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和城前,仙術士依舊負手而立,但是趴在他肩上的司馬鈴,已經知趣地将自己的半個身子縮到了魏野道服的護肩之後。
賀蘭公顯露真身也好,冰霜之海撲滅雷火合招也罷,再煊赫的氣勢,再驚人的景象,此刻也再難以撼動魏野的心神。從轉職成爲了星界冒險者之初,屬于不得志的失業民俗學者的那點軟弱和動搖,如今都已經被磨洗得一幹二淨。
身後,早有親衛引着吳解爲首的一班官紳,戰戰兢兢地走了上來。
今日午後,他們這位說像是文官還不如說像是道士多一些的持節大臣,就這麽傳令滿城官紳,自城中列隊來迎援軍。
然而所謂的援軍,卻不過是這個跛了一隻腳、臉上有青印、看上去半瞎不瞎還弱不經風的瘋癫老頭子。
要不是魏野麾下精銳猶在,武力威懾大過一切,大家誰願意冒着被叛軍攻擊的風險出城?當場就能給他個沒臉,先自己跑回家要緊!
然而小丘之上,一場簡直有作死傾向的露天接風小宴,最後卻演變成了這麽一場超出他們最放肆想象的仙神之争!
震撼、敬畏、惶恐、驚吓……種種情緒混雜之下,自農都尉以下,不管是冠帶俨然的漢官,還是世代守戶的豪族,這一次受的沖擊都不算小了。很多人都深覺自己的常識,都在這一場不屬人間的鬥法之中,被擊碎成粉,甚至惶惶中有了種天塌地陷的感覺。
這些七情上臉的人物,還隻是隐隐有了這麽個感覺,一早就丢下臉皮賣身投靠的農都尉吳解,這感觸顯然要更深一些。
吳解手裏還捧着一件極難得的銀灰狐裘,原本預備在朔風起時,給魏野披上的——首先要在這位持節督戰的谏議大夫面前多賺點印象分,二者也要在番和縣官場上明明白白地表示出來,我農都尉吳解,自始自終,上面總是有人!
但是卻沒想到,魏野不吭不哈地,就弄了這麽一個大場面、大新聞!
之前說好的,以咱爲腹心呢?之前說好的,賣身投靠以後的錦繡前程呢?連這麽一個展示自身實力的重要場面,魏谏議你都不先知會下官一聲!
說起來,這也實在是冤枉了魏野。不要說賀蘭公這等站在涼州地祇巅峰的妖神,就是才堪堪修成半仙之體的左慈,那行蹤動向又是魏野這個剛夠上術法高手标準、占驗蔔算之道又不精通的仙術士可以随便掌握的?
要不是左慈終究念着當初道左相逢、一夜煮茗清談的同道情分,不曾收斂自身氣息,讓魏野向着羌軍方向望氣時候,提早見着城外隐隐綽綽有一絲淡淡青氣一閃即沒,根本就攔不到這位舊識。
至于賀蘭公?這位涼州鬼神之長,壓根就沒有壓抑自身神光,偷偷摸摸玩扮豬吃虎把戲的興緻,那道隐帶深重血氣的神光,在略通望氣術的凡人眼中,都像是黑夜中的燈塔那麽引人注目!
可是吳解又不是術者,魏野又何苦和他将這些細節說那麽仔細?
節杖在手,魏野便是代朝廷督戰的天使,大義名分天然地在他這一邊,那麽他這位谏議大夫便是大局所在。爲了顧全大局,吳解這位農都尉這點不鹹不淡的哀怨算是什麽!
面對着魏野,今天吳都尉的神情顯得格外地殷勤些,輕手輕腳地捧着銀狐裘給面前這位年輕的谏議大夫披上,他才恭恭敬敬一指後面:“谏議,下官照着您的吩咐,已經備好車馬,城中也早備下精舍。這夜裏風寒霜冷,是不是就先同這位左老先生回城再詳談?總之還請谏議您示下。”
魏野笑而不語,卻是将目光看向了左慈,輕聲說道:“師兄明鑒,駕玉龍、乘青鸾,還是什麽玄鶴白鹿拉的雲車,咱們條件不足,暫時置辦不到。然而驷馬高車,師弟勉強還能置辦起來,跟不跟師弟回番和城做客,就由師兄你自己定主意了。”
雖然話得如此漂亮,魏野眼中卻是一股子陰謀得逞的味道——就算是喜好山中隐修的仙道中人,性情并非都和傳說中那位甯可孤守山中歲月、不肯飛升上界的白石先生一樣,一味地清冷着、不食人間煙火着。
而烏角先生左元放?在沒有他魏野的那個時空,挂着一張嘲諷臉,從許昌一路拉嘲諷拉到荊州,一手遁變隐淪之術玩得諸侯們着急上火的那位跛足獨眼道人是哪一個?
登高望世之時,還有一副滾熱肝腸的人物,說得就是他了。
聽着魏野開口挽留,左慈輕輕一笑,卻是轉過頭來一指對面那恍如開始狂歡般的羌軍大營:“那妖神雖然被逼得顯出了地祇真身才破去了你我這一式雷火合招,但那真身身上還帶着幾分虛幻味道,并非是全力以赴。以道友之能,又何必太過戒懼。”
左慈這般說,魏野卻是搖了搖頭,依舊帶着不輸給左慈的嘲諷表情:“若我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不要說賀蘭公,就是賀蘭公的祖宗,也隻配在我屁股後面吃灰的份。然而我若走了,這涼州萬千生靈是何下場?是那些不知是生是死,徹底變成一堆活動着的腐肉的屍怪,還是變成這些叛軍祭神大典上的人牲?倘若這故事的結局是這麽個畫面,我就是日後搬來援軍,把從賀蘭公算起,一直到最後一個還會喘氣的羌人,全部用大木樁子穿了,讓他們如向日葵般地在烈日下綻放,又有什麽意義。師兄你這個主意太差,換一個來聽聽。”
聽着魏野這麽不拘葷素的說辭,左慈輕輕摸了摸胡子,搖了搖頭,歎息道:“道友你便總是這個潑賴性子。你拿這一城軍民性命來壓小生,小生還真能走了不成?”
回答他的是轉身上車的魏野一聲低笑:“師兄不要忘了,小弟不僅是個道士,還假假算是個官場中人。這種唱起來能把聽的人逼到死角裏的高調,正是我輩的職業特長。”
(本章完)