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還是壽昌六年,然而許玄齡嘴裏卻突然說出了壽昌七年的一件大事。
天子何時駕崩,這等事關系着一國國運,已經算是不可洩露的天機一類。他喃喃自語的時候,天地之間氣機已有感應,不過轉瞬便有層層烏雲聚攏上來,籠罩整片天幕!
如此天地異象,駭得吳卿儒面如土色,隻強撐着膽子搖了搖許玄齡的肩膀:“許法師……許法師……你是怎麽了?”
被他晃動了幾下,許玄齡卻仍舊一臉恍恍惚惚神色,随即一擋吳卿儒的手臂,舉起右手,捏着兔毫筆虛寫數字。随即一個激靈,這位龍興觀的講經法師顫抖了幾下,猛地栽倒過去。
直到這個時候,吳卿儒方才定了定神,一面向着殿中老君像連連行禮,一面扯着嗓子叫道:“來人啊,許法師昏過去了,快扶他進房休息!”
……
………
吳卿儒并不知道,就在許玄齡向空執筆、虛畫數字的時候,天際雲層之中,雪亮雷芒猛然閃動,随即勾勒成蟠曲文字,映照于雲層之中。
如果有人的目力能夠穿透濃黑雲層,便能看得清楚,雷芒盤結之間,正是一行古篆:“耶律氏國運将終!”
雷者,陰陽之樞機,此雷又是天機洩漏之間,将發未發的劫雷,正所謂“萬裏威光耀天地,一怒海沸山傾摧”——
易州四面山巒之間,一片黃栌林中,正中一株枝幹粗大的老樹在引而不發的隆隆雷音中,不由自主地渾身顫抖起來。
還不到深秋時節,老樹全身一片片樹葉卻是瞬間由蔥綠轉成血紅,一股粘稠得幾乎化不開的血腥味直沖上雲空。随着血氣上沖,雷電隆隆間,便将這株老樹劈成了兩半,露出樹莖之下尚未消化幹淨的死人與走獸骸骨。
像這樣在隆隆雷音間隐藏不住自己行迹的妖物,一時間也不知道被雷霆擊殺了多少!
至于那些自感成靈已久,早通靈識又修成手段的大妖,一個個都在自己妖洞中施展獨門避劫之法,拼死拼活地封鎖妖氣,謹慎些的連生機都含藏于身内,恍如死屍。這些個大妖一面施法一面還不忘痛罵出聲:“到底是何方不知死活的混球,引動這樣的劫數,劫雲廣大,竟是籠罩易州全境!”
它們痛罵出聲,天下修行中人,但凡已摸着天地運轉一絲規律的,此刻也是無比震驚!
天地之間那雷霆驚怒之意,不但起于易州,更是漸有籠罩燕雲之勢,整個遼國土地,都感到了那一股恍如起自心中的怒雷爆響——
燕京薦福山前大昊天寺。
遼人素來好佞佛,這座大昊天寺更是當今遼帝耶律洪基不惜重金修建的皇家寺院。
不但耶律洪基動用國庫修建佛殿,姑母秦越公主更布施了整座公主府,連同公主府所屬各處田莊、果園、作坊等産業,都捐獻成了寺産。
這樣一座大叢林,主持僧的跟腳也自然不凡,是出身契丹後族、賜封“妙行大師”的楚王世子蕭志智。
雖然這位妙行大師号稱“富貴羅漢”,自打受沙彌戒的時候,就不知道“寒林苦行”、“托缽乞食”這等佛門修持是怎麽回事,連平日抄經,也隻有新羅進貢的灑金箋才肯下筆。但是論“佛法”二字,在遼國一衆高僧裏也可以穩穩占個第一。
他駐錫的這座大昊天寺,占地廣大,數重殿宇之間,最爲金碧輝煌、滿布銅瓦的大日殿中,更是一反常态,修成了一座鑄銀鎏金的七星九曜諸宮曼荼羅陣。
層層劫雲密布,雷芒搖動之間,環布在這座大日殿中的七星、九曜、十二宮、二十八宿諸多神像頓時随着雷音一動!
