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女樂已退,胡斐方才轉頭望了魏野一眼,微微有些詫異道:“大哥怎麽隻管看我?”
魏野笑着搖了搖頭道:“隻是見着這五湖門,稍稍有些感慨。論起來,五湖門是前明時候便有的派門,雖然是賣解爲生,但武功在江湖上也是自成一路,并不在那華拳門、先天拳、地堂拳之類門派下面。這一派的祖師婆婆立下一個規矩,曆代掌門隻許姑娘家充任,這原本也不算什麽過錯,北宋時的飄渺峰靈鹫宮,南宋時的終南山古墓派、前明時候的北嶽恒山派,便是由女子充任掌門人,照樣是威震江湖的名門正宗,便是号稱天下第一幫的丐幫,也是出過好幾位女幫主的,可見江湖中人,武功二字方是根本,男女之别反而不怎麽重要。”
說道這裏,魏野聲音卻重了些,說道:“若是因爲自家是女子,便隻想着以女色媚人,借着一個漂亮皮囊勾搭英雄豪傑,固然一時之間也是能成事的。然而這樣的女子,無非是一縷柳飛絮,若有好風借力,或者真讓她上了青雲,然而風停之時,終究還是随逝水、委芳塵了。”
這話說的時候,魏野卻是暗運道門真氣,聽着聲音不大,卻是遙遙地傳遍了鳳天南這座花園。
那五湖門的女弟子中,旁人還隻覺得奇怪,隻有桑飛虹卻是臉色一紅。
五湖門自古隻以女子爲尊,男弟子便是本領再大、功勞再高,也在門中排不上字号。原本五湖門中就是賣解的女子居多,這條規矩一出,門中更留不下什麽男弟子了。五湖門本來就隻有賣解營生,不似恒山派把持着北嶽恒山的好幾處敕建的尼庵,廟産頗豐,吃用不愁。一群賣解女子,遇到了五虎派這麽個大财主,便有幾個有志氣的,不想給五虎派捧場,也架不住五虎派裏這樣的金山銀海劈頭蓋臉撒下來。
時間一長,五湖門上下隻把賣藝讨賞看作是天經地義,眼瞅着好端端的一個江湖門派,都快變成了鳳天南自家養的家戲班子。雖然鳳天南對五湖門上下還算是守着江湖同道的規矩禮數,然而門中弟子早有不少心氣浮動的,說不得再過幾年,鳳天南的八姨太太、九姨太太,都該是五湖門的弟子了。
桑飛虹聽得心裏不是個滋味,那紫衣少女原本微黑的皮膚一瞬間就蒼白起來。桑飛虹知道這少女的來曆,不由得輕輕将她拉至一旁,小聲道:“袁師妹,那道士内力雖然高絕,這一手千裏傳音的本事也實在少見,然而比起貴派的九陽功,那就不值得一提了。何況尊師乃是前輩高人,在你面前哪容得這樣一個狂人大言欺人。這種混賬男人,姐姐我是見得多了,你且不要理會他,一會我遣個弟子替你去做那一出……”
她本來要說“思凡”,一動口才想起面前這少女的真實身份,連忙改口道:“那出混賬戲文,你隻在這裏歇着就好。五虎派雖然威震嶺南,可我們鳳陽府五湖門也不是吃素的,諒他鳳天南也不敢将我們如何。”
聽着桑飛虹這話,紫衣少女隻是望着那石舫,緩緩說道:“柳飛絮、柳飛絮,這位魏先生,果然是有一雙慧眼,我豈不就是一縷柳飛絮麽?”
不論湖心戲台邊上,桑飛虹與紫衣少女說了什麽,魏野這話倒引得李瑞麟有些不快,心中暗道:“一個出家的人,卻看什麽紅樓夢,引什麽柳絮詞,終究出家是個假的,奇裝異服、招搖于世倒是個真的!等這樁公案了結,不但鳳天南,此人也是不能留了,總要一發處置了才好。”
他這裏感慨着,鳳天南也笑道:“魏道長這話說得差了,女人家便該老老實實嫁人生子,不但武功,就是讀書作詩也是不該的。頂多是學一點算學,在家裏算算一家開銷的小賬目,就能當得起一個賢字了。”
聽此高論,李瑞麟點頭撫須,魏野也不争論,隻是挾了一箸水參南棗先蒸後烤的幹果。
滿案堆着的各樣南北瓜果,不論嶺南的荔枝、桂圓、蜜柚、菠蘿蜜,還是黃岩的柑子,哈密的甜瓜,還是紫櫻桃,梅子、蘋果、鴨梨,不管當令不當令,都是新鮮水嫩,要比那北方富戶用蜜餞果子待客更講究三分。
除此之外,所上的便是燕窩湯、鲨魚皮雞汁羹、魚翅螃蟹羹、蒸駝峰、蒸鹿尾、鲫魚舌燴熊掌之類,又有各色冷盤菜碟、熱吃勸酒,挂爐走油的豬羊雞鴨同梅花包子、什錦火燒、五色奶油果子一類點心,都是由各人侍奉的丫鬟捧進來,由着賓客們自選。
這等富貴用度,魏野也不過是見個土财主們擺闊的新鮮,然而何茗與胡斐卻是隻管大碗飲酒,大口吃肉,絲毫不管什麽斯文。何茗一面撕着一隻白蒸乳豬,一面還在勸胡斐:“胡兄弟,做客的時候,酒要少喝,菜要多吃,才算是實在吃了一次酒席,若是酒喝多了,回頭一起鬧酒吐出來,不但便宜一點不剩,還傷了自己身子。我看這烤鹿肉就很不錯,你們給我胡兄弟也照樣來一份。反正今天他們是請老魏,這便宜咱們不占白不占。”
那邊何思豪也向着魏野連連舉杯,仙術士也不過将一杯金華酒略略舉起,沾了沾唇就算數了。
湖中戲台之上,五虎派的弟子早已經打扮停當,唱罷了宵光劍裏一出《功臣宴》,如今卻沒有唱《雙官诰》,卻見一個妙齡女尼,頭戴僧帽,芒鞋缁衣,手持一柄拂塵上了場。
這個扮相卻把石舫中人都弄得有些奇怪,那佟遊擊一手攬着陪酒丫鬟,一面向着戲台上望去,不由得滿臉詫異道:“這一身灰撲撲的帽子,灰撲撲的衣裳,是唱什麽戲文來?是不是鳳翁你們府上的門子沒有看好大門,叫化緣的小尼姑混進來了!”
