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一個打小生長在大學士府裏,與皇家又攀了姻親的貴人,福康安在面對江湖中人的時候,舉止依然顯得十分地得體。
他見慣了穿宮過府的人物,知道那些舒展妥帖的眉眼和笑紋下面藏着哪些盤算。
他也清楚身懷絕技的武師,在看似孤傲冷冽的言行下,藏着些怎樣的失意和落寞。隻要貴人肯露出一點笑容,幾句客氣話,還有一絲不那麽太居高臨下的誠意,就能把他們感動得去給自己賣命的。
這是福康安從邊境上的土司與伯克身上得來的經驗,如今用在漢地武林門派上,也是一般。
眼見着那些年紀少壯、江湖聲望又尋常的掌門人一個個都盯着餘下四隻玉龍杯不放,福康安隻是擡手示意,随即便有侍衛将兩旁偏廳打開。正堂與東西兩廳間,早已各布置下了八張太師椅。
正堂上的太師椅與四大掌門人的座次一般,都用整張虎皮搭起,看起來威風赫赫,若不知道,還以爲是地方大員的座位。那東西兩廳上就要差了一籌,是用金絲繡福字的大紅織錦與壽字回文的綠緞繡墊裝點。
三個頭戴水晶頂子官帽的侍衛官,将餘下四隻玉龍杯、八隻金鳳杯與銀鯉杯放在正堂與東西兩廳的紫檀雕螭長案上,福康安方才笑道:“本部素來聽聞江湖上各大門派,爲了一個虛名,也有幾家門派并成一派的,也有平白壞了别人門派,自己重立一派的。至于前朝唐、宋、元、明間,傳下來的大門派,也有分成數家,互不來往的,也有幾宗人馬常年火并的……”
這話說出來,下面有些掌門人就有些坐不住了,如西嶽華拳門一派,從來是分爲“藝成行天涯”五個字派,彼此互不統屬,如今的掌門人還是前一天五大字派比武争掌門時,僥幸搶來的。又比如太極門,向來分爲南宗與北宗,兩宗之間鮮少來往,當年北宗門人爲了争奪掌門之位,甚至鬧出了滅門血案,北宗長老們又壓不住場面,無奈之下,方才肯向南宗請援。
至于少林派,也有少室北少林與莆田南少林兩支,莆田南少林與紅花會走得太近,最後被乾隆調大軍剿滅,這件事少林寺雖然不免有點兔死狐悲之感,可大體上隻怕還是慶幸居多。
這都是各大門派不願提起的醜事,此刻被福康安随口提起,不但太極門、西嶽華拳門諸派的掌門面子難堪,就是那些事不關己的掌門人,也不由得彼此議論起來。
至于并派、滅派的問題,如今的天下四大掌門人裏,金錢幫就以合并各家小門小派壯大而著稱,道海宗源更是個滅人門派起家的異類,然而慕容鹉與魏野隻是面色如常,該吃就吃,該喝就喝,絲毫沒有理會福康安的說辭。
福康安又說道:“這些事,說到底,不過争一個名頭。但是江湖上衆說紛纭,這樣事多少年也說不出個明白道理,倒不若朝廷替各位掌門人分個高下出來。今日便以玉龍杯、金鳳杯與銀鯉杯的歸屬,在江湖上定下各大門派的優劣高下。凡能憑武藝争得餘下四隻玉龍杯的掌門人,其門派便與天下四大門派并列,号爲‘玉龍八門’,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大門派。而能奪得金鳳杯與銀鯉杯的門派,便是金鳳八門與銀鯉八門,與玉龍八門一道,号爲‘禦杯二十四門’,正所謂禦杯爲憑,卻好過閑人紅口白牙胡吹大氣,從此江湖上各派排名,也算是有了一個依據,更少了無窮紛擾,豈不是一件好事?”
