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神出巡變成了神前問案,說起來,這樣的大事本應該李瑞麟出面,便是李大同知不在,也該是鄉紳當中推舉出一位最年高德劭的舉人老爺,而不該是魏野這個過路的道士做主。
但是這主魏野偏偏就做了,而且做得理所應當、當仁不讓。
不但圍攏上來的一班鄉紳們不以爲怪,就是一直代李大同知視事的顧老夫子也未覺得有什麽不妥當。
而在英雄樓的二層包間裏,四平槍門之主“分海槍”吳鈞晖卻是神色木然地盯着那兩個跪在魏野面前的可憐蟲。
甄香璞不用說,這婬賊注定逃不過一個死字,至于是痛痛快快地一刀砍了腦袋,還是碎割零切的魚鱗剮,那都已經由不得他作主。
而一旁跪在地上,如小雞啄米一般磕頭讨饒的任天蓬,從今後也隻能交出莊主之位、安心養老,再不要想在江湖上有個好名聲了。
雖然将養了數日,然而吳鈞晖的臉到如今還是青白青白的,眼皮浮腫,眼眶發烏,怎麽看都像是纏綿病榻的重病号。
但是這位四平槍門之主的雙眼,卻是比往日都要格外有神些,他猛地阖上窗戶,一拍桌子:“道海宗源要開山,要立派,都随他,隻是這佛山鎮卻是不能再待下去了!狄長老,傳令下去,大夥收拾行李,這就回去!”
與吳鈞晖對坐的狄長老深知四平槍門這些年裏,勾結嶺南各路邪道中人,也沒少沾染那些傷天害理之事。而似這樣身上沾了龌龊之事的武林人,确實也不該再留在佛山——道海宗源字号才剛打出來,卻在武林道上掀起了多少腥風血雨?
雄踞廣東的五虎派,說滅就滅了。
嶺南邪道轉眼之間,就給殺了個雞犬不留。
如今就連甄香璞這樣早就遁迹江湖、隐姓埋名的采花大盜,也被重新挖了出來。
那幾十個成名人物的首級,幾十個灰飛煙滅的山寨,連着今日裏的舉動,全是道海宗源在向嶺南武林立威,而四平槍門要再不走,隻會變成下一隻用來吓猴的雞!
像四平槍門這樣的二流門派,掌門人武藝或許不成,但是江湖眼力卻未必然差了。
匆匆将幾塊碎銀子丢到英雄樓櫃上,以吳鈞晖爲首,四平槍門上上下下十幾号人,匆匆忙忙地就出了佛山鎮,也不走大路,卻是抄小路向着自家門派所在匆匆而去。
四平槍門下,除了幾個吳鈞晖的心腹弟子,大家都不曉得掌門人這是犯了什麽毛病,先是痰氣上沖暈倒在大街上,現在又是這樣火燒屁股一般急匆匆朝回趕。隻是人人見着吳鈞晖那張毫無笑意、陰沉得要滴出水來的臉,有什麽話也隻敢咽進肚裏。
吳鈞晖走在隊伍最前面,隻是背着自己那一杆梨花槍,頭也不回,隻是朝着前面趕路。
這條小道崎岖在山間,兩旁野林子極密,偏西的日頭那一點餘晖經過了層層疊疊的枝葉攔阻,落到地上便不剩多少,反而陰森森的,仿佛林間潛伏着什麽怪物,讓四平槍門的弟子們不自覺地心裏發緊。
吳鈞晖沒有在意這些小事,隻是随着他的腳步朝前邁出,光線一步步地變得黯淡,這樣的時候,這樣的路上,總有一些早該被塵封在腦海深處的記憶,就這麽不期然地浮現上來。
這樣一步步走入昏暗無光的世界中,對吳鈞晖而言,不算是什麽新鮮的事情,甚至在黑暗中他的步子走得更穩,更快。
在過去許多年裏,他便是這樣走在那些邪道高手的秘道間,而他的身後則是新買下的女孩——有時也有男孩——就這樣一步步地朝着那些不見天日的魔窟而去。
而最後離開的,隻有吳鈞晖一個人。
這種經曆并不讓吳鈞晖感到愉快,但是他也并沒有什麽更多的感想,隻是像剛得了孩子的父母,總要拜一拜痘疹娘娘一樣,是一種例行的儀式。
至于那些魔窟中傳出的哭喊與哀鳴,也大概與廟宇裏時時響動的鍾磬,沒有太大的區别。
在吳鈞晖見到那些人頭之前,他大抵是這樣認爲的。
可是當那些長久地享受着他帶來的祭品的怪物,最後卻化作了竹竿上面用石灰腌制的首級,随風微微搖晃的時候,吳鈞晖與其說是恐怖,不如說是陌生,對這個武林,這個江湖,這個世道,都感到陌生起來。
