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二卦在高天盤旋,左慈與張角的身影卻早已消失無迹。
兩道帶着截然不同意象的卦符,一順一逆,一動一靜,在那道裂隙間遊走無停。
自那道幽深裂隙之中生出的吞吸之力,遇着着這兩道卦符,無形中已經削減數分威勢。
吞吸之力稍弱,自高天投下人間的那一道道龍卷,也随之減弱數分,不再于世人的面前上演限制級的商業災難片。
然而在風力驟然減弱的當下,卻是給那些卷入飓風的并州軍卒帶來了更大的厄運。
一般說來,人從十幾米的高度墜下,隻要頭先觸地,那就是妥妥的十死無生,将性命送得幹脆。就算落地時候反應靈敏些,及時調轉了落地重心,來個屁股着地,也免不了骨折。更不要說,摔落地面時候,因爲腹壁柔軟緣故,本來就脆弱的五髒六腑更有破裂出血風險,就算一時不死,在這個時代也往往撐不了太久,等于是死前還要受無盡零割碎切的淩遲之苦。
這些并州軍卒又沒有修學什麽遁術,絲毫不懂高空落地時候減速緩沖的技巧,此刻風力一去,再無處借力,頓時從半空摔落下來。
那些運氣好的,已經被卷上近百丈的高空,這時候摔落下地,就算勉強護住了頭,身軀也不免撞着又堅又硬、其冷如冰的凍土,五髒崩碎而死。運氣更壞一些的,幹脆就直接用腦門問候大地,摔得紅的白的一起噴濺出來,就像是個爛西瓜!
那些運氣稍微好一些的,隻被卷到十丈來高的地方,此刻風力一弱,落下去也要比他們的同袍們幸運一些。雖然斷手斷腳、内髒出血仍然不免,但是總有了幾分生還的可能。
不過這個時候,城外這支并州大軍遭遇什麽樣的厄運,魏野是絲毫都不關心了。
一手将面前懸浮的竹簡式終端卷起,仙術士也不回頭,隻是一擡手,又下了一道軍令:“待外面異象散去,外面那支軍馬,交給你處置。”
他這道軍令沒有提到人名,可是身後拱衛的親衛們誰也不會弄錯。
李大熊當下行了禮,大聲應下:“末将遵令!”
這一聲遵令喊得極爲順當,似乎都不曾稍有質疑——外面的異象依然在,雖然左慈與張角這兩位當世高手化出乾坤二卦,極大地壓制了天頂那一處裂隙中透出的神異之力。但是地上仍然有如蔓血線,像蠕蟲般從地罅間探出身,蠕蠕而動。昏暗發紅的光芒,依舊籠罩整個戰場,似乎在侵蝕什麽。
這種時候,也隻有魏野會如此笃定異象能夠散去。
不再答話,魏野身形一轉,丹天流珠旗上赤光一斂,随着旗角卷動,令旗之上靈光四散而出,卻不向着四下蔓延,隻是附上了仙術士周身。随着魏野法力運轉,一股淡淡氣息已然附上了他道服之上,一股股炎氣綿綿不斷地在道服表面流動起來。
執旗如執劍,仙術士盤個劍花,橫丹天流珠旗于當胸,左手挽起劍訣在旗杆上一劃而過。
丹天流珠旗上靈光收斂,然而魏野周身卻是透出道道火光。
青溪道服之上,水色漸褪,火色分明,就連道服下擺上那一片滟滟水光,也化作了烈火延燒之相。
仙術士雙足一錯,右腳向前,左腳向後,腳尖劃地,如兩儀運轉,猛地劃出一個圓印。
霎時間,真火燎地,一股灼紅光焰順着那道圓印噴吐而出,激起塵土無數,熱浪蔓延,迫得城樓上人人都忙不疊四散退避!
而魏野也在同時,借着這股反震之力,猛地騰身三丈多高!
身形離地而起,仙術士忙不疊地将劍訣一煞,催動了風虎遁訣,搖搖擺擺地在空中飄舞起來。他腳下燃着一團如蓮火焰,借着這團火焰産生的上升氣流,風虎遁訣終于有了些微用武之地,就這麽借火生風,托住魏野身形晃晃悠悠地向着天空中飄去,那模樣,也不比一隻脫出了小女孩手掌的氣球好看到哪去。
可就算是這駕風騰虛模樣不甚好看,比起左慈的乘鳳沖天與張角的蹑空如地那等神通要差了好幾個檔次,畢竟也是真正的飛天之能,當下就引得城樓上一片的歡呼喝彩之聲!