李瑞麟也伸出兩個指頭,遙遙對着戲台一圈道:“又不帶妙常巾,又不穿水田衣,頭上連一件頭面也沒有,這個樸素模樣唱思凡,哪還有半分意思在内?須知道,女子最可愛處,便是烏鬟如雲,而秃尼形容,實在是第一可厭的。還不叫人把這個尼姑給趕了下去,兀得不壞了大家吃酒的興緻!”
然而不等李瑞麟發号施令,戲台上那女尼已經開口,卻不是唱,隻是念,聲音清朗,卻不帶絲毫梨園聲口:“貧尼袁氏,法名圓性。隻因我生身父敗德無良,我娘親孤苦自盡,因此上,把奴家舍入在空門爲尼……”
随着這少女念白,桑飛虹的五湖班中琴師隻是照着魏野先前的吩咐,低低地拉起胡琴來,其音如泣如訴,無端地給這場歡宴帶去幾許陰冷調子。
鳳天南聽着那尼姑自稱姓袁,目光一沉,仔細朝着戲台上端詳片刻,卻是面色微變,随即向着滿堂貴客一拱手道:“諸位,這尼姑不知是從哪個庵堂裏跑出來的瘋子,卻擾了大家的酒興,我且命人将她趕出去,重新再起一堂戲……”
說着,鳳天南便要叫家人傳話,卻不料魏野一擡手道:“鳳掌門且慢,尼姑登台做戲,雖然不怎樣好看,也不通昆聲,然而畢竟是個新鮮玩意,且緩一緩,讓她将這出戲唱完如何?”
那佟遊擊是最好熱鬧的一個人,此刻更是看熱鬧不嫌事大,不由得拍手道:“好極好極,天底下隻見尼姑唱佛曲,這尼姑唱戲倒是頭一回見,這個熱鬧難得,不妨等她唱完了再處置也不遲。”
這時候,那戲台上又傳來那圓性尼姑的念白:“我隻恨,學不得羅刹女去降魔,我隻恨,學不得南海水月觀音座,無仇無恨自蹉跎。夜深沉,獨自卧,起來時,獨自坐,孝不能報,仇不能說,有誰人,孤凄似我?似這等,削發緣何?恨隻恨,我那生身父,欲殺不能,欲救不得——佛啊佛!
哪裏有天下園林樹木佛?
哪裏有枝枝葉葉光明佛?
哪裏有江湖兩岸流沙佛?
哪裏有八千四萬彌陀佛?
念到這裏,這圓性尼姑向着四周打了個問訊道:“諸位鄉親父老,都是佛山本地人,小尼姑有一樁深仇大恨,一時化解不了,隻能請諸位做一個公論——十九年前在這廣東省佛山鎮,一個少婦抱着一個女娃娃,冒雨在路上奔跑。她不知道到什麽地方去好,因爲她已給人逼得走投無路。她的親人,都給人害死了,她自己又受了難當的羞辱。如果不是爲了懷中這個小,她早就跳在河裏自盡了。
“這少婦姓袁,名叫銀姑。這名字很鄉下氣,因爲她本來是個鄉下姑娘。她長得很美,雖然有點黑,然而眉清目秀,又俏又麗,佛山鎮上的青年子弟給她取了個外号,叫作‘黑牡丹’。她家裏是打漁人家,每天清早,她便挑了魚從鄉下送到佛山的魚行裏來。有一天,佛山鎮的鳳大财主鳳天南擺酒請客,銀姑挑了一擔魚送到鳳府裏去。這真叫作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個鮮花一般的大姑娘偏生給鳳天南瞧見了。“姓鳳的妻妾滿堂,但心猶未足,強逼着玷污了她。銀姑心慌意亂,魚錢也沒收,便逃回了家裏。誰知便是這麽一回孽緣,她就此懷了孕,她父親問明情由,趕到鳳府去理論。鳳老爺反而大發脾氣,叫人打了他一頓,說他胡言亂語,撒賴訛詐。銀姑的爹憋了一肚氣回得家來,就此一病不起,拖了幾個月,終于死了。銀姑的伯伯叔叔說她害死了親生父親,不許她戴孝,不許她向棺材磕頭,還說要将她裝在豬籠裏,浸在河裏淹死……“
說到這裏,整個宴會之上,幾乎是人人變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