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光和五年十一月乙醜日,番和。
凜冬的冷風呼嘯着在城頭刮過,女牆之上,一面面漢軍赤旗随風不停卷動,發出噼噼啪啪的輕響。
原本在涼州部各郡的規劃内,番和縣地處涼州腹地,比起敦煌、酒泉這些直面匈奴兵鋒的邊郡要安全了無數倍。所以一直以來,番和縣曆任守臣,于城防上面,多少就不怎麽認真。雖然年年加固城防的款項沒敢直接吞沒,但是維修起來,也多半不如邊城那麽舍得費工費料。
不過那柳條黃泥夯土的城牆,總體看來還過得去,沒有多少頹亂之處。懵懵懂懂的涼州和洛陽官員,或許還不覺得如何,然而有心在這片土地上博弈的人們,已經紛紛地将目光轉向了此處。
而在賀蘭公毫不掩飾地降神羌營之後,番和這座小城,就注定成了影響這場羌亂未來走向的關鍵之地。
對持節使臣、谏議大夫魏野,番和一城的意義更是大得難以估量。番和縣的倉儲物資,是他依托張掖、将有限的軍力發揮到極限的關鍵。在武威郡整個淪陷之後,這裏也是張掖郡的東大門,隻要番和在手,随着洛陽方面調軍平叛的呼聲越來越高,那麽他時刻都能以持節使臣身份,要求敦煌、酒泉、張掖各縣源源不斷地調兵補充——
但前提是他這位持節大臣不能在戰場上大敗!
一旦戰況失利,那麽一直專心投入到洛陽權力遊戲中的大槍府和北部尉,時刻會翻臉,将在涼州事務上占據優勢的對手,全部擠開,由他們來主導涼州戰事。因爲在他們眼裏,不管是甘晚棠領導的洛陽分壇還是她的盟友魏野,獨占了對涼州戰事的主導權都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情。
對于現在這個在宮變中上台的冒險者聯合執政的中樞而言,不管是哪個派系都太缺乏“名正言順”的執政威望,甚至不得不與洛陽原生态的政治勢力們進行一定程度的媾合。這種時候,哪一家派系搶先刷到了“掃平涼州羌亂”這麽個聲望大禮包,在接下來的政争就會毫不費力地搶占到制高點。到時候,要麽大家認輸,心甘情願地看着對家變成莊家,暫時隐忍蟄伏,要麽就是直接掀桌,再導演一場新的宮變。
好在他們似乎還很有節操,起碼不曾爲了無聊的政治鬥争,幹出一些刷新下限的破事。
至今爲止……
“禀谏議。城中按照您的吩咐,開始按丁口每日授糧。”
“存糧爲守城重中之重,大熊,你要保證糧倉的絕對安全。本官再調一隊衙役歸你指派,嚴防走水!”
“禀谏議。城中醫工已經調集至金箓壇,分成三班時刻待命!”
“拿我令箭,選太平道門人執掌金箓壇醫工事。一應裹傷布匹,先用滾水煮過,現煮現用!若有重傷,則用太平貼包紮。調用太平貼,要有三名隊官以上軍官簽字畫押!”
“禀谏議。左老先生有事相請,說是陸家大郎和馬從事他們幾個的傷有些棘手地方……”
“知道了,先告訴左師兄,本官随後就到,若師兄有什麽丹材缺乏,你們直接去我内宅找我侄女要。”
魏野盤膝坐在番和縣衙正堂,這個時候,再正襟跪坐虐待膝蓋就太不分場合了。農都尉吳解作爲本地守臣的班首,自然也要敬陪,守城時候,從盤點存糧,到發放守軍甲杖,從遣小吏出榜安民維持秩序,到準備灰瓶、擂木、金汁這些守城器械,哪一樣少了他都不行。
這位看起來微微發福的農都尉,看似沉淪宦海、毫不起眼,這個時候,卻分明透出幾分幹員的才具來。
便在這時,一個親衛快步走上堂來,向魏野附耳低聲說了句什麽。魏野面色不變,就這麽點點頭,随即向着吳解一拱手:“孟明兄,本官身上别有要事,此處一應事務,就煩孟明兄主持。若有不好處置的,上報給我,這個點上,由不得小人破壞大局!”
吳解這個時候還有什麽說的?隻是含笑點頭,恭送這位谏議大夫下堂遠去。
他自己也不多浪費時候,就将魏野撇下來的那一攤子事全接了下來。
如此忠勤任事,就算是開府建牙的三公、大将軍所任用的屬官,大抵也不過如此了。
既然農都尉自己都忙得團團轉,底下的小吏那就更不得閑。一個文吏抱着一大捆簡牍,就向吳解案上送:“都尉,這是戶曹、倉曹、小鐵官各處報上來的用度數目,請過目!”
吳解忙得頭都顧不上擡,一面回批文,一面點頭:“先放邊上,等一會我就處斷,至于批複,讓他們等等,我交給魏谏議再詳審一遍!”
他說得認真,底下人卻不以爲然,尤其是這個跑腿的小吏,本來就和吳解沾了幾分親,也比旁的屬吏更敢說話些:“都尉,話不是這麽說的。那魏谏議是持節督戰大臣,除了督戰外,咱們地方上的事情,都有前任留下的故例相循。都尉你也是一縣之主,這番和縣的大小事體,再怎麽樣,也不該漫過您去,哪能由着這洛陽子處處搶權?”
聽着這小吏抱怨,吳解将頭微微偏了偏,看了他一眼:“這些話,是誰教你的?”
官衙裏的人物,誰不是人精一般,覺出這話裏意思不對,堂下幫着吳解處置公文的老夫子們首先低下頭去,隻是專心核對數目、草拟文書。餘下的人,也是一般地不再出聲。這小吏也覺出厲害,當下就将身子一躬:“這些話,都是小人自己胡思亂想得來,并非受人挑唆!”
吳解也不看他,繼續将頭一低,處置案頭公事去了。好半晌,這位農都尉才幽幽說道:“你們是不曾出城見過昨日那個場面,心下糊塗總是難免。在那位展示實力鬧了那麽一出之後,我就提醒各位一句,對這位魏谏議,還是多看重一些,這世道已經大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