似乎有什麽東西和以前不一樣了,究竟是哪裏不一樣,他說不上來,但是當任天蓬雙膝跪倒在街面上,當甄香璞被五花大綁押到了街頭站籠裏,吳鈞晖切切實實地發現,世道變了。
就像舉人老爺們相信“刑不上大夫”,武林大豪們也相信“王法管不着江湖人”。
就算有武林大豪如玄妙子、鳳天南之流那樣,幹盡了斷子絕孫的惡事,也隻應該有那些同樣出身江湖的大俠來處置。當然,武林中的同道,對于這樣的事情,往往是裝看不見的多,頂多也隻是端坐一旁,說一些“割席斷交”之類不痛不癢的牙疼咒。
真正如當年的胡一刀那樣隻憑自己好惡行俠仗義的人物,哪怕身懷蓋世武功,也隻能早早地就送了命。
至于官府?官府對于武林大豪的籠絡,還他們優待士人比更用心些,哪怕是做到了一品二品的高官,對那些真正掌握着一家大門派的掌門人,莫不曲禮優容。至于地方官們,每一到任,頭一件事便是打聽本地的武林門派情實,若是少林、丐幫這樣大門派,他們用心鑽營的功夫也不比伺候上官低了。
哪怕是雍正朝智計百出的“名臣”李衛,他對付甘鳳池、窦爾敦的法子,也不過是借着吳瞎子、黃天霸這些武林中享名已久的高手行事。
但是這些仿佛精鐵鑄成的規矩,在現在的廣東都被人颠覆了。
有人就能爲了立威,殺盡嶺南綠林高手。
有人就能爲了揚名,逼着武林大豪當街跪地求饒。
這世道轉眼之間,就變成這般模樣,吳鈞晖不知道這究竟是爲什麽,但是走老了江湖的經驗告訴他,這樣的時候,便得離着佛山鎮、離着道海宗源越遠越好!
步子越邁越急,正快步前行間,吳鈞晖卻突然聽見道旁野林中風聲無端而起!
腳下步子未停,吳鈞晖隻是吩咐了一聲:“狄長老,讓大家留神戒備——”
話未說完,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一直緊跟着自己的狄長老,可是映入眼簾的卻隻有一張帶着詭異笑容的臉。
狄長老的頭顱就這麽挂在了道旁的樹枝上,而他的軀幹卻保持着向前行走的姿勢,向着自己歪歪倒倒地邁出一步,随後方才失去了活力,撲通一聲倒落在地。
在狄長老身後,一個看起來年紀并不大的少女,戴着像是觀音兜一樣的罩頭鬥篷,把玩着手中一對像是峨嵋刺一樣的短刃。
那對短刺被打磨得像是長針一般尖銳,看起來純是專用于刺喉、戳目、打穴的兵刃,并不是刀劍一類開了刃口的兵器,可是狄長老的頭顱又是怎麽被斬下來的?
這個疑問還未獲得解答,少女已經向着他摘下了兜帽,金橘色的卷發随意地披拂在腦後,白皙的肌膚像是沒有上釉的瓷器,帶着一種病态的灰暗感,而那雙紅色的眼瞳卻是帶着欣喜的神色,打量着四周的人群。
她以一種帶着些粗野氣質、又稍顯稚氣的口吻,開了口:“你們是這個世界的戰士,對吧?比起那些稍微愛撫一下,就會哭泣着死掉的平民,你們看起來似乎更強壯嘛。”
吳鈞晖可以肯定,這個女人的口型并不是在說官話,但是落入自己的耳中,卻是字正腔圓的北方官腔。
不過比起口音問題來,更讓吳鈞晖警惕戒備的,是這個女人那似曾相識的笑容與眼神。
是的,嶺南綠林道上的教師爺,那個已然喪失人性的玄妙子,每次當他接受了吳鈞晖的獻供,對着那些被拐騙或者被買來的少女,這個老怪物就會露出同樣的表情。
那是玄妙子即将享用以人命與鮮血烹制的醜惡飨宴時候,才會露出的老饕一般的神情。
但是吳鈞晖從來沒有想過,會在這樣一個看起來二十歲不到的少女臉上發現同樣的表情。
那股毫不掩飾地浮現在臉上的表情,甚至讓少女那看起來頗具異國風情的美貌都随之而扭曲醜惡起來。
作爲四平槍門的掌門人,吳鈞晖一隻手伸向背後去握住了梨花槍,目光卻是從狄長老死不瞑目的首級上移開,雙眼緊緊盯着這個不知其來曆的女人:“你是什麽人,要做什麽?!”
