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藏城外的驿路上,整整一冬留下的表層凍土正在緩緩地融化,重複着白天解凍、晚上封凍,循環往複又單調無趣的過程。
清晨駛過驿路,那帶着一道道車轍印痕的夯土路面還堅硬得似頑鐵一般,到了正午時候,路面就綿軟得像剛出鍋的饴糖。積雪堆成的冰殼,混着塵土、泥沙,在這白日裏回暖,大半夜倒寒的早春節氣裏,半融半化又半凍的路面上隻有污髒的雪泥,車馬經過,少不得要濺起一片片小規模的泥雨來。
道路上,也有零星的流民出城樵采往來,偶爾躲閃不及,被往來的車騎揚起的泥點濺了一身,也全當洗了澡,反正舊衣裳不經洗,多了油泥無垢反倒更經穿一些。便是那些講經的道士再三告誡,舊衣不洗易生疫氣,也還是沒見得有多少成效。
然而此刻卻是有連串的軍馬持了旗幟,在驿道上奔馳往來,馬蹄踏着雪泥,刨起一片片泥點,也逼得那些流民不得不從驿道上退開。誰都知道,被軍馬踩了,不管是破頭折骨,還是一命嗚呼,告官都是白饒!
随後便是姑藏城大門敞開,一彪軍馬簇擁着零零星星的一班人物出了城。
這隊伍裏,多是僥幸不曾從賊的一、二百石的小吏,中間還雜着些年紀老大、手持鸠杖的鄉老。如今的姑藏城,能勉強湊上這接官隊伍的人就是這麽多,再沒有富裕的。而領着這麽個散碎隊伍的,卻是原本屬于并州軍的胡轸。
董卓在亂軍中生死不明,魏野就理所應當地報了一個“并州刺史力戰而死”的死信給洛陽。沒有了董卓,本來就是西涼出身的董卓軍,在死傷慘重的當下,也隻剩下被魏野遣散的結局。
隻有胡轸這位武威出身、頗有豪傑之名的軍将與其所部,被魏野收編了來。
胡轸此刻,便立在接官隊伍最前方,換上了武弁大冠,佩上了代表本官官秩的黑绶,算起來,倒是隊伍當中最顯眼的一個。
這位也算是能在史書留了一筆的軍頭,可算是漢末涼州武人的一個代表人物,要不然也不會被夾袋裏沒什麽人才的魏野指名要了來。然而胡轸現在是一味地闆着臉站着,心思沉沉的模樣,沒有一點舒心展眉的意思。
這也怪不得他,從移師入涼州,到開拔大軍殺奔番和城,一步步都是穩妥之至,卻偏偏到了最後,就這麽稀裏糊塗地栽在一場天地異變裏。自己的老東家是死得屍首都找不回來,一手統帶出來的軍馬也離散了大半,自己又被一個資曆、聲望全無的官場新進給強要了來,胡轸現在隻是深覺世事變化太快,非智術所能測,不得不讓人徒呼奈何。
胡轸的心思飄忽,然而身後的隊伍裏卻是一雙雙熱切的目光都向着驿路盡頭望過去。
雖然大家的官秩都是貓三狗四不上台面,換在往日,壓根沒有身份地位去和持節使臣搭話。但是如今的涼州,從二千石到二百石,不知道死了多少官、出了多少缺。涼州甫經叛亂,料理善後本身就是個絕大的實惠,一時間選派流官是休想了,還不是得從咱們這些老成人物裏薦拔出來?
法曹變縣尉,倉曹變主簿,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
隻可恨督戰的那位魏谏議,實在是太崖岸高峻了些,禮物一概收了封存入庫,卻是一點情面不講。那整理地契、放糧赈濟、築路修城一應的好處,都牢牢把在手裏,分毫不肯讓人——便沒有見過這麽不懂情理的官!
眼看着又有宣诏使臣來到,大家的心思就免不了又活絡起來。這天底下,總不是一個二個京官,都是這麽個冷面冷心沒有人味的貨色吧?這一回,不說爲了自家,就是爲後世子孫多留些遺澤,也要拼一場了!
……
………
車辚辚,馬蕭蕭,持節大臣儀仗擺開,四名甲士前驅開道,随行的小武臣與賊曹、功曹各路屬吏,各乘車馬緊随在後,而侍禦史桓典所乘的持節使臣大車,更是擺開了驷馬并駕、甲士環衛的排場。
這是持節使臣方有的排場,等閑公卿也難有這個待遇。然而桓典身在車上,目光卻是轉移到了四周。
在洛陽收到的奏報中,涼州可謂是處處火起,武威郡作爲涼州的腹心之地,更是叛軍禍亂的重點,早早就淪入羌賊之手。幾十年前那一場羌亂,震動關中,洛陽一夕三警,受命剿賊的武臣百般籌措,連收買羌人頭領當刺客的招數都拿出來了,方才勉強壓了下去,漢人死傷不可勝計,涼州元氣更是至今都未曾恢複當初鼎盛時候。
至于郡縣守臣棄城而逃,甚至幹脆強逼漢人内遷的過程中,又有多大的折損,那就是永遠也算不清楚的糊塗賬了。
以前車爲鑒,在桓典意中,從羌亂爆發到至今掃平,也差不多有小半年的功夫,一個幸進而起的小人帶着些涼州本地的武人、裝神弄鬼的太平道徒,又哪裏有安民理政的本事?
假托神道的巫人也好,毫無法度節制的武人也罷,一旦鼓動起來,那破壞力絕對比天災更可怕,不把武威糟蹋成處處聞鬼哭的死域,都算是薄有功績了!
從安定郡到武威郡,這一路上,桓典早就做好了準備,要看一看這個被匪禍兵亂糟蹋得底掉的涼州重鎮。至于某人治軍不謹的罪名,更是在桓典肚子裏過了好幾遍草稿。
但是沿途看去,雖然村寨塢堡,莫不是被亂軍洗劫過的凄慘模樣,可也都漸漸起了炊煙,沿途難民往返,也很少有賊寇亂兵襲擾。
魏野上奏洛陽的軍報裏面,對戰後地方上的民事一塊是絕口不提,因此桓典隻道魏野是身在涼州恰逢其會,趁着董卓剿賊身死,僥幸得了冒頂了這場大功。然而此刻看來,起碼在治民理政上面,某個谏議大夫倒是能得個中上的考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