歡呼喝彩之聲,甚至不僅僅來自于番和城頭。
雖然來自天幕中那道裂隙的飓風吞吸,主要是針對着沒有烈火琉璃壁護持的并州軍,将整個并州軍的建制徹底打散、打亂,終究還是有不少人僥幸躲過了那一輪奪命的飓風。這些劫後餘生的軍卒,此刻都癡癡怔怔地望着番和城樓上接二連三的異象,間或還有人不顧自身安危地就這麽跪拜了下去。
一支在靈帝朝堪稱精銳的強軍,被搞到如今這個軍心渙散的地步,也不知道讓人怎麽歎息才好。
隻是還有人面色鐵青,不甘心地看着這場戰事突然就進展到了這樣荒誕的地步。
這人一身冠帶,早已不知道落到哪去,隻是手中端着一張早已上好弦的蹶張強弩,望着那番和城頭飄飛而起、滿身火光的人影,一臉的陰晴不定。不是别人,正是張掖太守段罔。
董卓所部才剛殺入戰場,就先遇地震,後遇天災,大敗虧輸得莫名其妙。滿地所見,層層枕藉,都是卷入這場災異的并州軍馬屍骸。此刻亂風卷動,隻見得插在地上的董字認旗啪啪亂卷,卻連護旗的軍卒都找不到一個能喘氣的出來。
這等傷亡,拼掉的是并州刺史董卓那厮的家底,段罔自然不會爲他如何心疼。可是這場戰事的後續,卻是讓段樂泉越想越是心驚膽戰!
朝廷持節使者連并州刺史董卓,都在亂軍中生死不知,連自己姻親的張規也不見蹤影,不用細想也知道他們大都是兇多吉少。然而他們一死不要緊,鎮守番和城的魏野卻還活蹦亂跳!
不但活蹦亂跳,就連番和城也是被鎮守得有若金湯之固,羌人叛軍有這樣大手筆的妖法相助,也不能撼動分毫。
既然現放着魏野不死,董卓一部又被打亂成這個德行,主将副将都不知死到哪裏去了,那麽被同樣有着持節督戰名義的魏野接收,又哪裏需要費什麽手腳了?隻可笑董仲穎一點一滴拉起的這支軍馬,都要給人做了嫁衣。
這等情形下,西涼地界上的事情,還不是由着這幸進小人一言而決,卻要将自己放到何地?如今的官位,還能做幾天都是難說,半生宦囊所積,也不知道要填了多少狗肚子才能換一個免職回鄉的待遇了?
這要怎麽處?
這要怎麽處?
最理想的局面,便是在董卓爲首一衆征剿官都死活不知,而魏野這位前持節使臣也一樣敗亡的時候,由自己将這個爛攤子收拾下來。此刻看來,涼州羌部青壯,七成以上都在番和城下填了溝壑,所謂羌亂,亂源病竈已經被魏野鏟除,餘下羌部生口雖多,然而卻多是一班老弱,再難翻起什麽浪花來。至于接下來的張榜安民、鎮撫救濟之類雜事,更是不用他段樂泉操心,隻要他自家領銜将這場亂事收尾,不但無過,而且也算是立了一場誰人都抹消不去的大功,則此生功名富貴不但保全,更能再進一步!
便在此刻,他正見着番和城中升起一蓬烈火,火上虛虛立着一個竹冠道服、身背朱劍的年輕士人,身形飄忽,正搖搖擺擺地朝着天際上升。
比起左慈和張角,魏野催動風虎遁訣的速度就太慢了些。他這一手借火生風的法子,雖然也能騰空,但本質上無非是仗着腳下這一團洞陽真火産生的上升熱氣流推送,與最原始的熱氣球沒多少分别,那速度自然也快不到哪去,這飄飄搖搖的樣子,實在是個再好不過的活靶子。
段樂泉端着手裏蹶張弩,就望着頭頂那漸漸升高的影子咬牙切齒。
就算是弓力最強的蹶張弩,射程也不過八百步,然而隻有三百步内才真正有殺傷力,就算他段樂泉弓馬上還算娴熟,也難打包票,能一發射中!魏野此人,光看他的行事,便知道也是個無法無天的角色,一旦惹怒了他,這後事實在是不問可知。
但不張弩,将來自家的下場,也是清清楚楚!
段樂泉端着弩,嘴裏隻是一個勁的發苦,到底射,還是不射?