“做什麽?”似乎被吳鈞晖這個問題逗樂了一般,紅眼的女屠夫嬌笑着,用自己手中的短刺輕輕描摹着豐潤而優美的唇形:“這都看不出來嗎?這個地方的男人到底是有多麽的無趣和遲鈍哪?小克萊自然是在這個地方尋找能夠消磨時間的樂趣啊。或者說,你們能夠給與小克萊這漫長又無趣的旅行,一點點飯後甜點一樣的樂趣嗎?”
就在這幾句話之間,落在後面的四平槍弟子們卻已經追趕了上來,然而他們第一眼看見的,卻是狄長老斷頭的屍身。
“長老!”
“這妖女、這妖女殺了狄長老!”
随着幾個四平槍門弟子的大呼小叫,随即便是一杆杆梨花槍自背上解下,槍花抖動間,就将紅眼的女屠夫圍在了當中。
可是吳鈞晖這個時候,反倒停下了手裏的動作,隻是猛地喝了一聲:“都他娘的閉嘴!”
一聲斷喝,病虎積威猶在,四平槍門的弟子們霎時都将喊聲都壓進了嗓子眼裏。隻有吳鈞晖的聲音還在林間小道上響起:“朋友,如果你要找樂子,不妨與吳某合作,身爲四平槍門的掌門人,吳某自有門路,哪怕你每日裏都以活剝人皮爲樂,吳某也有法子滿足你——”
或許是因爲和邪道高手們打慣了交道的緣故,吳鈞晖面對着這個帶着扭曲笑容的女人,卻是要比他看見那些示衆首級的時候要鎮定得多。
對吳鈞晖的話,紅眼的女屠夫歪了歪頭,似乎很有興趣地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吳鈞晖看了一眼身邊的這些四平槍門弟子,尤其是那幾個狄長老親傳的弟子,聲音不由得更鎮定了些,也誠懇了些:“不過是殺人取樂而已,吳某門下弟子,朋友你看中哪個,便取了哪一個命去,四平槍門家大業大,這點損失也不算什麽。”
這番話說出來,不但四平槍門弟子紛紛色變,更讓對方稍微訝異了些許:“真是個看不透的家夥,居然是這樣無趣的反應——不過,也好!”
話音未落,紅眼屠夫如箭一般猛地彈射出去,在眼花缭亂的銀芒閃動間,兩名四平槍門弟子随即被一擊刺中胸口,連喊都來不及喊,就這樣帶着噴出如泉的血液,仰天便倒。
也就在紅眼屠夫将短刺送入兩個弟子胸口的瞬間,吳鈞晖暴喝出聲,身後用布裹起的一杆梨花槍猛地脫出。
左手提槍,右手提布,吳鈞晖左手槍出,槍鋒直挑如線,右手那一匹布如長虹垂天,直卷上對手右臂!
右手被布匹卷住,紅眼的女屠夫卻是絲毫不以爲意,隻是小聲地嘀咕了一聲:“隻有這種中看不中用的小花招嗎?小克萊——大——失——望!”
話語間,再也不掩飾失望之意的女屠夫,猛地将身一低,卻是将手中短刺收回到腰間,随即卻從腰間摸出了一支滿是尖釘的鋼錘,就這麽向前猛打出去!
梨花槍刺中了女屠夫的胸口,槍尖卻是發出一聲撞在鐵闆上的脆響,随即那一柄鋼錘反手而進,正落在吳鈞晖的頭頂,頓時帶起一片血沫、腦漿與破碎的骨渣!
而伴随着極有節奏的一下下的鋼錘砸落頭顱的聲音,林間小徑上隻有一個欲求不滿的女屠夫的尖叫聲不斷響起:
“爲什麽!爲什麽!爲什麽你們都這樣脆弱,這樣不經折磨!過分,實在是太過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