這句話說出來,各派掌門中老成些的人物都将眉頭一皺,心中暗道:“原本各大門派彼此都有劃定的地盤碼頭,少林寺的下院不會開到湖北去,武當山的支脈也輕易不向河南行走,大家總算是相安無事。便是弟子門人自稱武功天下第一,那也是關起門來吹噓,等閑不會爲了這等事情,幾家門派翻臉成仇。然而這禦杯二十四門一出,大家爲争這個天下大派的名頭,豈不是立刻就捉對厮殺起來?從此以後,隻怕江湖上要多事了。”
魏野端坐在虎皮椅上,不由得拊掌笑道:“這禦杯二十四門,實在是個極好的主意。何況禦杯之上,又不曾刻字,不像聖旨一般,講究‘金口玉言,一字不易’。禦杯在哪一派手裏,哪一派就名列禦杯二十四門,那爲了這個名頭,還不叫各派高手搶破頭?小門小派想要一舉揚名,大門大派也得保住祖傳的招牌,這二十四隻禦杯到了江湖上,便是一場好戲開鑼,實在是好看得很了。”
這番話說出來,頓時人人側目,魏野隻是一笑,絲毫不去理會。
胡斐聽得臨近一桌上,猴拳大聖門的掌門正與神拳門的掌門叙話道:“王老哥,你神拳門的武功出類拔萃,想來那玉龍杯非你莫屬啦。”
那神拳門的掌門人搖頭道:“若真奪了一隻玉龍杯回去,隻怕我門中從此多事,孩子們若是守不住玉龍杯,反倒砸了神拳門列祖列宗打下的招牌。若是捧一隻金鳳杯回去,倒是還能安安穩穩傳個幾代。”
也有人嘴巴缺德,頓時就接話道:“王老師果然是好計較,爲徒弟們留下個好退路,不似那名列四大派的人物,現在就怕守不住玉龍杯,正在事先找話轍呢!”
胡斐聽那人說話不陰不陽,矛頭直指魏野,頓時心中有氣,猛地要站起,卻被程靈素一把拉住,一旁劉鶴真一手握着酒壺,一邊向着胡斐擺了擺手,向着四周一指。
胡斐目光微動,就見着四周不知何時來了許多侍衛,一個個太陽穴凸起,腳步沉穩,立在不惹眼之處,少說也有百餘人。福康安對這場天下掌門人大會,果然是布置深沉,若是輕易發難,不說江湖群雄幹預,就是面對着那上百帥府高手,也等閑能讨得了好處。
胡斐隻能先将滿腹怒氣壓住,程靈素卻是小聲安撫他道:“聽見有人編排你的魏大哥,就氣成了這個樣子?魏大哥一手創立道海宗源,心胸自然不同旁人,怎麽會在意這些宵小之徒,胡大哥你呀,還是看魏大哥他——”
話沒說完,就聽得魏野一聲冷笑道:“道海宗源留不留這一隻玉龍杯,那是魏某決斷,卻不勞外人操心。若是有人太愛嚼舌頭,何必在酒桌上廢話,魏某這就送你去一個發揮長處的所在!”
仙術士說着,将袖一揚,衆人隻見精芒一閃之間,那方才還在饒舌的漢子還不知發生什麽事,就從桌邊被帶得飛起,随即整個人都橫飛了出去,一路上不知撞翻了多少桌酒席。
一時間隻見酒壺與湯碗齊飛、盤碟與杯筷共響,長衫上鹿尾留痕,短褂上鳜魚拓印。海參脫逃,绮羅叢中如龍歸海,魚翅拒捕,盤花辮上似鳳還巢。名宿身法靈巧,怕的是熊掌帶汁,高手輕功曼妙,畏的是豹胎挂糊。
隻苦了那個嘴上沒把門的家夥,就這麽直挺挺地飛到西廳廊柱上,方才止住去勢,卻是被一支無羽鐵箭穿過衣領,釘在了柱頭上。
魏野這才拿起茶盅,又啜了一口茶,笑道:“福大帥乃是國朝第一領兵大将,想來家中也不愛養些畫眉、鹦哥之類雀鳥賞玩。今日魏某空手****,殊覺失禮,借花獻佛,将這隻能言鳥送了大帥玩賞。”
饒是福康安極讨厭魏野饒舌,但是見着這一幕,也不由得啞然失笑。
一旁大智方丈見着這一場亂象,不由得合掌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向着魏野道:“魏真人這等暗器功夫,将一個大活人帶出八丈多遠,卻不傷分毫,實在是震铄古今的絕藝。然而無乃惡谑太過,不是修行人的本等。”
魏野搖頭道:“和尚,魏某不和你說道法,隻和你談因果。過去劫時,釋迦牟尼诽謗毗婆葉佛,至他成佛時,仍受果報,吃喂馬的粗麥充饑三個月。作業受報,這是你佛門的立論,魏某不過将報應提前幾日,又何足怪焉?”