就在他心念轉動間,已經升上半天的魏野已經凝神屏息,将手中丹天流珠旗向着西北乾位一指。
随着他的動作,天空中那一道乾卦卦符也随之凝住。
丹天流珠旗再指,旗尖正對西南坤位。
坤卦卦符也随之定在半空。
乾坤二卦不複運轉,卻隐隐有雷聲風聲震動于雲空之間,雷鳴如怒,風吼如訴。
大地之上,裂隙間依稀有無數血色長蔓延展出它們的觸手,枝蔓搖曳間卻想要收縮入土。
番和城下那一條水和血、肉與泥混雜一起的護城河,突然不安地卷動起來,遠處群山間,似乎聽見了岩石開裂、山體滑坡的雜音。
魏野的聲音,清清淡淡地從高天之上傳出:
“上乾下坤,乾象剛強而入客位,坤象陰柔反居于主,取卦得否,數用九四,辭曰:有命無咎。”
像是要證實魏野的說法一般,乾坤二卦之間頓時生出一股引力,漸漸彼此靠近過去。
便在此刻,那道裂隙中傳來了賀蘭公的一聲嗤笑:“上乾下坤,結成六十四卦第十二象的天地否卦,想借此斷絕天地二氣交通,打算壞了本座大計?做夢!”
一句話響起,裂隙之間卻有一隻巨大的鳥爪探了出來,五根趾爪如龍,就朝着乾坤二卦抓去!
這隻巨爪很可怕,帶着與此前賀蘭公一應化身皆不同的強悍氣息,爪尖的利鈎上神光閃動,仿佛閃動着毀滅的光芒!
魏野看着這隻巨爪,哼也不哼一聲,隻是擡起手,猛地将丹天流珠旗向着番和城一掼!
一道赤光直貫入番和城中,正落在城中心的十字路口。
丹天流珠旗觸着地面的瞬間,地上那堅實如磐石的夯土如烤得酥脆的胡餅般瞬間碎裂,土塊四射!
而在地面上一道道龜裂間,卻有紅光投射到了天空。
五方烈火陣的最後一部力量,也是最強一部力量,被丹天流珠旗引導而出!
一股磅礴的力量,穿透了地面,無視了從天頂傾瀉而下的神威,直直地貫入了乾坤二卦之中!
隻是呼吸之間,乾坤二卦便連在了一起,上乾下坤,正是象征天地二氣不交不通的否卦!
從裂隙間伸出的巨爪,直直地落在了否卦卦象之上。
這場戰鬥中術法修爲最強的三位道門高手所結成的否卦卦符,無視了這隻巨爪,就這麽緩緩地盤旋起來。
一股淡淡渺渺的氣息從這道卦符上散出,雖然絲毫不能阻撓那一隻巨爪的下落,卻将那隻巨爪上所帶的神光折射成了一片散碎星芒!
天地二氣不交,神人二界不通,主客二位不合,此名之曰否。
隻有無數星芒飛散而出。
在這片兀自帶着強悍氣息的星芒之雨間,巨爪、烈火、騰空的仙術士全都消失了身影。
一張蹶張弩啪嗒一聲跌落在地上。
也正在此刻,那一堵孤單地伫立在大地上的冰牆上,數不清的蛛網般的裂紋蔓延,一直被封在冰牆中的江幽娉面色微動,不知是失望還是解脫般地閉上了眼睛。随即,冰牆四散成粉,鋪灑出一地紅白混雜的潑墨圖。
屍山血海之間,身軀已經大半與那些血紅長蔓融合的遍照老僧吃力地将目光自天頂收回。
這位失了退法阿羅漢果位的老僧,含混而充滿遺憾地微微搖了搖頭,随即将眼睛閉起,不再睜開。
寒風吹拂而過,這位老僧全身頓時鍍上了一層死灰色,随即層層破碎開去。
不僅僅是遍照老僧的肉身,從他身周衍生而出的那些血色長蔓也被鍍上了同樣的色彩,被風一吹就變得脆硬,失去了活性。就像是淺淺的溪水被寒氣封凍一般,這樣的死灰色也朝着四下裏蔓延,隻不多時,就将這片吸收了太多血液的土地變成了灰白色的墓地。
也隻在這個時候,劫後餘生的人們才來得及擡起頭,望着天頂那原本出現裂隙的地方。
沒有什麽裂隙,隻有大片黑魃魃的陰影在那道卦符的映照下分外清晰。
那是一座浮在高天中的巨大山峰投下的影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