坐鎮在曼荼羅陣正中的大日如來金身,以右掌緊握左手食指,結成智拳印,雙目慈和,正望着曼荼羅陣之前盤膝而坐的妙行大師。
兩個最受妙行大師寵愛的清秀沙彌,一個捧着一個朱漆雕龍盤,上托一尊白玉鑲金的舍利寶塔,一個卻持着一支銀杆金環、上安水晶佛首的鎏金錫杖。不論是錫杖還是舍利寶塔,皆有燦然佛光騰起,與七星九曜諸宮曼荼羅陣散射的光華混成一體。
一片耀目佛光之中,妙行大師雙手合十,口中發聲如獅子吼:“比丘妙行,歸命佛法僧寶海會聖衆,仰啓清淨法身大日遍照如來,普告十方三世一切諸佛大菩薩衆,一切賢聖聲聞緣覺聖衆,十二宮主二十八宿,四大明王護世八天并諸眷屬……”
随着妙行大師禅唱之聲,大昊天寺一應殿堂之中,皆有執事僧人敲動木魚,領着一堂堂和尚撚着佛珠,念起真言:“南無三曼多摩陀喃唵阿瑟咤!”
衆僧齊聲梵唱真言,隻見一座座殿堂之間,漸漸彌散出一股檀香氣味,滿布空氣之中,帶着一股仿佛能安撫人心的力量。
隻有妙行大師的禅唱之聲,猶然在耳:“今南瞻部洲震旦國大遼皇帝,享國太平,禮敬三寶,作諸功德,反遇惡曜淩空,入犯紫微,侵奪太乙星位,帝星無明,太子去位。諸般惡兆,不可盡數。沙門妙行,依陛下敕旨,修此息災曼荼羅法。故望諸天星主、遊空大聖,順我佛教敕,依佛教輪,變災爲福,施我無畏令安樂住,當來共結菩提眷屬!”
随着妙行大師禅唱聲聲,大昊天寺中,一應金銀佛像,乃至塔頂金瓶,檐頭銀鳳,一草一木之間,皆有佛光透出。整座大昊天寺,便在這一片佛光中演化出一尊頭頂肉髻的古佛法相,四周以佛眼佛母爲首,觀世音、金剛手、文殊師利諸菩薩合十拱衛。北鬥七星在前,日月五星與羅喉計都等九曜在後,十二宮、二十八宿重重環繞之間,化作一天星海,直沖天際!
此等異象之間,整個燕京隻聽得禅唱處處,異象撲鼻。平素供佛的人家,隻見着神龛上的佛像,不論是哪一尊菩薩都透出一片光明來。就連燕京護城河裏,都生出了一朵朵碗大蓮花。蓮花綻開花瓣,當中坐着一尊尊粉妝玉琢的秃發童子,雙手合十,禮贊不已:“南無清淨法身光明遍照大日如來!”
這是密教中有名的祈禳神通“佛頂光明星宮法界”,号稱“護國息災,皆令如意”,與“般若仁王寶輪壇城”并稱雙絕。妙行大師身在佛門幾十年,所精修的也隻是這一部佛門秘法。而耶律洪基也好,耶律家與蕭家的貴人們也罷,之所以情願拿出大把銀錢,修建這座大昊天寺供養妙行大師,也隻是爲了借重這部佛門秘法,鎭壓契丹氣運!
此刻,天有異星,入據太乙星位,正對着大遼皇帝不利,正是妙行大師發揮作用的時候。說起來,大遼修建大昊天寺,把國庫都花空了一多半,每年宋室撥給大遼的歲币,都進了大昊天寺這個無底洞裏面,所圖的不就是到了這種時候,妙行大師能挽回天命,安一安契丹貴人的心麽?
佛光沖天而起,正對着那一片劫雲。
劫雲之中,雷光蓄力良久,正醞釀着一片毀滅一切的殺伐之力,随着佛光一沖,頓時提前引爆出來!
彌漫遼國境内的大片劫雲,同聲下擊,一片片雷光穿林入山,不知多少潛修屏息、欲避雷劫的妖物,就在這一片望不到頭的烏雲劫雷中化成灰燼!
而如此天地之威,落在人們眼中,就見着天地之間一片昏沉,似乎隻剩下一片烏蒙蒙的色彩,而那一道道如雨絲般下落的雷芒,在每個人的眼前留下的,隻有閃動着的光芒,無休亦無止!
