,稍存幾分香火情面與貧僧。”
聽着普豐和尚服軟,魏野低笑一聲,劍鋒在地面上一掃,便露出遼國全境輿圖來。随即劍尖在燕雲之地劃了一個大圈:“我也不管你們師徒要鬧什麽玄虛,燕京以南,白溝河以北,你門下僧徒不得擅入。涿州易州,不得再打發一個僧官來上任。若你做不到,魏某便親上萬花山,稱一稱你們師徒的斤兩!”
聽着魏野發話,普風和尚沉默片刻,卻是點了點頭道:“這等事,貧僧倒還拿得定主意,便依着真君之言,從此不令教下僧官往涿易二州來。若無事,貧僧便請告退了。”
說罷,那雙魚目般的怪眼一閉,安慈和尚的肉軀頓時碎成一灘血泥,再沒了動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