被魏野這麽一噎,大智方丈合掌又念了一聲佛号,不再言語。
胡斐卻是在下面一拍大腿,笑道:“魏大哥這般處置宵小,真是快哉!靈妹子,你還是和魏大哥處得短了,不知道魏大哥是怎樣的性情。”
程靈素望着胡斐的臉,心中想道:“我要怎樣知道魏大哥是什麽性子?我在乎的人,又不是他……”
被魏野這樣一攪合,雖然沒人受傷,可是這筵席也沒人有心情吃下去了。
帥府仆役隻得上前來,将筵席撤下,又将滿地杯盤肴核打掃幹淨,奉上茶果。
那倒黴鬼也被人從廊柱上解救下來,虧得他身上那件褂子料子甚是結實,居然沒有墜破。福康安又格外賞了他五十兩銀子、一匹青緞遮羞。這人丢了面子,也不肯再留在天下掌門人大會上自讨沒趣,自己低着頭忙忙地去了。
此刻福康安向着站班的武官中點了點頭道:“安提督,你來替各位賓客說一說這天下掌門人大會上,是怎樣一個比試法。”
隻見武官隊裏走出一個身材魁梧、樣貌粗豪的武官來,先向着福康安打了千,方才朗聲說道:“咱們今日以武會友,講究點到爲止,誰跟誰都沒冤仇,最好是别傷人流血。不過動手過招的當中,刀槍沒眼,也保不定有什麽失手。福大帥吩咐了,哪一位受輕傷的,送五十兩湯藥費,重傷的送三百兩,不幸喪命的,福大帥恩典,撫恤家屬紋銀一千兩。在會上失手傷人的,不負罪責。”
一旁魏野卻與慕容鹉笑道:“一千兩的撫恤銀兩,若在金錢幫裏,隻怕各堂下轄的香主,都不止這個價吧?久聞福大帥每次出征得勝後,宮中都有數萬兩白銀爲賞賜,可是福大帥從來都将銀兩散給麾下兵卒,自己一毫不取。我原本以爲這不過是粉飾之詞,今日一見福大帥開出的撫恤價碼,才知道福大帥果然清介不染。”
慕容鹉翻了翻白眼道:“當今聖上恩澤廣布,不是西晉八王之亂時候,也不是前明朱元璋那般刻薄寡恩,我慕容鹉既不是石崇,也不是沈萬三,魏道士你少在這裏挑撥生事!”
這兩個道人的對話,說起來是輕描淡寫,但是福康安聽着魏野明着誇獎自己“清介”,暗地卻是有意點明慕容鹉的豪富,心中卻是一動,暗道:“所謂胸懷利刃,殺心自起。這慕容鹉原本是宗室近支出身,所掌握的金錢幫,其财力、勢力,甚至更勝當年紅花會三分,若此人野心不僅僅在江湖之上,那豈不成了主子的心腹大患?”
這念頭一起,在福康安眼裏,魏野這個不按牌理出牌的道士便排到後一位去了,反倒是慕容鹉這個金錢幫之主,成了福康安眼中的絕大禍根。
慕容鹉卻像是渾然不覺,隻是饒有興趣地打量那些有心上場競奪玉龍杯的人物。
安提督又說道:“若想挑戰金鳳杯與銀鯉杯的掌門人,若是最後得勝,自然是向東西兩廳的太師椅上就坐。但是今日我們先定玉龍杯的歸屬,若有英雄高人自覺能與天下四大掌門人并列,請先坐到四大掌門下首。若有人不服,則随時可以上來挑戰。至于大智方丈、無青子道長、魏掌門、慕容幫主四位,就請爲大家做個見證。”
安提督說完,便有仆役将堂上四把虎皮太師椅搬到了四大掌門人之下。
各派掌門沉吟良久,隻是将目光在餘下四隻玉龍杯上轉來轉去。等到安提督又說了一句“各位竟都這麽謙虛?還是想讓别個兒累垮了,再來撿個現成便宜?那可不合武學大師的身分啊。”終于激得群雄微微有些躁動,就見一位青袍道人、一個黑臉膛大漢、一個黃胡子的中年漢子與一個衣衫褴褛、搖搖晃晃的醉漢紛紛站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