而在劫雲上空,穿過了千裏之高的大氣層,在一片星海之中,有一塊形狀不甚規則的丈許墨玉,虛浮其中。
而它所居的位置,正對着太乙星位,而自太乙星爲首、紫微垣諸星而下的點點星光,都被這塊質地溫潤的墨玉吸納一空,連一點星光也不曾留給下方那一片其形若方的土地。
這塊墨玉,也正是妙行大師口中那顆“闖入紫微垣、竊據太乙星位,令帝座諸星黯淡無光”的天外異星。
似乎遙遙感應到了那一道直沖而上的佛光,墨玉之中隐隐有灼紅光芒一閃而過。
随即一道道灼熱光華自墨玉之中透出,化作無數火鴉,向着那一道直沖而上的光芒直落下去!
佛光穿透雲海,火鴉化星破空,不過是轉瞬之間,兩者就在雲海間相撞,爆起一天碎光,散作天花亂墜!
而就在兩股法力互沖之間,一直被日、月、天星引力牽引,虛懸在星海中的那一塊墨玉,頓時全身一動,朝着雲海之下猛然投下!
随着墨玉下墜,雲海之中層層劫雲,終于找到了之前遙控凡人、洩漏天機的罪魁禍首。
一道道雷光,如刀似劍,在墨玉周身不間歇地亂斬下來。然而這方墨玉卻似周身堅固無比,絲毫不将雷火交加放在眼内。不但雷火交加,不能傷其分毫,反倒将一股股雷火之力統統吞吸下去,在墨玉表面浮現出了一環環玄奧無比的雲雷秘篆,将整塊墨玉變得越加多了幾分神妙之處!
不過轉眼之間,漫天劫雲在墨玉吞吸之下,就統統散去,露出了大片晴朗如洗的碧空。
隻是在這一片碧空中,卻有無數火球擦過天幕,朝着燕京方向猛然下墜!
大昊天寺中,妙行大師感應到星海之中,那一顆突然闖入紫微垣,吞吸紫微垣衆星光華、截留太乙星精的異星,從天軌之上松動開來,本來還露出三分喜悅神色。
然而他卻又感應到,那顆異星脫離了天軌,竟是直接朝着燕京方向落下,不但它落下了,還分出了無數星屑燃成的火團,朝着契丹全境降下!
這一來,若是不加防範,大遼滅國之災隻怕是轉瞬即至——
妙行大師歎息一聲,雙手一合,喃喃道出一偈:“日常有晦,月常有虧。物盛有衰,人壽有滅。老衲受大遼供養四十餘年,隻此一點教言,大衆宜各用功。此番去也,不受業牽。”
不僅妙行大師一位,遼東絕華島上,一座小庵之中,也自透出佛光禅唱,有一老僧手持木杖,緩緩行至庵前,合十歎息:“老僧思孝受大遼國恩深重,此時勾牽,不得不還。”
在遼東,在燕雲,在大遼五都,或是敕建的皇家寺院,或是私修的民間蘭若,都有點點佛光,升騰而上。
道道佛光中,還能聽見沙彌、幸童、法子法孫們的嚎哭之聲:“住持去了!師爺爺去了!老和尚去了!”
這一片嚎哭聲中,隻見佛光間顯出一個個老僧模樣,或捧經卷,或持錫杖,或敲木魚,或結手印。
也不知哪位高僧起頭,禅唱複起:
“無明滅,則貪嗔癡等行煩惱滅,
行滅則諸善惡業行滅,
行滅則業識投胎滅,
識滅則六根末具滅,
名色滅則六根人形滅,
六入滅則外境因緣滅,
觸滅則苦樂之感滅,
受滅則對境生愛諸欲滅,
受滅則造作滅,
取滅則有滅,
有滅則再受未來五蘊身之生滅,
生滅則老死憂悲苦惱滅。”
又有老僧,鼓掌大笑曰:“快哉快哉,今日方才舍了我那金玉繡堆,來親近這清淨法性!”
一旁有人笑道:“妙行大師久爲恩情利網牽纏,此刻卻是吃了橄榄了。”
話猶未了,一衆高僧所化佛光,正同下墜火星撞在一處,但見漫天火雲,半明半滅,中有點點金星,紛紛隕落如雨。
後人于《續高僧傳》中寫到此事,隻覺得不解,遼道宗壽昌六年,怎的大遼供養的百餘高僧,竟在一夕之間,紛紛入滅?
隻有妙行大師臨終前,吩咐門人弟子奏陳遼道宗耶律洪基的表文,稍稍透露出一點玄機:“老僧受陛下恩養四十餘年,坐受金玉之饋,甘旨之奉,雖阿羅漢名之人天應供,然國恩深重,不可不還。望陛下記取,來日保全契丹宗族者,唯有西去一片石,謹慎,謹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